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马丁路德和他的世界
四、斗争
The Fight
在威登堡,路德的日程总是排得满满的。他有教课的任务,先是《罗马书》,然后是《希伯来书》。作为区牧,他也要管理一些其他的奥古斯丁修道院,他的书桌压满神学文章和待回的信件,他要在离市场广场不远的威登堡城市教堂里讲道,当然还要每日巡视修道院的宗教仪式。另外,路德还积极希望彻底改变大学的教学大纲。他想把对亚里士多德和中世纪评论的研究改为关于圣经、圣奥古斯丁和其他教父的课程。凡是搞教育的人都知道,完全推翻正在运作中的课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路德也为此花费了许多时间。但是在威登堡之外,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表面上一切平静。
第1节:大主教
The archbishop
勃兰登堡的阿尔贝特大概除了野心就一无所有了。1513年他被马德堡主教堂的教士团选为大主教。不久之后。他又兼任哈尔伯施塔特地区的行政官。后来美因茨地区的教士团也选他为新任大主教,这使他跻身日耳曼帝国最高层神职人员之列。严格说来,同时拥有这么多职务并不合法,但是他能找方法钻空子,只要阿尔贝特同意教皇利奥十世的交换条件。即是中世纪的奥格斯堡大银行向罗马预付29,000古尔盾的钱款,同时,阿尔贝特要答应在他教会势力范围内出售教皇的“赎罪券”:这是一张罪的刑罚已被免去的凭证,兜售范围包括勃兰登堡、马格德堡、哈尔伯施塔特和美因茨。贩卖赎罪券所得款项的一半将用来偿还向银行的欠账。另一半直接流往罗马。对我们这位善于钻营的教会政治家,这事可是桩大买卖。而保证赎罪券销售良好是很重要的,因此他委任了一位精于此道又奔走积极的多米尼克修会修道士特泽尔做主代理人。
13世纪至15世纪间,赎罪券的理论依据几经演变。首先,他们设法使之在神学上合理化。根据托马斯-阿奎那和14世纪神学家亚历山大的理论,基督和圣徒们做的善功比他们自己获得救恩所需的要多。这些额外的善功,被称为“教会的宝藏”:是库存的、可以任由教皇分配给别人的;而且人们认为教皇掌管者圣彼得遗传下来的天国和阴间的钥匙(《马太福音》16章19节“我要把天国的钥匙给你。凡你在地上所捆绑的,在天上也要捆绑。凡你在地上所释放的,在天上也要释放”)。这些额外的善功就像一个无穷尽的精神账户,随时能被教皇分配,给那些配得它的人。因此,赎罪券能把基督和圣人们的善功匀给买下它的基督徒。
其二,赎罪券不仅能免去现世即地上教会给的惩罚,也能免去炼狱中受的刑罚。赎罪券对购买者自己和他们正在炼狱中等待解脱的已故的亲属都有效。
其三,还能购买“完全赎罪券”,也就是一张可抵偿教会要求的所有刑罚的赎罪券。在这之前,赎罪券只能由加入圣战,瞻仰圣人遗骨或朝拜圣地等一些行为来换取。到15世纪末,信徒终于可以用向教会捐款的方法得到赎罪券。而现在,事情变得很简单。
赎罪券神学
赎罪券属于中世纪教会的忏悔体系。一个基督徒犯罪以后,他/她会向神父忏悔。神父会宣告上帝的宽恕,一般也会要求某些“补偿”——即赎罪的行为,这是教会所加的“现世惩罚”。中世纪的神学清楚的地区分“罪”和“惩罚”的概念。神父虽然能够宣告罪的赦免,但只有神能宽恕罪行。而惩罚是教会加给信徒的,当然也能由教会免去。赎罪券只是一张凭证,表明来自教会的“现世惩罚”的免除或减轻。
第2节:阿尔贝特的赎罪券
Albrecht’s indulgence
“难道你们听不到你们死去的父母和亲人的哀号吗,他们说“怜悯我吧,因为我们在蚀骨的刑罚和痛苦中。只要小小一点捐献,你们就能拯救我们,可你们还不愿给—–
——约翰-特泽尔(John Tetzel),一次赎罪券布道,1517年
特泽尔无法进入威登堡,因为这个地区不在阿尔贝特的势力范围内,萨克森地方选帝侯腓特烈如同一只警惕的鹰保卫着他领土内的权利。但是威登堡一些市民被吸引到附近勃兰登堡的于特博格等地购买阿尔贝特的赎罪券。
路德对幕后操纵赎罪券的政治和经济情况一无所知。然而他注意到威登堡人离开城镇去听特泽尔的布道,并带回了他们的赎罪券。他听说在一些邻近的城镇取消了日常的讲道以腾出地方给特泽尔和他的随从宣传赎罪券的功效。路德也看到了一份阿尔贝特对赎罪券的补充说明。路德越读越担忧,因为阿尔贝特对赎罪券的功效做出了过多的承诺。法定上赎罪只适用于在教会的惩罚,不适用于在上帝面前犯的罪。而阿尔贝特的赎罪券似乎夸下了海口——赦免所有过失和减轻所有罪——它保证购买者及其在炼狱中的亲属能“全部免除一切刑罚”。最轻描淡写地说,这样的补充说明也没能说清赦罪券只能给人心灵上的满足,而不能赦罪。
路德很清楚自己的位置与责任,他是神学博士、大学教授、护教者。而他刚受到启示将神学作了新发展,所以,他有起来反抗的冲动。然而他也并不是没有察觉到自己脚掌所踏之地的危险、犹疑和挣扎之后,他写了一系列论题——这次是称为《辩赎罪券之效力》的九十五条论纲。1517年10月31日,他亲自将九十五条论纲连同一封措辞委婉的信送给勃兰登堡的阿尔贝特。同一天,他给自己在勃兰登堡的主教,写去相同的话,警告他特泽尔在辖区内出现的危险。他后来的朋友兼亲密战友梅兰希顿叙述了这事的后文:路德把论纲贴在威登堡大学教堂被用作公告板的正门上——这个问题由此提上了大学内外的学术讨论会的桌面上。
第3节:九十五条论纲
The95Theses
“愿那些劝别人在神纯粹的恩典即基督之外寻找平安与希望的讲道都受到永远的咒诅。”
——马丁-路德,《九十五条论纲之解释》,1518年
人们今天读起这些论点来常感到惊讶。因为上面没有任何因信称义、圣经的权威等任何广为人知的宗教改革宣言。它们就像关注着中世纪末期教会事务某个阴暗角落的神学习作一样。论纲也没把对赎罪券的攻击当作什么前所未有的大事——赎罪券已经声名狼藉了,好几位教会中的重要人物已经表示过他们对此券效用的怀疑。路德的九十五条论纲平淡得不像能撼动西方世界的核心。实际上九十五条论纲激进和强硬的程度远比不上一年前路德写的抨击经院神学的九十七条。他没有争辩赎罪券的价值,仅仅对他察觉到的阿尔贝特在销售中的弊病提出了抗议。他假定如若教皇知道在基督教世界中德国这个角落正在发生着什么,教皇也一定会要停止这项业务。
路德的主要观点是人们被夸大其辞的承诺蒙蔽了。不管兜售者多么卖力,赎罪券布道的结果就是使平信徒相信赎罪券的效力能带来救恩,并减弱真正悔改的必要性。特泽尔常说的“硬币在钱柜中叮当一响,灵魂从炼狱飞升天堂”被指责为彻头彻尾的“人的教义”。路德在第52条中写道:“靠赎罪券得救,乃是虚空的,即令教皇的代表,甚或教皇本身,用灵魂来作担保,也是虚空。”
虽然如此,点着导火索的就是这一系列论点。与其说是神学原因莫如说是政治原因。美因茨的阿尔贝特出于经济原因,需要把这次抗议平息下去了,因为赎罪券售卖所得款项要用来还债。他虽然既不是个大神学家,也不是一个品味优雅的男人,但他在路德的来信里清楚看到了对填平亏空的筹钱机会的威胁,也看到了对自己和教皇权威的挑战——毕竟教皇还在指望他卖赎罪券哪——虽然这肯定不是路德的本意:实际上,路德后来也说,他是想藉着指出一桩破坏教皇声誉的买卖来维护教皇,而并不是攻击他。
九十五条论纲撷英
为爱护与阐扬真理起见,下列命题将在文学和神学硕士及常任讲师马丁-路德神父主持之下,在威登堡举行讨论。凡不能到会和我们口头辩论的,请以通讯方式参加。
1当我们的主耶稣基督说“你们应当悔改”的时候,是说信徒一生应当悔改。
20因此教皇所谓全部免除一切刑罚,意思并不是指免除一切刑罚,而只是指免除他自己所课处的惩罚。
24所以大多数的人,难免是被这不分皂白和夸张的、免除惩罚的应许所欺骗。
42基督徒须知,人若看见弟兄困苦,不予援助,反用他的钱购买赎罪券,他所得的,并不是教皇的赦免,而是上帝的忿怒。
50基督徒须知,教皇若知道那些宣讲赎罪券者的榨取,他是宁愿让圣彼得大教堂化为灰烬,也不愿用他羊群的皮、肉和骨去从事建筑的。
第4节:山雨欲来
The gathering storm
尽管路德觉察到他迈出的是大胆又危险的一步,但开始什么事都没发生。阿尔贝特那儿没有回音,他自己的主教只写了一封信温和地提醒他这些论点可能造成的影响。路德把这些论点在朋友圈内小范围传看,但即使在威登堡,也没有引起太大波动。选帝侯腓特烈在一次旅途中听到它们时,也仅粗鲁地评论教皇会“如何不喜欢这些”。接下去的几周内,空气平静地让人不安。
渐渐,论纲开始传播。两个莱比锡的印刷匠将之付梓,于是它们开始广为人知。路德在纽伦堡的老朋友写信给艾斯里本的奥古斯丁修会:“皮尔克 海默,A.通舍尔和文策兰为他的论纲既惊且喜。C.纳泽将之译为德文,我将它发往奥格斯堡和因戈尔施塔特。”论纲以这种方式流传开去。祝贺路德作品的信件开始消消流往威登堡修道院的大门——但是,论纲并不只落入朋友的手中而已。
起初阿尔贝特征求了美因茨大学教授们的意见(他们谨慎地建议不要反应过激),同时他向教皇发出警讯。在那年稍晚时候当特泽尔看到论纲时,也同样感到了对赎罪券营生的威胁。奥德河畔法兰克福的一个多米尼克修会修道士韦皮纳和威登堡大学有些宿怨,所以他写了一系列不同意路德的观点的反论纲。1518年3月,一个有勇无谋的投机书商从哈勒托运了800本韦皮纳的文章到威登堡,不久大学生就蜂拥而至,在市场广场把所有剩余的书付之一炬。
尽管目前,路德没接到任何正式通知,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捅了马蜂窝。他开始担心论纲引发的广泛注意,会使它受到曲解。于是他决定用简洁有力的语言,佐以详尽的论辩另写一篇文章:《九十五条论纲之解释》,希望能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补充他的立场并完整阐述观点。他仍然坚持教皇没有赦罪的权柄——只有上帝可以。赎罪券只对教会所课处的现世惩罚有效,对炼狱中的灵魂毫无效用。赦免人罪的,不是宗教圣礼,而是信徒在圣礼中的信心。
在路德的主教的建议下,《解释》的出版延迟到那年稍后时间。同时,路德的讲道《论赎罪券与恩典》出现了,星星之火始有燎原之势。特泽尔这次亲自炮制更多文章与路德的观点针锋相对。这还不算,因戈尔施塔特一个著名的神学家厄克跳出来与路德辩论。这之前,路德都以朋友之道待他,而这次他却公然以强硬敌手的姿态出现,多少使人有些震动。特泽尔对路德来说只是个处于非他自己智力能理解的恩典中的苍蝇般的愚蠢奸商。但厄克不同,他是个严肃的神学家,是路德尊敬的人,是路德希望与之共担忧愁的人,如今却跳出来站在反方——恐怕这次纷争的排解根本不会如他想像简单直接。
第5节:罗马的回音
Responses from Rome
“我对辩论的经文和教皇教令准备得很好,我肯定教皇将责罚特泽尔而祝福我。”
——马丁-路德,1541年
当阿尔贝特的信刚到达罗马时,教皇利奥十世以为这只是德国一些爱追根究底的修道士之间的小争吵,他完全可以放心地派遣一些下级官员居间调停。但随着不绝如缕的抱怨声渐渐高涨,教廷决定把路德传唤到罗马一次性解决问题。同时,罗马教廷的一位年长官员马梭里尼(Mazolini)接受了任务,给这位爱找茬的修道士写一份恰当回复。他和韦皮纳、特泽尔和厄克一样只关注一点:不是路德对赎罪券的态度,而是他对教皇潜在的攻击。
这种攻击绝非路德的本意。但意图和最终结果毕竟是两码事。反对者屡次指控他借反对赎罪券含沙射影地反抗教皇的权威。路德不只攻击了赎罪券售卖者的一些越轨行为,也质疑他们和教皇这位始作俑者所站立的神学根基。几个世纪来,这种神学给他们披上的合法的外衣不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德国修道士轻易剥去。
1518年8月7日,马梭里尼的专题文章到达威登堡,放在了路德的办公桌上。如今路德被正式指控为异端,并被传唤至罗马接受审讯。事态的发展固然提醒他目前如履薄冰的处境,但另一方面,他又吃惊于马梭里尼文章里论据的缺乏。这位官员仅仅坚称教皇和教廷的审议不可能有错,并且不能像路德那样将教会的业务实践和理论教导一分为二。特别让路德诧异的是,马梭里尼和之前的反对者韦皮纳和厄克都拒绝将辩论建立在路德指出的那些经文依据上。路德曾明确要求从经文中论证出他错在哪儿。而教皇的神学家们回答说教皇和教廷判定他错了,就是错了。路德所关心的问题,他们都不得要领。
路德固然因为那些神学家们不能解答他的问题而感到更自信,但也掩饰不住他的担心。目前为止,他仍然认为经文、教皇与教廷是在一条战线上反对赎罪券交易的滥用的。但后来似乎越来越发觉他与经文是一个阵营,而教皇、教廷和那些神学家们属于另一个阵营。这件事他的出乎意料,也使他去罗马的旅程变得前途未卜。路德原准备1518年10月7日到那儿,他也完全明了在罗马被判为异教徒唯一结果:火刑。但这不是他关注的焦点:因为在这之前他已经考量过为自己的行为可能要付上的代价,而在他最悲观的时候,他常说自己的愿望就是被处死。他最盼望的是教廷能公正地听取他的反对理由,这样教会就能从他所痛心疾首的那种日益专横沉闷的统治中解脱出来;可是现在的教廷已经不愿意参与一场严肃的神学讨论,只是不顾一切地想叫他闭嘴。
一些朋友建议路德申请在德国接受审判,而不是去罗马。于是路德写信给萨克森选帝侯腓特烈的私人秘书格奥尔格-史潘拉丁,表达了这个愿望。只有选帝侯腓特烈拒绝让他去罗马,路德才能合法地避免去教皇制度的心脏——罗马,这凶多吉少的旅程。
与此同时,一次帝国国会在奥格斯堡召开了。这是神圣罗马帝国为解决一系列经济、政治与宗教问题的一次事务性会议,会中有许多显要出席。会议上教皇的代表是沉着老练又慈眉善目的多米尼克修会高级总管红衣主教卡耶坦,当卡耶坦来到奥格斯堡时,议事日程上已经罗列了一系列棘手事务。首要的是土耳其人问题,他们最近已经扩张到维也纳的边境正给基督教欧洲带来威胁。卡耶坦肩负劝说德国人为抗击侵略者上缴特别税的任务,这个任务很难完成,因为德国已经对罗马罗马高额税赋怨声载道,并对罗马在神职人员和修道院职位递补上对德国的指手画脚颇有微辞。除此之外,奄奄一息的德皇马克西米连想获得选帝侯们足够的选票支持他的孙子查理继位——查理已经是西班牙大部分地区的统治者,如果成功继位,将成为教皇政治野心之路上的一个强悍对手。因此卡耶坦更得处处留意步步小心。他希望能先清除一些相对容易的障碍,比如一小部分人关注的那位在威登堡大学公然抨击赎罪券的奥古斯丁修会修道士的问题。
卡耶坦还是一个机智能干的神学家。他读过路德的论纲,尽管对其中许多内容都深有同感,但仍感到绝不能让其中潜藏的对教皇制度批评站稳脚跟。他想通过与路德的行政上级腓特烈与神职上级施德比兹的讨论共同解决这个问题。
腓特烈和史潘拉丁拜访卡耶坦时,建议卡耶坦当面会见路德,而不要将他传唤至罗马。卡耶坦当然明白国会里还有更重要的问题,也知道腓特烈的选票对未来皇帝的产生至关重要,因此他取得了罗马方面的同意,做了一个顺水人情,将路德传唤至奥格斯堡。
第6节:奥格斯堡听证会
The hearing at Augsburg
“只有对基督话语的信心能赦免罪,使人存活、尊贵并为圣礼做好准备。”
——马丁-路德,奥格斯堡会议记录,1518年
九月即将过去,国会的正式议程已经结束。路德心情低沉地步行至奥格斯堡,猜测着自己可能再见不到威登堡了。数周的旅程中,朋友们警告他前方波涛暗涌。他到达时疲劳、紧张、不适,经过一天的调整,他在听证会上向卡耶坦作报告。
一开始,卡耶坦抱一种父亲般的,有些赐恩的态度,说他不想争论,只是来听路德对自己所引起的骚乱表达歉意,并要路德保证今后不会再找麻烦。路德反问他哪里做错了。卡耶坦挑出九十五条论纲中的两条:第58条,否认了基督的善功是教会的宝藏,并可以由赎罪券的售卖任意分派;第7条,路德强调接受圣餐需要信心。卡耶坦一口咬定这些与教皇宝贵的训谕不一致。路德答说,他的控告者显然曲解了圣经经文,如果必须抉择,人们总该选择经文而不是教廷的审议。辩论不围绕着权柄、苦修和恩典展开。休会一天后,路德再次见到卡耶坦并宣誓效忠于教皇,并说他不觉得讲过什么不合情理的东西。第三天,路德为他的两篇文章提交了书面辩护,并在论证中引用了大量经文。卡耶坦视这些为无关痛痒的努力。他重申他的命令:路德,或者公开撤回他的话,或者离开。
路德处境危险。卡耶坦清楚地表明路德的观点与教皇的训谕抵触。路德无法反驳这点,只能坚称教皇有可能并也确实曾经犯错。路德在等待卡耶坦判决,但卡耶坦除了让施道比兹去游说路德撤回自己的话,什么都没发生。日子一天天过去,路德在与日俱增的紧张中等待着。施道比兹也有某种预感,因此免除了路德的修道士誓言,这样万一事态紧急,路德可以逃走。路德很急躁,虽然也没有把握,但还是为他所遭受的待遇向教皇提请了一份正式申诉。当他确信自己时,尽管当时城门紧闭即将被逮捕,路德很快被人偷偷带奥格斯堡,快马加鞭地向纽伦堡奔逃。令人大感安慰的是,事情发生整整一年后,1518年10月31日,他又返回了威登堡。
同时,卡耶坦取信腓特烈要求他立刻交出这个修道士中的异教徒。这是性命攸关的时刻,如果腓特烈答应了,路德除了被定罪葬身火海之外别无他路。但或许是想维护一下事件的公正,或许是想维护辖内大学的荣誉,腓特烈拒绝了红衣主教的要求。他在复信中说:仍未找到指出路德错误的经文。路德的行政上级就这样不止一次地庇护了他。
“他没从圣经中找出半个字反驳我。”
——马丁-路德,奥格斯堡会议记录,1518年70
第7节:莱比锡辩论
Debate at Leipzig
路德的问题远未终结。他写了一份综述回顾了奥格斯堡那些精神高度紧张的日日夜夜,其中,他明确表示拒绝教皇在赎罪券问题上的训谕。他表达了一个越来越显而易见的事实——就是,没有一个反对者敢从经文出发与他辩论。
1518年末和翌年一整年,从路德笔尖源源流淌出供大众阅读的德文作品与供学术界研究的拉丁文作品。卡耶坦在奥格斯堡驳斥他,并想使他闭嘴的企图非但没有成功,反而似乎给了他更加大胆说话的勇气。从他在威登堡的书房中传出来的小册子中有他关于告解礼、洗礼、婚礼、祈祷和临死准备等多种话题的讲道与论文。路德名声日隆,系里还新来了一位优秀的希腊文教授施瓦尔切得,此人还有个希腊名字——梅兰希顿,许多学生被这两位教授吸引到威登堡大学。在课堂里,路德开始讲授《加拉太书》,接着重新讲解了诗篇。他接任神学系系主任职务后,工作任务更加繁重。赎罪券事件相对缓和下来。事情被交到米提子的手中,他是一个来自萨克森州的教皇内臣,颇有外交手腕的他斡旋于路德和教皇之间。米提子成功地劝服路德保持沉默,以免事件再次被渲染夸大,同时路德的反对者们也心照不宣地沉默了。
然而事件注定不会停留在此。1518年3月厄克进行攻击后,路德曾私下回复了他,表示不想增添这场辩论的复杂性。厄克没回信,看上去一切归于平静了。但当路德出差参加在海德堡的奥古斯丁修会会晤的时候,他威登堡的同事卡尔斯塔特觉得有责任为他同事和整个大学的荣誉搏一搏:于是他以自己的名义给厄克写了380条措辞严厉的论纲。厄克当然不能忽略这些,所以他挑战卡尔斯塔特进行辩论会,在莱比锡大学的赞助下这场辩论会于1519年7月举行。准备过程中,厄克写出他自己的论纲,很清楚,他的假想敌不是卡尔斯塔特,而是路德。况且就算他希望卡尔斯塔特闭嘴,路德也不是省油的灯。现在已经顾不上曾向米提子作过什么样的保证,整个1519年春天,路德与厄克之间不断传送命题与反命题。主要问题和上次一样——教皇的无上地位与权力。
讲授《加拉太书》与编写教材之余,路德每晚在城市教堂讲“主祷文”和“十诫”的道;他开始工作了,开始熟读圣典律法、教廷的教规和教皇的教条。现在他公开宣称教皇制度是一项“人的制度”,教皇凌驾于众教会的至高无上地位是400年前建立起来的,而这种神圣地位没有圣经的根据。私底下,他更激进。他三月在给史潘拉丁的信中提到自己的研究成果并向他发去警报:“我偷偷猜想,不知教皇他自己是不是圣经预言的敌基督,或者他只是他自己的信徒;基督如今在罗马教皇的教会中被讹传、再次被钉死真是可悲。”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连路德的朋友也变得紧张不安起来。
莱比锡辩论于1519年6月末举行。厄克提前了两天到达,而威登堡代表团全体动员——还尾随着一群带着武器吵吵闹闹的学生。这次与奥格斯堡的秘密听证会不同,是正式公开的学术辩论,有埃尔福特大学和巴黎大学的神学家和宗教法律师做正式的裁判。前七天是厄克和卡尔斯塔特之间应景的自由辩论,辩论主题是卡尔斯塔特是否可以把自己的书带进辩论大厅以便引用。七天后才是主要内容:厄克和路德面对面的交锋。
让路德惊讶的是厄克并不过多关心赎罪券,教皇制度又一次成为辩论焦点。厄克的论点基于两点:其一,传统理解为给予彼得和继任教皇以最高权柄的圣经经文(如《马太福音》16章18节:“我还告诉你,你是彼得,我要把我的教会建造在这磐石上,阴间的权柄,不能胜过他。我要把天国的钥匙给你。凡你在地上所捆绑的,在天上也要捆绑。凡你在地上所释放的,在天上也要释放”;路加福音22章32节“你回头以后,要坚固你的弟兄”);其二,1415年康士坦茨会议的决议。在康士坦茨,波希米亚人胡司因为宣称教皇只有人的权柄没有神的权柄而被判为异教徒遭到火刑。厄克严厉指控路德持有相同观点,因此应该与胡司一样开除教籍并处死。
路德驳斥厄克说初期教会根本没有给教皇至高无上的权柄,希腊基督徒也从没承认过这种权柄。《马太福音》16章把天国和地狱的“钥匙”给了整个教会,不只是给彼得和罗马主教。但路德还是被老练的对手逼入辩论的死角,他被迫承认康士坦茨会议的决议在许多方面是错的,异教徒胡司的观点是正确的。说教会正式认定的一个审议可能出错确实是大胆的一步——也是重要的一步,尽管路德本人的声明与此相反。
辩论继续围绕告解、炼狱和赦免展开。17天过后,辩论结束,威登堡代表团在回乡途中心里必定是五味杂陈。路德为在莱比锡的遭遇感到沮丧:城里的人对他的态度就像他已被宣判为异端似的;自称中立的莱比锡神学家们似乎一开始就站在厄克一边;市里的教廷态度也不友好,他们为厄克准备了一顿盛宴,而威登堡代表团只得到一板条箱的酒;厄克被邀请在全城讲道,而路德只能讲一场——厄克精于辩论之道,总玩花样,他常常让步,然后又反咬一口坚称他已经将辩论带回自己的观点。两方都争说自己获胜。神学教员们抱怨埃尔福特大学和巴黎大学决定辩论的胜负好像在通过一个判决,尽管朗万大学和科隆大学不出所料地偏向厄克反对路德,但在形式上,辩论仍结束得莫名其妙。对路德来说,整件事“开始就很糟,结果更糟”。
大公会议与“教会会议至上主义”
教皇格列高利十一世1378年去世后,意大利人乌尔班六世和法国人克莱门特七世彼此为敌,都宣称拥有教皇头衔。1409年的比萨大公会议把这两人的职位都免除了,另选新教皇亚历山大五世。三个教皇成鼎足之势,被称作“大分裂”,这次分裂一直持续到1417年康士坦茨会议选出了教皇马丁五世。这使得人们必须正视谁拥有教会权柄的问题:大公会议,还是教皇?14至15世纪间召开了一系列会议,“教会会议至上主义”认为大公会议,而非教皇,拥有教会内部申诉的最终裁决权,但最后“教皇党”赢得了辩论。教会会议至上主义虽然失败,一般还是把它视作宗教改革胜利的铺垫之一,后来的宗教改革带来了许多教会会议至上主义者盼望已久的变革。
尽管这场辩论把路德放到了异端的位置上,但他或许也感到他对经文的理解获了胜。话说回来,如果他曾寄望的圣经、神父、教皇与教廷之间的完全一致根本是无稽之谈,那么即使对圣经有正确理解也没用。路德发现他的根基越来越“仅仅建立在圣经上”。表面看去,在中世纪的教皇制度下似乎教会与经文间也没有重要冲突,普林阿司甚至宣称,经文从教会才能获得它的权威:可见经文的解释是受当时教会的教导与权力左右的。路德也想使教会与圣经一致,但事实上它们不一致,两者中必须择其一,这是路德坚定的认为:以基督为中心的圣经是上帝的话语,是支撑一个人生命的唯一基石。上帝的话语帮助他在人性的漩涡与冲突中得胜,这话语在且只在圣经中,与此相比,教廷出于人的教导是不可靠的。路德与教皇制度现在已势成水火。
莫泽拉努(Mosellanus)眼中的路德
莱比锡辩论上,莱比锡大学的希腊学者与人文主义者莫泽拉努为我们提供了一份对路德的描述:
马丁中等个子,憔悴的身体在学术研究与担惊受怕中被榨干了,甚至他皮下的骨头都历历可数,但他的声音洪亮清晰,还是颇有男儿气概的,精力也很充沛。他很博学,对经文出奇地熟悉——他有足够的希腊文和希伯来文知识,使他能够驾驭建立在经文的解释上的争论——他的言行举止之间,丝毫不见苛刻的自我克制和性情乖戾之处——在公众聚会中、他诙谐、活跃、受欢迎并且充满喜乐——有时他太过强悍,会随时插入自己的斥责。卡尔斯塔特要矮一些,有一张被太阳晒黑的阴郁面孔,发音不太清楚听上去也不太舒服,记性要差些,他比较容易被激怒。
厄克正是相反,他又高又大健壮得很——他的嘴和眼睛,或者说他的面相,是那种别人一看到就觉得他是屠夫或者劣等兵,而不是神学家的类型——他有超凡的记忆力。如果兼具敏锐的理解力,无疑就是个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