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叛教者
尘女
9、
与一九五五年九月抓捕天主教上海教区的龚品梅主教及神父教友共一百八十三人的事件相比,五六年一月二十九号逮捕的上海聚会处的主要同工和长老的人数不算多,但这一事件引起的震惊是极大的。
如果说天主教是因为要忠于罗马教廷而成了帝国主义走狗,那么基督教中的聚会处系统,恰恰是从神学到组织都属于土生土长的中国教会,但这两者的领袖们都同样在反帝爱国运动中被定为反革命集团。
二十九号大逮捕的第二天下午,在天蟾舞台召开了二千五百余人的宣告批判大会,几天后在南阳路教会中又召开了四千人的控诉会,但让上海的基督徒们,特别是聚会处的人无法忘记,甚至改变了他们人生的,却是随后在南京西路铜仁路口举办的,李夜声反革命集团罪证展览会。铜仁路就是之前的哈同路,是聚会处原址文德里所在的那条路,所以展览会址就选在聚会处的新址和旧址之间,想来是为了便于聚会处的信徒和附近的居民都去看,肃清李夜声的影响吧,政府一共组织了一万三千多人来参观这个展览会。
无论是在天蟾舞台的批判大会,还是在南阳路教会的控诉大会,徐闻音都被安排发言,她的控诉是愤怒的,极为愤怒。她觉得自己上当受骗,被害成了一个对什么都无动于衷,死板板的修女。台下那片她所熟悉的眼睛中却没有一丝同情。
她看到了几个姑母,她们看着她长大,也知道她的一切,但她们的目光或者是冰冷的审判,或者像陌生人般移开。
人们的拒绝与否认更激起了徐闻音的愤怒,直到她看见随着一个又一个人的揭发和控诉,特别是教会中的主要同工和生化厂里的负责同工的揭发,让台下的一整块大而坚厚的冰裂开了,人们的眼神开始惊慌地四处逃窜。徐闻音反而安静下来,有个细小的声音在问她:你对谁愤怒?
天蟾舞台批判大会的第二天,廖英君来到闻音的家里。那天下了一点雨,他的手上握着一张当天的解放日报,报纸卷着,两头湿了,手握的地方也湿了。
他黑沉着脸,但却透着无奈与疲惫。他把报纸摊开在闻音面前,袖子上的雨水在细麻的淡咖啡色的桌布上滴了两滴,立时就晕开了,沿着纵横的纹路伸出一只只细细的深色的脚,像两只爬虫。
报纸上登着徐闻音的控诉文章,还有她的照片。照片里的她脸上紧绷,黑黄黑黄的愤怒,薄薄的两片深墨的唇半张着……他俩一起看着照片里的她,看着这半张的嘴。
她感到陌生,他却感到恐惧。她因陌生而冷漠,他却因恐惧而软弱了。
他喘着气,垂了头,在桌边椅子上坐下。她为他端来一杯水,然后说:
政府没有逼我,我是自愿上台的。但我没有说假话,也没揭发别的人,那个人是自作自受。他,他就不是个人!骗子!流氓!
廖英君仍是低着头,好像对她的指控并不感到惊奇。
你,你不知道!他……我看见那些胶片了,他和……
廖英君突然打断了她的话。不必说了!他有他的主,审判在神不在人!
徐闻音惊讶地望着他,突然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一切?早就知道他姐姐……
你知道?
……
你知道却不告诉我?还和我一起去看他的书,听他讲道?这样的人也配教导别人?你?还有你……
徐闻音想说,你和你姐姐还有那些原来就知道的人竟然可以沉默,竟然可以让他上讲台?不,她突然想起,那个人是从来不站在讲台上讲道的,他总是在讲台的一侧,搬张椅子坐下,缓缓而道,像是随意的交谈,但坐在下面听的人却鸦雀无声地聆听着。她突然想到下面坐着听道的人,那些与他同工的,那些为他整理书稿、誊写、翻译的人,有多少人或多或少对他的私事早有耳闻?
徐闻音这一刻觉得聚会处是个极荒诞的地方。
知道与不知道有多少区别?我不能算是知道真相,最多只是耳闻加上猜测。闻音,你也晓得我曾经一直不肯去你们教会,也不听他的道,不看他的书,但后来发现损失的是自己。
有什么损失?听了看了有什么用?那一切都是虚假的,他让我们不爱世界,让我们圣洁,弃绝私欲……他自己呢?
闻音,我也这样想过。但又一想,上帝可以借驴子说话,阻拦人偏行己路。那么我们要紧的是判断说话的人,还是领受上帝的警戒?他口中的话,让我们不爱世界,让我们弃绝私欲,追求圣洁,这对我们都是有益的。我接受他讲道中的许多亮光,得到属灵的滋养,但不代表我崇拜这个人。
你当然说的轻松,你不是聚会处的,只是过客、看客,得着一点对你有益的就行。而我呢?我无法将他与他说的话分开!我无法想象我们几千个,甚至全国几万个追求“绝对”,交出一切,追求圣洁的基督徒,天天几乎是敬虔地听着读着这样一个人说的虚伪的话。
追求绝对是向神绝对,交出一切也是交给上帝使用,又不是向一个人或一个教会?那是你们自己的问题。
廖英君的声音和语气因着正确而凛然起来。基督信仰岂不是最反对个人崇拜?
这份正确此刻却无法让徐闻音得着释放,反而让她感受到了完全的否定。于是,从政府来的否定、从教会来的否定、从他来的否定,和从她自己而来的否定,像四堵墙般死死地困住了她。
那我问你,上帝在哪?上帝为何不阻拦,不管教他?上帝就只能用这么一个污秽的器皿?那些由他带领的聚会中的感动来自哪?来自圣灵?圣灵怎么能借着谎言来感动人?他一边将罪与悔改讲得那么透,那么有亮光,一边却活在罪的光景中,我问你,他的那些亮光是上帝的启示吗?《圣经》上不是说罪使人与神隔绝吗?这一切的教导和他巨大的恩赐是来自上帝?还是来自人的聪明?怎么才能把他、和上帝、和我的信仰分开?我问你,我受洗的感动,我听道的感动,我唱诗时的感动,哪一样与他无关?这些感动是真是假……
徐闻音的愤怒喷涌着一串串的问号,这些反诘的问号其实不是问号而是惊叹号,与其说是被她扔向对面的廖英君,不如说是被她一刀刀扎向自己,扎得自己遍体鳞伤,扎得自己满心的窟窿。
那天,他俩谈得很不愉快。
在廖英君看来,徐闻音与那个人私德的传闻毫不相干,至少她不是直接受害者,甚至接间都算不上,而她竟然如此愤怒,如此理直气壮地论断、审判、揭发。不管她有多少失望软弱,难道就可以在外邦人面前控告自己的弟兄,自己的教会?昨天徐闻音和其他几位上台控诉后,散会时不少人悄悄地说他们是犹大。廖英君是陪姐姐来的,因为聚会处的人必须参加,姐姐廖文君始终一言未发,回家后也没有说闻音一个字。
从昨天到刚才,他虽然震惊,但还一直觉得闻音是受不了肃反的恐吓,那么长日子的隔离审讯,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弱女子来说是可怕的,他相信闻音是被逼发言的。于是,廖英君抱着温柔的恋人的心思而来,他以为她会躲在他怀里哭泣,会不知所措地求上帝赦免……他打算无论别人说什么,自己都要原谅、怜悯她,并且一直爱她、陪伴她。
但现在看来,她不需要这些。
他面对着她理直气壮的愤怒,突然心里生出一种冷冰冰的尖锐来。她难道不是以愤怒来掩饰自己卖主的犹大行为?
当廖英君最后走出徐闻音的家门时,来时的爱意和决心都已荡然无存。他甚至觉得自己也不干净了,他敏感地意识到,自己在和她的争辩中,一样开始论断、掩饰,并本能地不惜伤害别人来保护自己。
雨已经停了,天空却仍是黄不黄蓝不蓝地。弄堂并没有被雨水冲得干净,反而被雨水泡开了一摊摊原本干了的污迹,东一块西一块地连起来,浑染在一处,显出了人生污浊尴尬的本色。
廖英君的步子越来越快,最后他飞跑起来,逃出了这条污秽的雨巷。污水点子却在他的逃跑中,以同样的速度,像饿极了的蝇群般,扑向他身后。
10、
铜仁路的罪证展览会徐闻音被要求去看,她不需要看那些罪证,这些东西已经刻在她的脑子里,想抹都抹不掉,她只是默默地走了一圈就出来了。但这一圈走得却实在不容易,她是从一大片惊慌绝望的眼神中挤出来的,那些眼神碰着她时,有的像是看不见她般地刺穿过去,有的却似毒蚊子般恶狠狠地叮住她,好像她是巫婆,变出来这些污秽、可怕的“罪证”。
展览会的物证分成六个部分,有关李夜声军事和政治性指控的物证和笔供;李夜声等人通知各地基督徒聚会处为保留鼓岭土地,要求信徒签名的通知书,以及全国七百多个聚会处数万信徒的签名名单,这是破坏土改的罪证;有福音游行的照片,被称为反共的“白衣游行”;有“交出来”运动中信徒上交的清单和物证;有李夜声收受海外钱财的亲笔供词,这不仅证明了他在财物上的贪污,也证明了聚会处并不是一个与帝国主义无关的中国本土教会。最让人震惊的还是据说是他自拍的猥亵影片,和一架便携式的电影放映机,以及五十三本淫秽书籍。
展览会中贴了一张他的笔供,字写得歪歪扭扭,完全不似平日潇洒坚挺的字体。笔供中,他承认自己生活荒唐,多次嫖妓,其中五人还是处女,还说自己与一白俄妓女长期保持关系,并且给予人民币一千元。围着这张纸看的人中大多并不相信,或者认为屈打成招,或者干脆认为这根本就不是他写的,因为这字迹并不像,但展馆中工作人员却称这是李夜声在病中所写。大家并没有纠缠这是不是他写的,因为下面的供述让熟悉的弟兄姊妹一下子呆住了。
笔供中称他污辱了两位女同工,并写出了这两位的名字,她俩都是参加聚会处在上海第一次擘饼聚会的创会同工,深得大家的尊敬。政府没有抹去那两个人的名字,只是贴了一张小纸条盖住了,纸条当然是被人掀开了,她们的名字很快地传遍了展览会,又传遍了上海教会和教会外。知道或不知道她们的人都来看这张笔供,掀开的小纸条粘上和揭开的次数多了,被无数根手指头沾黑,终于无所谓地敞开着,斜着肩搭拉下来,像是阴雨天弄堂里某个阁楼上,一扇破旧得关不上的窗子。
模糊难辨的胶片,两个无法再遮上无花果树叶的名字……
纵使展览场中每天涌进再多的人,纵使有的人来看了数遍,每一次都有人冲出门去,甚至刚走到马路对面就踡缩着蹲在地上嚎哭,但会场里却是死一般的寂静。有天昏地暗的晕厥,有泪流满面的痉挛,有全身发抖的僵立,也有痛心疾首的愤怒,和坚拒不信的旁观……但没有人发出声来。只有扩音机里一遍又一遍重复播放着李如是和王慕真的录音,她俩哭着承认自己是披着宗教外衣的反革命,自己是李夜声反革命集团的帮凶。
她俩是聚会处仅次于李夜声的灵魂人物,许多同工都是从孩童时期就受王慕真的教导,更多的人认识那个人的教导是借助于李如是的文字。如今,被捕八天后她们的录音,让认识她们的人怎么也无法否认,她们自己已经认了的罪。他们都知道这两位姊妹绝对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她俩是抱着殉道的决心等着被捕的,但是八天后她们已经承认自己和李夜声等带领的团队,是披着宗教外衣的反革命。似乎只有一个可能的解释,那就是他们确实是反革命,他们以往以信仰的名义在教会发动的所有运动都是为了反革命,是站在人民立场对立面的。
徐闻音从展览会中挤出来,她心中的痛并没有因为有了同悲的人而缓解,她心中的冷静却让她无法像这些初次看见的人一样毫无顾忌地大悲或大恨。当她走出展览会时,寒冷的空气冲进她的思想与身体,她只是感到无奈无力,曾经有的大悲大恨都不能充满她支撑她,她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但她知道这不是末日,这成不了末日,虽然她心中希望这就是末日。一切都还要继续,她这个泄了气的皮球仍在社会的球场上,仍要被不断地踢来踢去,鼓足劲地弹跃着,配合着,活下去。至于能不能被踢进门框,她已经不在意了。
一场又一场控诉会陆续召开;一个又一个教会中的核心人物,甚至是李夜声的亲姐姐,思想转变过来,站到了人民的一边;一件又一件更重要的罪证被揭发出来……徐闻音作为揭发者的身份和揭发的内容早已经不再重要了。在大大小小的会议中,揭发者越来越多,却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质疑并反驳政府罗列的罪证,虽然有些罪证明显是不准确的。于其说是迫于当时政治环境的淫威,不如说是因着心中的崩溃。
整个基督徒聚会处对李夜声的背叛与过去对他的崇拜一样,势如破竹、状若泄洪,让人不可理解。这其中,对众人的各种问题,李夜声的妻子,一个如今不爱说话的前燕京大学的校花,只说了一句:将来在天上还有更高的审判。这句话可以让人向不同的方向演绎理解,但却成了洪水中一个不动的标记,虽不能达到中流砥柱,却鲠在人们评判的咽喉中,拔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六月二十一号下午,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开庭对李夜声反革命案件进行了公开审理,李夜声以一贯的作风,沉默不作解释。庭上播放了反革命分子李如是、王慕真等人的口供录音,证明李夜声是反革命集团首犯。他听了录音,仍是无语。他只在审判的最后说,我的罪是深重的。
对于法庭来说,这就可以作为他的认罪了,但对于在座的想最终听一听他亲口给个说法的信徒们来说,这句话也等于什么都没说,因为每一个基督徒都认为自己是罪人,所有的人都是罪人,使徒保罗就说过自己是罪人中的罪魁,所以在教会里说自己是罪魁,是大罪人,有时竟然是一种含着属灵优越感的回答。
徐闻音在这句模棱两可的话面前愤怒,她宁愿听到他的反驳、否认,或者他就该比她和弟兄姊妹们更崩溃,总之,他不能在这样一个审判他的法庭上,继续和过去一样,用这样一句属灵正确的话。
法院在量刑时只采纳了检查院起诉书中的一小部分指控,其中没有提及真正造成许多人崩溃以及大半个世纪争论的奸淫罪名,最后判处李夜声有期徒刑十五年。公审两天后,在主日上午的聚会中,新的三位长老宣布了教会革除李夜声的决定,并将宣布革除的文章分发到全国各地的聚会处。这三个长老中为首的是康慕灵。
李夜声生活道德问题并没有成为政府的定罪依据,但却成了教会中一个极大的问题。因为在大多数信徒心里,他组织的所谓反共祈祷、将人员调派各地包括台湾,都属于教会中的事工安排,那时新政权还没有成立,根本谈不上反政府。而那一百多个去台湾的年轻弟兄姊妹也都是自愿的。破坏土改那是他为了保住教会财产,至于生化药厂的帐务,虽然好像是有问题,但这在一九四二年就引发过风波,之后质疑的同工都道歉了。他们中不少人更愿意相信他是为了教会为了同工们。
唯一过不去的就是他的生活问题,李夜声自己过去和现在都承认了私德不好,他们也就无法完全否认。但一部分人认为这是一二十年前的事了,不应追究。另一部分人认为他始终没有向教会认罪,并且一直保留着裸体影片,还一直在金钱和生活上与那两个女同工有联系,这只能说明他确实从不曾真正悔改、弃绝罪。教会中虽不敢为此起正面冲突,却各在心里积了怨怒。
徐闻音凭借着第一个揭发者的身份,没有被政府忘记。她成了教会爱国主义学习委员会的起着实际作用的秘书,并去北京参加三自爱国委员会的会议。她获得了分配到上海新华医院工作的机会,这不要说是一个父亲在台湾的基督教徒,就是一个人民子弟也是梦想而难得的。因着这些好处,徐闻音这个“小犹大”的罪名自然是在许多人的心里坐实了。
其他揭发者有的和她一样得着了好处,有的仍或早或迟地进了监狱。两年后,一九五八年,李如是和王慕真同样以反革命罪被判处十五年徒刑,刑期竟然与李夜声相同,最后他们三人都死在了狱中。
徐闻音顶着犹大的名声,在教会中继续积极服事了两年,但说不清这是出于信仰的惯性,还是为要证明自己的信仰。两年后,一九五八年,南阳路聚会处的房子被要求献给国家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原有的聚会被并入在陕西北路怀恩堂的联合礼拜。只有积极带领聚会处加入国家三自教会的康慕灵被允许参与讲道,其他的教会传道人、负责弟兄等被安排到工厂参加劳动。
南阳路聚会处被政府占用后,先是被改为新成会堂。一九六七年,新成会堂又被改建为静安体育馆。原聚会处院中的一座三层小洋楼住进了许多户居民,后来又被美容院、餐厅占用。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这两年中,徐闻音虽然一直在教会中,可是她一直背对着上帝,她不想看见他,不想和他说话。当她渐渐感到自己真得要离开上帝时,她才开始恐慌起来,最后两个月她迫切地祷告着,虽然她完全感觉不到神了,但她还是求他来向自己显明。
上帝却依然沉默。
她对主说,你若再不向我显明你自己的真实,我就要走了。她这么说着,仍是依依不舍,毕竟离开上帝,离开教会,她就真是一无所有了。父亲去了台湾,母亲去了美国,祖母去了天国,姑母们或有几个留在上海的,也都视她为敌。只有她过去最看不上,最不属灵,最爱世界的六姑母有时来看她,但连她也是拿着怜悯的眼神来看她。
徐闻音的心越来越凉,她认为若自己过去的“属灵”经历是真实的,那么带给她这些经历的那个人就不可能生活失德。但反之,若他的失德是真的,那自己过去的经历,对神的感觉就都不是真的了。
为此,当教会学习委员会要派人去关心探望廖文君时,她虽不敢去面对她,但还是积极要求去了。最后决定由张茂良和徐闻音两位代表教会,也是代表政府的学委会去向廖文君了解情况。这次探访十分重要,因为赵心洁已经去了美国,李如是在监狱中,只有廖文君这个当事人目前是自由之身,她虽然早就不住文德里了,但就住在上海的家里。
在徐闻音和张茂良心中,都是极尊重廖姐的,她的文笔极好,又是文德里创会的“老”人,却总是不多言,安静地做事助人。常常在医院里、病床边,见到她美丽、柔弱的身影。她总是用她有点苍白的手指握着哭泣的大人或孩子,无声地陪伴着,或只是说一句:耶稣知道的……天上阿爸知道的,会帮侬格!
此刻,廖文君坐在她自己的书房里,眼睛看着窗口的一盆兰花,两只手叠放在膝上。
闻音看着,心就酸软了,好像有点哀其不幸,甚至想去握住这双她曾倾慕过的,曾经显得格外圣洁的手。但廖文君的眼中没有泪,她的样子虽然老了,却仍不减一丝美好,就那么一尘不染地坐着,不幸的灰尘似乎一粒也落不到她的身上。闻音觉得自己的“哀”也无处可落了,弹回来激出些恨其不争的“恨”来……
你明知道李夜声和赵心洁……
那时,不知道。
他说他玷污了你?
那时他病刚好。有次我去无锡了,他打电话给我,说要来看我。他果真就开了部汽车来,接我走了……
他供认说是他强行……你为何不揭发?这不是你的错,你为何替他隐瞒这么多年?
那次我是不愿意,是他主动……但我心里是喜欢他,是我自己犯罪。
那影片里的是……你?还是赵心洁?
……
为什么要拍?做了淫秽的事,还要留下来?
他说,因为喜欢我……他说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留作记念。
廖文君回去头来,眼睛看着问他话的张茂良,又似乎没有看他,一双线条疲倦却柔美的眼睛里满了懊悔,但在懊悔中却隐隐地藏着丝丝缕缕的幸福。
后来,我总是不定心,我多次要他毁掉。他也答应了。……没想到,留到了现在。
这是他的无耻!是贪恋罪!徐闻音恨恨地插了一句。
为此,他这些年一直不敢擘饼纪念主的,每次要开特会时,或有重要服事,他总会写信来向我认罪。
认罪?那些信呢?
都,都烧了!
真的烧了?你,舍得?张茂良问出这句话时,他自己突然觉得自己很卑劣,他开始后悔这次来查问此事。他感觉到了廖文君身边弟弟英君愤怒的眼神。
我当时就没留。廖文君的语气竟然是平和的,没有一点愤怒,也没有理应有的羞惭,她只是静静地陈述着。我们以后再没有那样过,我相信他是悔改的,很深的悔改,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相信主的赦免……
在她整个叙述过程中,徐闻音都无法集中精力,她一直两眼盯住廖文君看,只是因为她不敢让目光和她身后的廖英君接触。虽然她不看他,却能感觉到他的愤怒,他的不屑,他的冰冷。
她突然厉声反问道,悔改了?那为什么不毁掉这些胶片?
他……廖文君的眼睛里竟然闪过一丝柔情。
舍不得?舍不得罪!纪念罪!你为什么不揭发?还是你也舍不得?
廖文君低下了头。
张茂良听着和自己刚才相似的、咄咄逼人的问话,从徐闻音口中出来,反而格外地刺耳刺心,忙打断了她的问话说。廖姐是受害者,她能这样坦诚地说出真相,就是真正与反革命分子决裂,就是相信人民政府。
……
他俩走出了那幢公寓,直到离开,她也没有看廖英君一眼。
后来,又有教会新上任的长老等其他同工去向廖文君核实,她都直言不讳,但她一句也不肯定那个人的罪,也不肯在报上或批判会上公开控告他。因此,政府不再需要她。而同时她却被教会里维护李夜声的人看为出卖弟兄的控告者,甚至有传言说她是中共的地下工作者,是专门潜伏在教会中来引诱弟兄的。最后上海聚会处以廖文君没有主动揭发李弟兄的性侵事件,造成教会蒙亏损为由,停止了她的服事和擘饼,而另一位传闻被污的女同工赵心洁早就离开上海聚会处了。
廖文君就这样成了一个被弃的人,独自在那幢公寓里活到了一百零一岁,她一生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没有离开上海,没有再去任何一家熟悉的教会聚会,大多数时间她独自读经祷告。
她弟弟廖英君五八年离开了上海,听说去了大西北,与他同去的还有五六个上海各教会中的年轻弟兄姊妹,其中就有李依萍。
一年后,徐闻音听说廖英君和李依萍成了家。同年底,徐闻音也结婚了,她的丈夫是吴一丹。
11、
吴一丹作为上海地下工作者,解放后很不对口地被安排在上海宗教局,五五年肃反运动初期他被调到肃反委员会。五七年整风反右运动中,大批的知识分子、文艺界人士被戴上了右派帽子,其中不少是肃反中的积极分子。吴一丹却因着多年地下工作者的素养,在运动中敏锐、少言,不仅一次次化险为夷,而且扶摇直上。五九年他已经升任上海宣传部的一名副部长,虽然副部长有好几个,但他是最年轻的一位。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吴一丹娶徐闻音的那个晚上,他喝醉了。借着醉,他就可以不去看她的眼睛,他怕闻音会问他一连串的问题。
成功说服徐闻音成为第一个揭发者,打开缺口,彻底瓦解在全国范围内组织严密且庞大的聚会处,公审定罪李夜声反革命集团案,这个震惊全国的大事件绝对是他升迁的一大原因。
在这过程中他不得不承认是诱骗,至少是利用了徐闻音,但他问心无愧的是早在刚认识少女闻音时,他就喜欢上了她。因为喜欢她,所以痛恨她不能和他一起站在人民的立场中,痛恨她不是他的同志,不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这一切只是在这个新婚之夜中吴一丹对往昔的分析,在此之前,他一丝一毫也不肯向自己承认他对她的喜欢竟是从那时就开始了。
其实吴一丹喝不喝醉,徐闻音都不会去问他的。她也没有想到会嫁给他,但从见他第一面时,她就像是总想讨好父亲般,想讨好他,想得到他的认可。
窗上厚厚的白布帘子早就拿掉了,换上了粉红细格的薄布帘,四边缀着白色丝线钩的花边。她回头望了眼床上醉卧的丈夫,撩开窗帘望着弄堂上的这道缀着星星的夜空。她现在是终于和他站在一个立场了,终于和政府、人民站在一个立场了。然而,好多好多的人和事都被隔在了另一边,他们越来越远,远得仿佛是这些不断变小的星星。
洞房花烛夜之后,他的老领导找他谈话,责备他没有向上级请示就娶了背景复杂的宗教信徒。他竭立争辩说徐闻音是肃反的功臣,是站到人民立场中的爱国青年,况且她现在已经不信基督教了。老领导没再说什么,只是失望地看了他一眼。
吴一丹并没有受到处分,也没有别人来找他谈话,他仍然当着他的副部长,但却好像被打入了另册,只有些无关痛痒的事让他去做,再也没了升迁的风声。几年后他被调到了上影厂当党委副书记。
吴一丹并没有因为事业的不顺而怨恨徐闻音,但却因为今天的她不再是过去的她而一下子失去了对她的爱慕。她的举手投足不再像修女般地肃穆,不再抿着苍白的唇无辜地看这个世界。她的一切都落了地,现在她是所在医院的工作标兵,对政治形势、人情世故都有一套自己的看法。她看他的眼神不再有讨好和惧怕,不再有小兔子般的惊慌,不再有圣女般的坚硬和冰冷。她现在是柔软的,有温度的,就像千千万万个女人一样。
他仿佛是第一次看见她的脸和五官,除去了那道少女和圣女的光环后,她的五官是平常的,甚至因着两颊健康的绯红而有点俗。他记得她的两颊是苍白的,如今人民的立场和革命的激情竟然改变了她的苍白。他很诧异,自己竟然为了这么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丢了大好前途。更让他不解和尴尬的是,当她终于成为他所在的人民阵营里的一员后,自己为何反倒不喜欢了。难道自己的情爱审美竟然是帝国主义立场的,是旧上海的?
不论他喜不喜欢她,她怀上了他的孩子。
她成了孕妇,这让吴一丹可以理所当然地对她相敬如宾了。他越来越不常在家,她却并不在意。徐闻音也没有想到,自己一旦肚子里有了孩子,心就一下子有了归处,整个紧绷的精神和身体都落到了实处。她从知道怀孕的那一刻起就极为嗜睡,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睡眠中,把社会主义建设、革命觉悟、阶级斗争都忘记了,甚至是宗教、文学、美丽也都丢开了,仿佛整个世界只有这肚子里的孩子是真实的,她在这个真实中休养身心,愈合伤口,脱落痂疤。
胖胖的三姑母知道她怀孕后来过几次,炖了鸡汤给她送来,每次都不见她丈夫,难免问一声。
徐闻音却仍是一脸幸福,她的手摸着越来越大的肚子,不在意地说,他工作忙。
三姑母仍是唠叨。女人怀小人,男人不好一直在外面的,工作再忙下班了也要回来。
回来做啥?我还要弄饭给他吃,倒是麻烦。
那,那,伊总要回来睏觉吧?三姑母问得有点忐忑,不过不问又是不放心。
有时回来睏,有时在办公室。他说办公室有休息的地方,有床。再说,一只床睡,我还怕他压着宝宝。这个床有点小了。
徐闻音用手拍了拍床沿,这是只乳白色的橡木床,四角和床头还雕了精细却不夸张的玫瑰花,涂了淡淡粉红。这张床是闻音的心爱,是她母亲买给她的,一个人睡实在是太大,但两个人睡最多也就是正好。父亲卧房里的红木大床和几件贵重的家俬他们走时都当出去了,结婚时才想起是不是要赎回来,跑去一看发现当铺都不知去向了。
三姑母那天走得很晚,摸摸这整整那,磨磨蹭蹭了半天,见天色实在是夜了,才一边下楼去,一边说。音囡囡啊,侬要聪明点,男人是要看牢的,一定要让他回家睏的。怀小人的时候,男人容易搞花样的。
三姑母,看你说的。他可是革命干部,是党的人。你以为是旧上海的小开啊?
徐闻音有点不高兴,她觉得姑母真是一点都没进步。
不管怎么说,他也不是信主的,是外面的人,不可靠的。
信主的就可靠?……更加不干净!
徐闻音说这话时是想起了那个人的那些事,不过她觉得那些离她有点远了,不想再生气。
你……上帝会审判的!
三姑母低声地说了这么一句,没再看她一眼,就一步一格尽量快地移动着她胖胖的身躯下楼走了。当门咚地一声关上后,徐闻音心里才缓缓地回荡起她最后的这句话,上帝会审判的!
审判谁?怎么审判?我也要被审判吗?我做的……有什么不对?她拉开了窗帘,弄堂里空无一人,弄堂口三姑母胖胖的身影一转弯也不见了。肚里的孩子轻轻一动,一阵带着睡意的幸福感从子宫里升上来,麻醉了她的头脑。
第二年三月徐闻音生下了一个儿子。
丈夫吴一丹很高兴,但就在孩子满月的那天,徐闻音提出要与他离婚。
在妻子怀孕的那段日子里,吴一丹有了一个情人,那人是上影厂的演员,比他小了近二十岁。她才十八岁,崇拜他又害怕他,气质很像过去的徐闻音,单纯而热情,矜持而羞涩。吴一丹并没有想离开徐闻音,不仅仅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儿子。现在的徐闻音虽然失去了让他心动的气质,却是一个带得出去的夫人,大医院的医生,先进工作者。更何况他总觉得自己的青春岁月,自己的得与失,都系于这个女人,离开她就好像是丢了自己。
儿子出生后,吴一丹就尽量疏远小情人,但那女孩却是真正爱上了他,一直缠着他,他又无法对她做出什么绝情的事来。儿子满月的那天,吴一丹决心与她摊牌,让她死了这条心。
下班后,他们在上影厂他的办公室见面。和往常一样她一进来就反手锁上了门,他却走过去打开了锁。他的办公室是一个套间,外间是办公和会客的,里间是休息的,有张单人床,还有个卫生间。这里就是他俩常常幽会的地方。女孩很自然地进了里间,他也只好跟进去。
他低着头鼓足一口气说了所有的话。他很诧异女孩没有大哭大叫地打断他,当他抬头看她时,他看见了一张无法言说的,令人心痛的,极美丽的泪脸。那双眼睛大睁着,无辜地、惊慌地对着他。他后来曾反复想过这双眼睛,他相信无论是哪个男人,这一刻都只能将她抱入怀中。
他们做爱了,疯狂地做爱!他一边与她做爱,甚至一边心里还在下决心这一定是最后一次。这种决心让他有份壮士断腕的悲情,好像他自己成了一个牺牲者。于是,那晚的做爱是他与她之间最理直气壮的一次做爱。
但这一切却有个旁观者,这个旁观者就是他的妻子徐闻音。
徐闻音抱着儿子来找吴一丹,因为她想虽然满月酒不办了,一家三口总要在外面吃一顿庆祝一下。她推开了虚掩的大门,她听到了声音。她推开了又一扇门,她就看到了一切。她没有看到落幕,就走了,当她抱着孩子一路走回去的时候,她相信这是来自上帝的惩罚。
五年前,徐闻音的人生与信仰因为几截模糊的裸体影片,和一行字迹可疑的淫乱口供而改变。四年后,她却亲眼目睹了自己丈夫与另一个女子淫乱的实景。但她发现自己的悲痛与震惊远不如四年前那样巨大,当她目睹了这一切之后,她反倒平静了,男人不过都是如此,女人也是,都不过是个罪人!
徐闻音一路走回去的时候想到吴一丹的并不多,不知为何她反而可以踏踏实实地想自己了,细细地清清楚楚地分析着自己这几年来的行为和动机。
那天回到家里后,她把孩子放在床上,忍不住摸摸他踢在外面的小脚,有点凉。她弯下身来,将那只粉红色的小脚趾含在嘴里。泪,这才缓缓地,沉重地流下来。
主啊,我是一个罪人……
徐闻音和吴一丹离婚的时候是平静的,这种平静反而让吴一丹无法反驳。他们第二天就办了离婚手续,吴一丹很感谢徐闻音的是她还算念夫妻之恩,没有告发他。徐闻音并非是念旧情没有告发他,而是她再也不想当一个揭发者了。虽然因着廖文君的话,她相信李夜声的失德,虽然她自认并没有一句控诉之词是谎言,但她不想再控诉谁了,这些人这些事与她何干?她却为此失去了一切。
徐闻音离婚的当晚,三姑母来抱走了孩子,说是让她好好休息。她临走时,犹豫地提出要不要一起祷告,徐闻音拒绝了。
那晚,她跪了下来,大大地为祖母的离去而伤心,她觉得若她没有走,她就和上帝之间断不了,而她走了,她和这位神似乎就没了血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