14-1加尔文的人生智慧

第十四章以未来的视角活在当下:盼望荣耀

我们在其中得到培育的那种敬虔,常使我们生出属天的意念,有时候,这种意念容易贬低我们在当下的普通生活和普通呼召。为抵制这种逃离当下的倾向,有人传讲一种更加现世的救恩。这个信息有两种看似不同的形式:成功福音(prosperity gospel),关注个人的平安和幸福;社会福音(social gospel),关注救赎性的政治决策和行动。不过,无论应许的是“现在你就可以有完美的生活”,还是“现在我们就可以有完美的世界”,其前设是类似的。“诺言不兑现,那就说再见”,我们等得不耐烦了,如果神对我们有意义,我们现在就得看到结果。两种愿景都使神成了实现目的的途径,我们,而不是唯独基督,成了救赎的媒介。耶稣基督的呼召是,向自己死,与基督一同复活。而在我们的文化中,成功福音和社会福音这两种愿景,都比这个呼召更行得通。作为将来世代初熟的果子,受洗归入基督,我们才有了信、望、爱来忍耐现今的邪恶时代,既不心怀怨恨,也不妄自尊大。

加尔文在《要义》中探讨对基督徒生活的“帮助”时,劝勉读者默想“永世”(the future life)。[1]有趣的是,他的说法是“永世”,而不是“来世”(the other world)。默想永世不是要逃离尘世生活。“柏拉图认为,与神联合是人的至善”,不过,这样的至善要等到人死的时候,灵魂脱离了身体和这个物质世界才能达到。柏拉图不认识基督,所以他对这种联合的本质“连模糊的感知都不可能产生”。加尔文说,基督徒绝不是使注意力离开身体转而思想无形的共相,而是“思想基督的复活,只有他们才能得着救恩的好处”。[2]

与当下以我为中心、以我们为中心的福音不同,强调永世的福音表明我们仍在等候神救赎的完满成就。我们无法以我们的计划、方案和行动来使我们的生活或世界变成天国。它是一种恩赐,唯有基督能实现自己的国度,这国度在他荣耀再来时必将实现。然而这也不是转向“我要飞走”(I’ll fly away)[3]或“消失的伟大地球”(Late Great Planet Earth)[4]的末世观。“默想永世”这个表述的重点在于这个世界,包括我们的身体,在末日的彻底更新。

加尔文说:“柏拉图虽然在古代哲学家中享有一项殊荣:认识到‘人的至善……是与神联合’,但没有哪位哲学家明白,这种善的实现取决于与基督的联合这一‘神圣的纽带’。”[5]不过,这福音也不是借由个人或社会革新而进行自我拯救。加尔文说,我们是借由默想永世来仰望基督,他是最先从死里复活的初熟之果:他怎样,我们也将怎样。[6]他取了我们的身体,不仅是为了在升天的时候脱下来。毋宁说,他升到天上并站在天父的右边,借此把我们的身体带到宝座前。他赐下圣灵作为凭据,住在我们里面,以后一定会将他的选民——并其他受造之物——带入罪恶和死亡无可企及的荣耀中去。

死人复活和永生

加尔文只是在整合基督教最卓越的智慧。默想永世不像在机场等飞机,而更像小孩子在平安夜期待礼物时激动不已。我们得了应许,死亡的时候会与神同在,我们因为这个应许而喜乐,但基督徒最终相信的就是“身体复活和永生”。在罪恶和死亡的统治下,我们的历史没有活的种子,可以在新世界完全绽放。我们也无法将现今的世代转变成将来的世代。不过,圣子圣神取了我们的人性,救我们脱离了必死的命运。我们的故事如今与他的故事联合,永远不可分割。那荣耀的不朽,基督已经披上了,我们在复活时也会“穿上”。[7]整个宇宙也会被更新。可是,关注未来才会改变现今的生活,这是一个悖论。

加尔文这样解释《罗马书》8:19—25:“我认为这段经文的意思是:可以说,世界的所有成分、所有部分都感受到了自身如今的悲惨,都在切切地盼望复活。”[8]唯独因我们的过失,所有受造之物都在承受咒诅,这是多么悲惨啊![9]不过,全部受造之物也在与末后亚当的后裔一起,期盼随着末后亚当而来的救赎。“因为神会将如今堕落的世界和人类一起恢复到完美状态。”现在我们不该随意揣测,“让我们以这一简单的教义为满足:到时候,万物会得以建立,秩序会彻底形成,再没有什么会变得残破或衰败。”[10]

如今受造之物仍在与我们一同叹息,等候得着救赎。救赎还没有完全实现,我们也没有能力使之实现,只能耐心等候。

[神]在忍耐的争战中锻炼了他的子民,之后才会使他们得胜。但是,既然神乐意将他的救恩小心放在他的内心,那么在地上劳苦、被压迫、叹息、受苦,是的,还要半死不活地躺下,然后像个死人一样,这对我们就是有益的。寻求可见救恩的人拒绝了救恩,就像摈弃了盼望,而盼望是神所立的守护者,保护救恩。[11]

因为现在,我们是靠应许活着——应许就是我们听见的,无论与我们看见的多么相悖。

因此,这日常的默想聚焦于我们处于“已然”和“未然”交界处的生命。一方面,我们确信自己已经被拣选、称义、收养,我们无疑已由圣灵重生,正在变得与基督的形象相似。加尔文在《诗篇》中发现,认识到在基督里神是我们的父,会带来极大的安慰。当然,他也发现,认识到神也是我们的审判者,同样让人得安慰。毕竟,他是称我们为义的审判者。“加尔文认为,神的义不是神要求于我们的义,而是神赐给我们的义。这与路德的思想一致。”[12]神的义特别强调神守约的信实,可以激励我们忍受他人的错误指控和辱骂。[13]

不过,我们离终点还有很远的距离。正是因为我们已经拥有的——包括内住的圣灵——我们才越发渴望在前面等候我们的。正是因为我们已经被永世的权能触动,我们才渴望那个世代完全来到。正是因为我们的内在自我已经重生,我们才渴望身体的复活。正是因为我们已经称义,我们才渴望得荣耀。与此同时,我们忍受堕落世界里令人焦虑的事,与内心的罪搏斗。内心的罪是我们所受咒诅的一部分,不过它已经不能再定义我们或控制我们的命运。因此,我们在生活中存心忍耐,这与斯多葛派的决心不同:我们没有将自己交给命运,也没有盲目乐观,好像未来大体上总会比现在要好。毋宁说,我们的忍耐之所以是合理的,是因为那个应许,即那个已被我们在基督里领受并开始享受的恩赐所证实的应许。

加尔文常常响应保罗的信心之言:“神若帮助我们,谁能抵挡我们呢……谁能控告神所拣选的人呢?”(罗8:31—33)加尔文反对罗马的观点:即便过犯被赦免了,可惩罚仍要保留。不,神无论给我们什么,都不是出自公义,而是出自怜悯,都不是为了惩罚我们,而是为了帮助我们。[14]“加尔文说,神在发怒的时候仍然是父亲。不仅如此,严格说来,神绝不会对他的选民发怒……当情况似乎不是这样时,他是‘戴上了人的面具’。”[15]大卫在《诗篇》51篇的认罪“不该用来证明,是人的悔改让神恩待罪人”。[16]对信徒来说,关于未来审判的裁定已经做出,只是我们的实际光景和经验还无法赶上这个裁定。未来已经如此安稳,我们大可以在当下背起十字架。

十架之路

从1549年到1554年,加尔文每个周日下午都讲解《诗篇》。他的《诗篇》注释于1557年面世。仅仅十年间(1550—1560年),日内瓦的人口就增加了近一倍,主要是因为外国流亡者纷纷涌入。这位改教家在大卫身上看到了自己,在以色列的余民中看到了寄居者和殉道者组成的教会。事实上,我们读这本《诗篇》注释,很像在读一本自传。他在序言里说:“我必须承认,我生性不太勇敢,我胆小、怯懦、软弱。”[17]加尔文还看到了自己与大卫的其他相似之处。“加尔文写道,大卫极力抵挡这些人,不是为了他的名,而是为了教会的益处。”[18]塞尔德惠斯指出,“加尔文对大卫道德过失的描述,常让我们了解到,加尔文是怎样与自己的缺点争战的。”[19]“避难所”和“流放”这两个主题贯穿于他的《诗篇》注释,这一点在解经方面肯定有充分的根据,而同样毋庸置疑的是,他真实地感受到这两个主题与自己的生活切实相关。[20]

不过,《诗篇》向我们启示了真正的神——这位神极其伟大,能够“白白地赦罪”。加尔文写道,“在这卷书中,我们所能想望的最重要的事被呈现在我们眼前,亦即,我们不仅可以与神建立亲密的关系,而且可以向他坦然承认我们的软弱,就是使我们蒙羞,我们不肯示人的软弱。”[21]

加尔文虽然被大卫的经历所吸引,但他主要是视大卫为基督的预表。[22]“大卫为基督说话,为所有属基督的人说话。”[23]大卫也像施洗约翰一样,不是把人引向自己,而是引向真正的王——他是狮子,也是羔羊。加尔文在《诗篇》中看到两种焦虑:一是“致命的恐惧”,常常通往绝望;二是“垂死的挣扎”,当我们逃向基督时,它会奇妙地消失。大卫常常表达后者。[24]人在伊甸园中堕落后,“落入傲慢(superbia)当中”,即骄傲和虚空之中。“唯有神满有怜悯的介入才能带来秩序的恢复。而且秩序已经在基督里恢复了,表现为有序的基督徒生活和教会生活。”不过加尔文写道,在基督再来之前,“这个世界要一直处在混乱当中”。[25]唯有在神借着基督显明的怜悯中,我们找到了避难所,然而这个避难所带给我们的是“流放、压迫和羞辱”,正如基督在世间所经历的。[26]“十架神学的特质在于,真实情况以相反的形式显明,就像基督对死亡的征服隐藏在十字架刑罚中……例如,神可以夺去他的所有恩赐,好使我们恢复对他的信心。”[27]

所以,我们必须闭上眼睛,只听神的应许,他的应许没有隐藏,而是给了我们一条畅行无阻的道路,通往满有怜悯的神。[28]

在中世纪的敬虔观中,自我否定是通往荣福直观的捷径。所以修士发誓要过贫穷、独身的生活。加尔文也承认,自我否定是基督徒生活的核心所在。不过他开始探讨这方面的问题时,没有建议我们听从道德哲学,而是建议我们听从福音。“圣经记载父神既在基督里使我们与自己和好,就将他要我们顺从的样式印在基督身上。”加尔文指出,哲学家“虽然特意劝人向善,却只是鼓励人顺从自然行事。然而,圣经的劝勉是来自真理的源头”。这真正的源头就是基督并他给我们的所有福益,这是跟随基督背十字架的唯一正确的理由和动机。[29]因此,自我否定不是得到救赎的途径,而是我们的救恩在朝圣之旅中所呈现的形式。事实上,自我否定是“基督徒生活的总结”。[30]

这里再次呈现那个原则,即基督与基督徒,他的十字架与我们的十字架,虽可区分却不可分割。区别不在于数量(大小),而在于性质。唯有他的十字架可以救我们。不过,我们唯独借着信心与他联合,受洗进入死亡,又复活得生。在与神的关系方面,这意味着,我们摈弃了我们自己对公义、平安所认定的要求,放弃了我们对自己的生命的所有权。在与邻舍的关系方面,这意味着我们放弃了“轻视邻舍”的“傲慢和自爱”。我们都容易贬低别人而“赞美自己”。“若别人有缺点,我们不会只满足于刻薄地指责他,我们甚至可恶地夸大其词。”[31]尤其是在我们的文化中——甚至是在美国基督教的文化中——向自己死的呼召至关重要,虽然这个呼召在我们的敬虔观中常常缺失。加尔文这样教导我们,“获得一颗温柔的心只有一个方法:从心里感到自己的卑微并尊敬别人”。[32]神在基督里与我们和好,不是因为我们的功德:当我们在这白白赐下的和好中找到了我们的所有平安时,我们就可以去爱我们的邻舍。我们爱邻舍,是照着神的怜悯,而不是因为他们的优点。圣经教导我们,“不要考虑人本身所应得的,乃要思考神在众人身上的形象,我们应将一切的尊荣和爱归给这形象”。[33]

成功福音认为,在基督里拥有各样属灵的福分,必然带来地上的富有,而加尔文却教导说:“因神所收养并视为配得与他交通的人应当准备遭受艰难、困苦、不平静的生活,他们的一生中将充满各种不同的患难。”[34]我们的父给我们试炼,不是因我们的罪要惩罚我们,而是为了使我们变得谦卑,迫使我们到他那里去。

但就连最敬虔的人,不管他多么承认自己是靠神的恩典而非自己的力量站稳,还是免不了过于相信自己的勇气和坚定,除非神借十字架的考验使他们更清楚地认识神……当信徒们过得平顺时,就倾向于以自己的恒久忍耐为傲,然而到最后却因发现这一切是虚假的而谦卑下来。[35]

他还说:“由此可见,背十字架使我们大大地获益。十字架既然毁坏我们对自己力量毫无根据的自信,以及揭露我们所喜爱的假冒为善,这十字架就帮助我们不再倚靠自己的肉体。”[36]不仅在救恩是如何成就的问题上,而且在如何于日常生活中活出救恩的问题上,我们都要坚守十架神学,而不是荣耀神学。

我们非常迷恋荣耀神学,甚至可以将背十字架变为一项善工献给神,并因此而夸耀自己的美德。修士去寻找十字架,以为他们靠着斯多葛式的决心就能取悦神。今天在我们自己的圈子里,偶尔也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就好像信徒常常觉得应该在公众场合微笑,即便他们在家时是多么绝望崩溃。加尔文提出了反驳:“神要求的喜乐,并不会消除所有对苦难和痛苦的感受。”

神所喜悦的忍受方式不是古时的斯多葛主义者对“那灵魂伟大之人”的愚蠢描述:在人一切与生俱来的情感被剥夺之后,不管他受难或兴旺,经历忧伤或快乐,都有同样的反应——事实上,就如石头那样没有任何的感觉……在基督徒当中也有一些新的斯多葛主义者,他们认为呻吟和流泪,甚至忧伤和担心,都是邪恶的行为。这些似是而非的论调多半来自一些无所事事的人,他们宁愿胡思乱想也不愿动手,到最后只能发明这类似是而非的论调伤害我们。然而,我们与这种无情的哲学毫无关联,主耶稣基督的话语和榜样都斥责这种哲学,因他在自己和别人受难时也呻吟和流泪……为避免有人视这情感为罪恶,基督公开地宣告:“哀恸的人有福了。”[37]

尤其因为加尔文的某些后继者严重混淆了北欧的“坚毅沉着”式斯多葛哲学与合乎圣经的敬虔,他才多次驳斥这种会“将我们变成石头”的“冰冷”哲学。[38]苦难不该被否定或轻视;苦难可以激励我们经由圣灵,借着子,逃向父的避难所。

实在难以想象十架神学会在“感觉好就好”(be good-feel good)的文化中高居畅销榜榜首,而那些像加尔文一样在永不断绝的悲伤中劳苦的人,会在严酷的现实中找到安慰:

唯有当我们发现今世在各方面充满患难、困苦,以及许多令我们不快乐的事,没有任何方面是幸福的;今世所带来的幸福是不可靠、转眼即逝、虚空的,同时带给我们各式各样的害处,我们才从十字架的苦炼中真正获益。由此可见,我们在今世只能期待争战,也应当提醒自己:我们的冠冕在天上。总之,我们要深信:除非人在心里开始轻看今世,否则他绝不会认真地寻求和默想永世。[39]

不过,正是因为“今世在各方面”充满了悲惨,神在福音中向我们施恩的明显证据才使我们充满了盼望。因为我们的生命不仅是就今生来说的。

只有当今生的重担促使我们将全部的信靠寄于基督和永世的福分,我们才会找到忍受今生的力量,才会在现世的处境中,认出神的仁慈所发的明亮光束。“既然今世使我们明白神的良善,难道我们应当藐视它,仿佛它对我们毫无益处吗?”只有当我们确信,我们唯一的盼望在于神的良善、爱和怜悯——根本不在于我们如今的生活环境——我们才能因众多的祝福而惊奇,而不因至轻的苦楚而怨叹。“当我们确信今世的生命是出于神仁慈的恩赐,也因此对他负有义务,就该谨记并心存感恩。”[40]

虽然加尔文有些话显得消极,但还是澄清了一个事实:今生的悲惨不是自然的。他渴望的不是从受造物中释放,而是从罪中释放。“当然,”他说,“我们只是因这生命使我们常常犯罪而厌恶它,虽然我们对这光景的厌恶不能说是恨恶这生命本身。”[41]

默想我们的脆弱——甚至是死亡——不是目的本身。默想我们的脆弱,是要引导我们盼望复活。具讽刺意味的是,正是因为否认死亡,否认身体复活,外邦人才掩盖生活的悲惨一面,虽然“野兽,甚至没有生命的受造物——树和石头——因意识到它们现在虚空的存在,都切望等候复活之日”,知道“今世必朽”并非最终结局。[42]“综上所述,若信徒仰望神复活的大能,那么在他们的心中,基督的十字架至终将胜过魔鬼、肉体、罪以及恶人。”[43]

事实证明,加尔文的“默想永世”不是逃离这个世界,而是与这个世界更深的认同,是植根于福音的现实主义和盼望,它使我们敞开胸怀接受他的恩典和我们在世上的呼召。我们不是修士,要摒弃基本的必需品之外的一切。“我们也不能避免使用那些似乎不只满足我们基本的需要,也带给我们快乐的事物。因此,我们必须有一个原则,使我们能以无亏的良心使用今世的事物,无论是满足我们基本的需要或是带给我们快乐。”[44]放手今生的人,不再受制于今生应许给我们的健康、财富和幸福,反倒可以自由地享受今生的礼物,为这令人快乐的事物将感谢归给慷慨的父,这真是一个悖论。他给我们今生的礼物,“不但是为了人的需要,也是为了人的享受和快乐。”[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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