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叛教者
尘女
5、
徐闻音再次面对茶色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是在肃反审讯室里。
徐闻音的严重政治问题当然不会是别的,而是与她的信仰有关。但干部却对她说,他们并不干涉她的信仰,只需要她详细写出有关上海基督徒聚会处的一切活动。其实徐闻音知道的并不多,她四七年才回到聚会处并受洗,主要参与的都是青年学生基督徒的活动,但干部要她事无巨细一点一滴都要交代清楚。起初,她是抵触的,无论审讯的人用多么严厉的语言威胁她,她都坚持一个字也不说也不写。
压力越来越大,她从每天被“谈话”一次,到越来越多的时间坐在审讯室内。当她独自坐在审讯室里,面对着四周的白墙和桌上的白纸时,她越来越感到困惑。神在哪里呢?她努力在心中默默地祷告,仍是一片空白,甚至无法在意念中想出一个祷告的对象。这和平时完全不一样……
过去,她一祷告,就能感觉到主耶稣坐在她的面前,或者就能感觉到天父真实的怀抱……但现在,祷告从她里面拼力地射出来,无论是喷涌,还是时断时续地滴淌,或是生疼地挤出来,它们都像雾一般迅速地散在空气里,她面对的仍然是空白。这时她才发觉过去的感觉是那么不可靠,她一边后悔自己一直像吃奶的孩子般,依靠着肤浅的感觉,一边却也埋怨神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抛下了自己。
徐闻音也努力地去回忆自己背的《圣经》经文,想用理性为自己构架一个信仰的支撑,但每一句经文都“穿”着年长弟兄姊妹的解读,挤在各种各样的教会场景里,她无法撇开一场又一场的复兴会和“属灵”运动,来认识这些熟记在心里的句子。使用自己的理性来独立认识这些经文,对她来说陌生又艰难,她发现自己真的已经成了一个“不动心思”,也“不用思想”,甚至“没有感知”的人。充塞在她心里和记忆中的,都是那个人说的和写的,只有在那个人的语境里她才有办法理解神和信仰。
最后一次听他讲道,是在五一年八九月间,他一共讲了三次,徐闻音听了前二次,那个人讲了他自己思想的转变,说到“超政治”的错误性……但徐闻音一反常态的是始终不愿去仔细回忆研读他说的这些话,因为这些模模糊糊的话,让她在聚会处形成的简单信仰框架有一种被锈蚀的可能。
但四年后的现在,她却被外在的质问压着,被自我感觉中的空白拒绝着,只能又回到那人的话中来认识世界和信仰,这是她所熟悉的,也已经成了一种习惯。那个人最后的这些讲话里,解答了信仰、政治、立场等等问题,这些都是徐闻音此刻面对的,但不知为什么她从听到这些起,心里就惧怕它们。她在审讯室里宁愿一个人对着白纸想象着坐监、殉道,也不想回忆那些话。
但不管她想不想,有一个人将那些话带到了她的面前。
一本小册子被放在了她面前的桌上,没有任何装饰的封面上写着四个字《我的转变》带来这本小册子的人是个旧识,吴一丹。
吴一丹穿着浅灰的深灰色列宁装,三七开的头发比过去更是梳得一丝不乱,只是没上发蜡了,略略蓬松着显得自然而年轻。算来他也只是刚过三十,但在徐闻音的印象中吴一丹比仅小他两岁的廖英君成熟多了。
他的两颊更深地凹陷下去,突出着苍白的颧骨,薄而干的嘴唇总是紧抿着。一道深色的阴影被苍白泛蓝的唇反衬出来,格外引人注意,反倒让人会极为期待这道深影开启时说出的话。
吴一丹的眉眼分得很开,眼帘上有两抺绯红,微斜着漫过太阳穴,融进两鬓。这绯红是文艺的,却与他整个脸上的苍白相背,与他刀削般的轮廓形成了一种张力,这张力成就了吴一丹作为男人的魅力,复杂而阴郁,并在极镇定中潜藏着神经质的脆弱。
徐闻音抬头看见他时,惊讶地发现那茶镜后的细长眼睛里充满了兄长般,甚至是父亲般的关爱与怜惜,这是她过去从不曾在吴一丹脸上看到过的,她甚至不记得自己看清过这双茶色玻璃镜片后面的眼睛。始终像块石头般压在她心底深处的是他的眼神,而不是他的眼睛。那一刻,她确定祖母葬礼时墓园门口的车里坐着的正是这个人。
你是共产党。
徐闻音说话的语气并不是问话,她不由地回到了四七年,仿佛这八年都一掠而过了,她和她对面的这个男人仍是站在夏末初秋的马路上。
一直都是。
茶色玻璃后面的眼睛是诚恳的,甚至是迫切的。
八年前你说你爱国,现在你还能这样说吗?他问。
八年,仿佛是一个圈,徐闻音觉得自己又转回了原点。我爱国吗?我站在什么立场爱国?八年前,她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肯定的,我当然爱国,青年当然应该爱国。当时,让她迷失的是“立场”,她无法站在“大多数劳动人民”的立场上,因为她从生下来似乎就不属于“大多数劳动人民”。
现在,徐闻音对第一个问题也困惑起来。我爱国吗?
她呆坐着,吴一丹也不催她回答,而是静静地走了出去。
我爱国吗?我怎么会爱国呢?我连我的家人,我的祖母都不爱,怎么会爱国呢?徐闻音眼前出现了那道厚厚的布窗帘,她讨厌窗帘外的弄堂,卑视弄堂里家长里短的女人们,但这些就是“人民”啊!我爱她们?我了解她们?我能站在她们的立场爱国?
……
我已转身背向俗世,
和它一切的欢娱;
我已心向更美的事,
就是天上的储蓄;
……
这歌在心里轻轻地升起来,徐闻音一时间感受着甜蜜也感受着痛苦的困惑。副歌反反复复地在她心中唱了一遍又一遍:
远远丟背后,
远远丟背后,
我已越过分別界线,
世界已丟在背后。
远远丟背后,
远远丟背后,
……
世界已经远远地丟在背后,我怎么能够爱国呢?徐闻音想起五零年抗美援朝时,自己不是为祖国的胜利而祷告,却是为不要有人死亡而祷告。教会也让大家不要参与捐枪炮子弹,而是只捐医药和棉衣棉鞋。但不打死敌人,国家怎么能胜利呢?她清楚地记得,那些天弄堂里常常开会、通知游行,平常吵嘴说闲话骂孩子的女人们都在热切地谈论着朝鲜战场。而在她们家里,战争两个字都不被提起,祖母、姑母们每天仍是祷告、读经、再祷告、读经……而自己也曾不止一次地在屋里想,即便战争打到楼下,也是“一切不动心”的……
我爱国吗?耶稣说他的国不建立在地上,那么基督徒的国也不在地上,我爱国吗……
吴一丹再进来时,手里端了一杯水,一只极干净的玻璃杯,让徐闻音心里产生了一丝亲切感,肃反审查以来,他们常常不给她水喝,即便她要时他们给她了,也从来没有一次是干净的玻璃杯,都是大大的搪瓷缸子,外面还算是新,里面却总有着各不相同的深浅茶痕污迹。她并不怕吃苦也不怕没饭吃没水喝,但此刻,一只干净的玻璃杯让她突然就想家了。
你们李弟兄不是说了吗?你不能说你相信了耶稣,就没有政治的观点。超政治是不可能的。
吴一丹见徐闻音只是低着头,他嘴角溢开一丝笃定的微笑,十拿九稳地放松了脸上的线条,用一种循循善诱的却不乏严厉的语调缓缓地说:
你是反帝的基督徒呢?或是反人民的基督徒呢?你到底是那一种的基督徒呢?今天人民的问题,不是你是不是基督徒,他们老早知道你是基督徒,问题是你的政治观点是什么?你是帝国主义的基督徒呢,或者你是反帝的基督徒?总得划出界限来,表明出一个立场来……闻音,这些是我说的吗?
不是。
徐闻音听着他一句句缓慢吐出的诘问,这些竟一字不差都是李弟兄的话,她不仅听他亲口说过,也不止一次地看过它们呈现为白纸黑字,就是面前桌上的这本《我的转变》。
她并不惊诧于他的记忆力,她惊诧的是自己,她以为自己根本看不懂,也根本不记得的句子,竟然一句句都记在心里。
此刻,心中的记忆替吴一丹继续背下去:
今天人民对我们的要求,就是盼望我们能够站在人民的立场上,意思说,以人民立场来和宗教结合。今天所有的问题是到底你所结合的政治立场是什么立场……
原本抽象的“阶级立场”此刻变得具像了,如两军对垒的战壕越来越清晰地逼近,闻音睁大了心里的眼清,仿佛是从宗教这个方舟顶上放出来的鸽子,飞了一圈,却找不到落脚地。我的立场是什么?她求救般地在心中向耶稣祷告,十字架上的耶稣却只是沉默着,在他张开的怀抱里没有立场没有阶级。这个曾经让她可以投靠,可以在里面找到一切,也可以安息的怀抱,今天似乎也成了一片大洪水刚刚退去的湿地,让“立场”的问题无处落脚。
那晚,徐闻音失眠了。她就像找不到正确答案的好学生,开始沮丧并怀疑自己。
6、
秋一天天地老着,消瘦了丰腴的灿烂,裸出时光瘦骨嶙峋的本质。日子,成了不下堂的糟糠,伸出指结突出、粗糙蜡黄的手,忙碌着忙碌着,冬天就来了。
吴一丹来过后,徐闻音仍是每天被带去审讯,耗的时间更多,却没有人来和她谈话。审讯她的人只是指指桌上,有时加一句:自己好好想想。就走了。
一段段长长的时间里,她就面对着桌上的白纸和《我的转变》,为了抵御白纸,抵御“交代”,也是为了寻找答案,她开始反反复复地看那本书《我的转变》。徐闻音开始在内心中也希望自己有一个转变,希望有一个在信仰里、在良心里,都是说得过去的转变。
她想家了,她越来越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这样一个年轻人,何必为一个抽象的并无实质意义的“立场”问题在这里浪费青春呢?她想要一个“转变”,但她决不想要一个“叛变”。
那个人的《我的转变》,原本读着语意模糊的文字,现在,徐闻音读起来越来越清楚了,她甚至惊慌地感到那个人是用这篇文字定了他自己的罪,也定了基督徒聚会处的罪。
……
我今天不是要在这里批评,乃是要认罪。
“批评”是一个世界上的词,比基督教信仰中反对的“论断”更多了一份血气,甚至多了点暴力和硝烟,而“认罪”却是基督徒们熟悉的,徐闻音抓住了这份熟悉,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平静在一种哪怕是脆弱的安全里。
……
你们知道在这三十年中,我们完全传宗教,不摸任何其他的事。我们好像对于所有的事,都不感兴趣,只感觉宗教的事有兴趣。今天呢,好像三十年功夫中所有的一切都起了摇动。
……
是的,摇动。徐闻音的目光跌下来,跌在自己的双膝上,它们像濒死的蝴蝶般颤动着,却飞不起来。摇动?摇动!那个人的这两个字坦然地面对着她,她感受到里面男性的无畏,甚至是无所谓。而自己又岂止是摇动,但直到此刻,她第一次放下耸着的双肩,软下僵直的脊背,可以在他的“摇动”中承认自己的“摇动”。
一旦承认,她里面的“摇动”就泄了洪,她的泪汹涌地泄出眼眶,带着无数个疑问,瀑布被坠到膝盖上,淹没了那双蝴蝶挣扎的翅膀。
……
我觉得我自己以往不对。以往我的态度是我们信主的人是超政治的。今天我要对你们说,这是不可能的。在我们的脑子里是超的,但是在事实上是不超的。说出来也好,不说出来也好,我们总有一个政治观点,如果不是反帝,就是反人民。
……
我是反帝的?闻音想着家里的生活习惯,想着父母的留学背景,想着母亲从小读给她听的英文《圣经》故事,想着圣马利亚女校中的一切,想着无论是《圣经》还是那些属灵书籍几乎都是西文翻译过来的,想着……我怎么可能是反帝的?教会又怎么可能是反帝的?徐闻音搜肠刮肚地想,也想不出在过去的教会教导里曾有过一丁点的关于“反帝”的概念。
那么,那么……她惊恐地想到,如果没有另一个立场和观点,我们岂不就是反人民的?但我怎么会反人民呢?反人民这个词好像严重起来就是“恨”人民了,但基督教信仰是只有“爱”而没有“恨”的。
小册子里的话仿佛就在回答她:
政治的问题,如果从宗教的角度来看,就不清楚。我们站在政治的立场上,人民的立场上,就完全清楚。
我以往还有一个错误,我以为有两个立场:一个是宗教的立场,一个是人民的立场。但事实是只有一个立场,没有两个立场。从政治的眼光来看,只有人民的立场,绝对不承认有政治的立场和宗教的立场的对立。从政治的眼光来看,我不过是一个人民,相信基督而已,或者他是一个人民,不相信基督而已。在这里有一个人相信基督,有一个人不相信基督,大家都是人民,不过有的有信仰,有的没有信仰而已。并不是有一个人民的立场,再有一个宗教的立场,只有一个立场,就是人民的立场。今天我觉得作人民很简单,作基督徒也很简单,我们就是站在人民的立场上作基督徒。
……
站在人民的立场上作基督徒!徐闻音似乎明白了,又似乎糊涂了。看来李弟兄已经把作不作人民,放到了作不作基督徒之上了,先是人民与帝国主义的划分,然后才是人民中是否是基督徒的划分。这样想着她开始释怀了,毕竟天国离得远,人的国就在当下。活在人的国里向往天国是容易的,而活在天国置身于人的国就难了,这才会有爱不爱国、爱哪个国的问题;这才会让她在天翻地覆的革命大变革中,仿佛被隔离在宗教里,与外界青年人的热烈与激情无关……
徐闻音回忆起八年前自己还是少女时,火热地演剧、义卖……这一切都从自己回到文德里而改变了,自从回到文德里,自己似乎与这个世界就没了关系。她是严格按李弟兄和负责弟兄姊妹教导的,一切不可动心,不可用思想。她成为了一个顺服而安静的人,一个向自己死也向世界死的人。但现在,教导自己不动心、不动思想的人却承认错了,却要她来思想“立场”……
她不由地想到了那颗红星,那颗高高地竖在中苏友好大厦塔尖上的,红艳艳发光的五角星。她去南阳路聚会时总要路过那里,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她都低着头不敢看它。特别是晚上,那颗闪亮的红星在她心里仿佛就象征着这个世界,充满了世俗的诱惑,偶尔映入她的眼帘都让她心里不安自责,仿佛是心犯了淫乱的罪……
徐闻音在煎熬中,她几乎在心里已经怀疑甚至定罪自己的以往了,但她在白纸上仍然没写一个字。
那天,监视她的女共青团员来叫她跟着走,却没有走到常去的审讯的教室,而是带她走向了校门。校门口停了一辆轿车,女生示意她走过去。闻音想,自己那么长时间一字不交代,也许这就是要被带到监狱去了,她后悔没有带上自己准备好的那个小包。
她走近的时候,见后车门微微打开了一道缝,她努力平静着自己,那一刻她很高兴,不用再想“立场”问题了,她甚至渴望简简单单轰轰烈烈的殉道。她拉开门,跨进去,后座没有人。
前排座也只有一个人,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车启动了。
闻音过了一会才定下心来,再看前面这个人,仅从座椅上方露出的后脑壳和双肩硬朗的线条,她就认出了他。她没有想到会是他来送自己进监狱。上一次面对他的背影时,他是越走越远地消失在初秋的夕阳中,当时他留给她的话:我也希望你年纪轻轻的,真爱国才好,否则你的人生是没有前途的。
此刻,这个背影却像是夹着冬天的冰雪粒子压过来。
我的人生是没有前途的!
徐闻音这样想时是悲哀自怜的,但她并不后悔没有揭发交代。虽然这些日子她理性上已经开始觉得教会以往的教导没有站在人民的立场,也就可以说是反革命的不爱国的,但她在感情上却无法背叛教会中的每一个人,无法背叛她的神。这位神近来是不见了,但她无法否认他曾经给过她的最真实的相伴与爱,他曾经是存在的……
7、
汽车缓缓地向前开着,似乎并不急着要去哪里。
吴一丹没有回头,他用一种尽可能温和关爱的声音说:拉开窗帘。
徐闻音听话地拉开了后窗上的深色乔其纱窗帘。
你很久没有出来了吧?其实应该说是你从来就没有机会好好看看我们的新中国,看看这个人民当家做主的新上海吧?
徐闻音沉默着,她想到自己确实没有好好看过这个新上海,她一直活在她的宗教里,她相信在世上只是客旅,那么对于一个视自己的肉体为临时帐棚的人,旧上海与新上海有什么区别呢?世上事总是在变化着,与我又有何干系?不过,今天有了个“人民立场”的问题,“人民立场”像一个锥子,一下子戳破了她宗教的隔离层,“人民立场”让一切原本似乎与她无关的事都与她有关了。
汽车不急不缓地在上海的大小马路上行驶着,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欣欣向荣的,清洁的上海。街上没了地痞流氓,大大小小的商店敞着门,没有一家是关闭的。不知吴一丹是不是故意的,轿车还专门拐进了几条大家闺秀、良家少妇们尽量避开的小路。
那些弄堂口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晒太阳的老人和孩子,并不见半敞着旗袍领或穿着睡衣、睡眼惺忪的女人。阁楼的窗子大都关着,即便打开了,也不见探出一两个可疑的鸟窝般卷发的脑袋。徐闻音想起三四月开春的时候,是好像看见过一个报道,说是有九百多个改造好的妓女参军了,离开上海去新疆给建设兵团的战士当媳妇了。
……
汽车经过外白渡桥,从中山东路到北京东路,顺滑地绕了个圈,驰入英领馆背后的林荫道上。越过基督教女青年会大门时,车似乎停了一停,犹豫了一下,却没有驶进去,而是向前开了几米,靠路边停下来。吴一丹下了车,很绅士地回身为闻音打开车门,闻音疑惑地走下车。
怎么带我来这里?她问。
今天我只是带你逛逛上海,突然想起这里,就开过来了,这里不是很安静吗?
嗯。闻音对这一刻的气氛有点不适应,她离开这个男人向前走去。
吴一丹缓步跟了上来。那你以为我要带你去哪?
我以为……闻音迟疑了一下,迎着夹带了寒风的阳光深深地吸了口气,故意冷静地说出那两个字:监狱。
吴一丹几个大步跨前来,并行着,呵呵一笑:
我说你啊,就是心态不对!怎么会以敌对的心态来看肃反呢?政治和宗教并不是矛盾的,政府管的是你的政治立场,并不干涉你的信仰,我们是保护信仰的。你还年轻,单纯,政府只是让你讲明你所知道的事,这也是向政府交心嘛,你相信政府,人民政府就相信你,你就站到人民中间来了,这不是很好吗?
吴一丹见她不说话,就很自然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肩,带她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徐闻音本能地一缩身子,吴一丹也不尴尬,只是将手臂移到了长椅的椅背上,侧脸来对着她。
闻音,我们从来没有好好谈过。其实真是应该早点就好好谈谈,早点!八年前,我们初次认识时就该好好谈!唉,这都怪我,其实我特别欣赏你,也……也喜欢你,但却反而对你特别严厉。若是早点和你好好谈,以你当时对革命对民族的热心,你是可以成为一个积极有为的革命青年的……
徐闻音眉间鼻梁下泛上一阵阵微麻的酸软,她想到与吴一丹的初识,想到自己当初是如何地盼望得到他的欣赏,想到自己一次次想求他听自己的解释,甚至是想让他满意,但……他们就是在这条路上最后分手的。
就是在这条路上,你说是最后一次见我,你说,路在你脚下,你自己选择。
徐闻音也转过头来,她看了吴一丹一眼,感觉两个人坐得太近了,便移开了些。
是的。我说,人不能选择出身,但可以选择立场。但我今天后悔了,其实是没有选择的。我当时若不是让你自己选择,而是告诉你只有一条生路……甚至,若是我当时就强迫你跟我走,走革命的路,那就好了!你会跟我走吗?
我?
徐闻音没有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她突然心里很乱,我当时会跟他走吗?如果他强迫我……
她惊慌地站起身来。吴一丹却一下拉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想到他看似苍白冰凉的手,竟然是炽热滚烫的。
她一时呆呆地站着,望着路尽头苍茫茫的天。初冬淡灰的天已不知不觉地深了远了,虽然苍凉萧索,却有一种诱人的空旷。她突然想飞上去,飞成这冬季天空中的一只鸟……她没有挣开被拉着的手,他却松开了。
他俩一起回到车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仿佛他们没有下过车,没有说过话,没有拉过手……什么都没有。他的声音还是温和的,徐闻音却不甘心那声音里的平静与距离了。
车回到学校时,他停下车,回头说:
基督徒不应该是个坦荡荡的人吗?耶稣不也说,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吗?既然无私就该无畏,为何不敢坦荡荡地写出你所知道的一切呢?
他见她低着头不看自己,平滑雪白的眉心皱了起来,心里闪过一丝不忍,但他还是接着说:
我相信你不是个坏人,没有什么密不告人的阴谋。既然你相信你的年长弟兄姊妹们,那你要替他们隐瞒什么呢?还是,你根本不相信他们是好人,不相信教会里做的事是可以见光的?……我不想说服你什么,我只是遗憾当年没有替你做选择,我,也许我是应该当你兄长的……
吴一丹在自己温柔的语气中颤栗起来,当徐闻音打开车门走出去时,他浑身都是软的,无法行动。他知道自己说的话并非假的,甚至可以说这种让他自己也陌生的语气,正泄露了他心里的声音。但正因为这样,这个三十刚出头的,极具文艺气质的革命者才感到极为痛苦。因为他心里真实的感情,甚至可以说是爱情,正在主动地参与一个阴谋。
徐闻音回到宿舍,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心里思忖着吴一丹最后的话。自己光明磊落,自己的信仰更是光明磊落,教会也是光明磊落的,何况《圣经》上也说我们要相交在光中,那些要隐藏的事岂不是违背《圣经》吗?
这样想着,她当晚就开始写材料了,她尽量如实地写,绝不添油加醋,即便写到一些她现在感到不太对头的地方,她也努力只是记录事实,而不论断,不批判。她没有想到的是原来自己知道那么多,材料越写越多,白天写,晚上也写。她大都是在宿舍里写,每次去审讯室都只是去交写好的材料,工作人员再也没有要求她待在那个屋子里,连那个监视她的女孩好像也不再总是跟着她了。
徐闻音心想,也许他们真的只是希望了解情况,希望基督徒们借着交代而敞开自己,让政府和人民可以信任他们,真正像李弟兄说的那样站在“人民立场”上作基督徒。
她写了那么多材料交上去,负责她案子的干部却一次也没有和她谈材料里的内容,好像他们并不在意她写什么,只是要一个交代的态度。
这中间,吴一丹来过一次,他接她去附近的兰心戏院看了场曹禺编剧、赵丹导演的《雷雨》,并没有再和她谈有关立场和宗教的事,他像兄长一样领着她吃了顿晚饭,然后看话剧,然后送她回学校。
起初徐闻音感到有点别扭,她想起了最近几乎都忘了的廖英君,他应该是自己的男友吧?那么,自己怎么能和这个吴一丹一起吃饭、看话剧呢?她因自己心里的轻松甚至是隐隐的喜悦而不安,她希望他们俩之间是审讯与被审讯者的关系。但他一句也没提她写的材料,不过,他也没有再拉她的手,或是说什么略含暧昧的话。
那晚,徐闻音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望着宿舍窗外遥远的月亮,想着也许可以把吴一丹当作一个大哥哥,毕竟他是个老朋友,毕竟他的身份是可以保护自己的。那天她祷告神,希望廖英君快点回上海吧!
8、
那次之后吴一丹就消失了,他和他那辆遮着窗帘的黑色小车都没有再出现。两周后的一天,负责徐闻音案子的干部把她带到了江西路的上海宗教事务处去,从他对她的态度上,徐闻音感觉自己已经离开了原本的“立场”,虽然还没能真正进入人民的立场,也至少是站在门口了。
她并不能很清楚地界定原来的立场,但这些日子里,政府和吴一丹至少让她清楚了人民的立场,这其中也有《我的转变》的作用。她也清楚跨入那道门,真正进入人民的立场还需要什么,那就是“批判”。
基督徒不可“论断”又怎可“批判”呢?何况那个人、那个人的教会就是她的信仰,至少是她与神之间的通道和纽带,甚至也是她的生活。她徐闻音和那个人和聚会处和神似乎全绑在了一起,她能否定、批判这一切吗?这些天里,徐闻音已经决心不批判,她在心里重新将自己武装起来,她要捍卫神,捍卫那个人和聚会处,当然这也是捍卫自己。
一个小时后,没有人对她施刑,她就崩溃了。
徐闻音只是被带进一间很大的会议室,长长的会议桌靠窗的那头堆满了材料,材料虽然多,却整理得井然有序。墙边有一排铁质书架,上面一排排列着贴了标签的文件夹。那个已经与徐闻音相当熟悉并且态度很好的干部,示意她在会议桌靠门的这头坐下,然后说。
这些日子你的表现很不错,其实政府什么都知道,我们不是要你交代什么,而是看你是否向人民敞开、坦荡。现在你信任政府,政府也信任你,今天我们就把一些我们掌握的材料给你看一下,让你知道你们这些人受的蒙蔽是何等地大。
接着,他从桌子的那头或是书架上,抽出一个又一个文件夹,拿过来给她看。有那个人和他弟弟间的亲笔通信,有许多笔录的供词,有划着红圈的生化厂的帐单等等,主要都是证明那个人的政治反动和经济犯罪。
徐闻音只是坐在那里,心里一动不动,这些天她自己也想过他的和他所带领的教会的“反动”:他们的祷告都是不支持打仗的,无论是解放军要打过长江的时候,还是抗美援朝;他们的教导都是视世界为粪土的,从不鼓励年轻人积极参与社会、要求进步;他们的组织策划是一切为了教会的,五零年土改时,教会发动全国的信徒签名,要求政府保留教会在福建鼓岭的土地……但这一切,若从信仰的角度看却也可算是没错。
虽然李弟兄自己现在也在《我的转变》中写,只有帝国主义立场和人民立场,没有超越政治的宗教立场,但徐闻音不想去判断,她觉得自己弄不清这些,所以可以不判断。他们今天让她看这些反而引起了她心中的抵触……
那个宗教处的干部见她一言不发,态度也是冷冰冰地不合作,他却不生气也没有像过去那样喝斥威吓她,只是问她什么感受。她淡淡地说,我不懂政治,也不懂经济,我知道的都写了出来。
他笑了笑,伸手挪开了这些材料,在她面前放下几张手写的笔录,还有一条条电影胶片,然后转身去房间一角的柜子里找什么。
徐闻音的眼睛很自然地扫到了面前放在最上面的那张纸。字体很像那个人的,只是没有了平日的潇洒与刀刻般的力量,有点歪斜。上面是那个人供诉了自己私生活的淫乱,对于修女般生活着的她来说,这些句子的意思和场景是她不敢想的。她本能地努力让那些字只是停留在纸上,维持着毫无意义的字型,她拒绝它们连成一句句话,一个个场景进入自己的理解。但可惜的是,这里面有一个名字是她回避不了的——廖文君。
不知何时,那人已经回到了她的身边,他把一小条电影胶片放在一片架起的玻璃板上,下面安了只电灯泡,啪一声,灯光就刺眼地射出来,从下面射在玻璃板上。带点深褐色的黑胶片突然透亮清晰起来,上面是一个女人的祼体。底片一条一条被那人慢条斯理地放上玻璃,照亮,缓缓移动……
这,这是她,廖文君。
不知为什么,徐闻音就认定这底片上模糊不清的女人体,是廖文君而不是同样名字出现在纸上的赵心洁。也许这只是因为她心中只有廖文君这个人吧。
徐闻音不想再看,她想马上站起来走出这间房子,但她站不起来,她的眼睛也离不开这些在她面前黑着又亮了,亮着又黑了的底片。刚才那个人的亲笔供词一字字都连在一起,变成一幅幅场景,在她面前炸开。然后,翻滚成洪水般的泥石流,涌过来……涌过来……但却一直不能如她所愿地埋她没顶,她的两只眼睛孤零零地被绑了高高竖起的木柱上,在寒冷的风里,干涩地看着这些字和这个祼体。
徐闻音在那间会议室里待了很久,大约有三四个小时,她不记得自己看了很多材料,还是没看什么。窗外的天色暗了黑了,那个肃反干部进来替她打开电灯时,她惊醒过来,一声不吭地走出门去。
他把她送回去,一路上他用很温和的语气一直在对她说什么,她却听不见,她觉得他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她聚集了所有的力量让自己不说话也不流泪。
当晚,她并没有失眠,她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要快快逃进睡眠中去,她来不及清洁就和衣躺在床上睡着了。但恶梦塞满了她的睡眠,在梦中,那个裸体的女人成了她自己,那些淫秽的场景都变成了她的经历……
天还未亮时,她醒了,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她从来不知道夜可以这么黑,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是那么不干净。
浴室夜里是不开门的,徐闻音跑到厕所,用冰凉的水不断地搓洗着自己的身体,但怎么也洗不干净……
很多年后,徐闻音仍然认为那一天是自己精神上被强暴,被夺去处女贞操的日子,但她这种感觉从不曾得到任何一个人的理解。
徐闻音肺炎进了医院。
吴一丹来看过她,廖英君也赶回了上海,来医院看她,但她对他俩都极冷淡。特别是对廖英君,她甚至无法看他的脸,他的眼睛中藏了双他姐姐的木然的眼神,他的笑容里也溢着他姐姐的苦涩。
徐闻音对他俩都不理睬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她觉得他们都救不了自己,她就像是站在了悬崖顶上,有一股巨风的吸力将要把她卷进去。这时,只有那位近来都不太理睬她的神能够救她。
她像抓一根救命稻草般地抓住了祷告,但上帝仍是沉默,即便她有时似乎真得感受到了他的同在,他对于她的呼求却不回应。
上帝沉默着。
上帝是可以选择沉默的,或显明或隐藏都是他的权力,人却不能顺服。越是爱上帝的人,越是以为自己对上帝拥有了不允许他沉默的权力。但上帝有时却坚定地,甚至有点冷酷地选择了沉默,任凭血气的爱崩溃……
上帝的沉默让徐闻音愤怒,当然,她不敢向神愤怒,于是她的愤怒对准了那个原本常常代表神站在她面前,如今又将她陷入对神愤怒的大罪中的李弟兄身上。当她病愈能够起床后,她写了一篇对他的控诉,她把它交给了吴一丹。她很感谢他的是,他没有表扬她,也没有说任何一句相关的话。他只是不经意地把那两页折好的纸放入列宁装的口袋,问她要不要带她出去吃点东西。
她说不必了,她想出院回家。她不知道对自己的审查算不算已经结束,但他毫不犹豫地说可以,然后替她办了出院手续,开车送她回家。
家里空无一人,祖母去世后,姑母搬回了自己的家。徐闻音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吴一丹陪她坐着,她想让他离开,她急切地渴望一个人呆着,但她开不了口。吴一丹似乎感觉到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家里什么都没有,我去给你买点吃的来。
徐闻音尽量保持着冷漠的声音说,不用,反正还要回学校,审查还没完呢。
吴一丹也没回声,只是出了门,反手又将门关好。
徐闻音冲上楼,进了卧室,不知何时,也不知是祖母还是姑母,把她过去喜欢的厚白布窗帘又挂上了,屋里黑黑的。她把门关上时碰着了自己的脚后跟,钻心地疼,疼得刺骨刺心,她一步也不能动,顺着门板滑下去坐在地上,号啕痛哭起来。
那一刻,她才真感到祖母离开她了,一切就都离开她了,包括她送给她的礼物——耶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