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马丁路德和他的世界
三、发现
The Discovery
“圣母玛利亚的五滴牛奶——玛利亚的四根头发——十三片耶稣马槽的木头——两根干草——一截摩西见过的烧着的荆棘。”
——威登堡城堡教堂圣徒遗物正式目录
见识过埃尔福特的繁华,威登堡看上去就像偏远地区。比起当初路德被授予圣职的大教堂的雄伟,比起他大学中的名胜古迹,威登堡相形见绌。埃尔福特有三十六座教堂,威登堡只有两座,还有一些小礼拜堂。路德把色林吉亚绵延的山脉留在身后,投入了萨克森州苍莽的平原,他注意到这个建筑在易北河畔一块小三角地上的城市长大约一英里,最宽处半英里。城墙内零星耸起约四百间房屋——埃尔福特有两万居民,而这里最多三千人。街道脏兮兮的,干草覆盖在泥房子上,而他将居住的城东的奥古斯丁修道院,还只是半完工。
但威登堡却有两个显著优点。首先,它是德国最强大的州之一萨克森州的首府,萨克森州的灵魂人物是个性害羞却立场坚定的选帝侯腓特烈(1463—1525)。这个虔诚且受过良好教育的选帝侯热心收集圣人遗骸。1490年,腓特烈开始建设这个城市。先是西隅城堡的重建,然后他建了一个附属教堂。路德到那儿的时候,有64名教士每日在此做安魂弥撒。1503年以后,它成为大学教堂。这座教堂保存了腓特烈收集的大量遗骸,其中有基督戴的荆冠上的一根荆棘、圣母玛利亚的母亲圣安妮的一根大拇指骨——那是腓特烈在最近一次巴勒斯坦朝圣之旅中购得的。1520年时,收藏品已高达一万九千件,巴望获得赦免或减轻在炼狱中所受刑罚的人一度对此趋之若鹜:传说炼狱是在人死后清除仍然存在的罪的地方,游客们看见或触摸圣人遗骸就能获得赦免。
其次,它是一个大学。直到最近,萨克森州才有了可与其他州的大学比肩的大学。1502年,腓特烈请求在城中兴建一所大学,并获得皇帝的准许(教皇的许可下达于五年后)。因此新的威登堡大学是他的骄傲与欢乐所在,他将全力保护其中的成员。尽管他从未完全采纳路德的想法,可是在将要到来的暴风骤雨中,这位重量级政治人物对路德的庇护与支持绝对是重要的。
因此,尽管地方破旧、局促,威登堡仍是个战略要地,威登堡大学也为这座城市带来了声誉与繁荣。路德最终于1512年迁居于此,威登堡固然不比从埃尔福特的雄伟,却是他的世界的政治中心。
截止1512年,每年约200名学生在威登堡大学注册入学。这儿的教师中也有人文学者和经院学者。在神学系,路德的主要同事有:经院主义者鲁品纳斯——一个13世纪神学家邓斯-司各脱的追随者;阿姆道夫——施道比兹的侄子,他适时地成为了路德的密友与支持者;还有卡尔斯塔特——托马斯-阿奎那的追随者,他是个热情的人,在即将展开的剧情中出演重要角色。
路德搬入的威登堡奥古斯丁修道院是1502年刚刚兴建的。这幢大建筑中有50名修道士居住,有些修道士边过修道士生活边继续大学的学业——就像路德在埃尔福特时一样。路德刚开始住在一层一间小卧室里,每天穿梭于位于地下室的餐厅和他讲课的中间楼层中。
第1节:教授圣经
Lecturing on the Bible
“从此教师们明确无误地传授说:由于上帝的这一诺言和他仁慈的圣约,按心里感动行事的人必能受到上帝的恩惠。
——马丁-路德,《诗篇-第一篇评注》,1513—1515年
1512年起,在路德刚回到威登堡的这几年中,他一直教授他在修道院时期就烂熟于胸的圣经《诗篇》。1513年到1515年间,他用自己的方法每周花两个小时从清晨六点开始把诗篇共150篇通览了一遍。他给学生每人一本印刷的经文,有页边大块留白和行间距是用来抄笔记。他的课从解释一些有争议的词入题,这时学生就可以把标注加在两行中间或是页边,然后他对经文作完整的解释。这些近期才发现的课堂笔记让我们得以探入此时路德的内心世界。我们看到这些笔记中有“新法”特有的主题。也看到他从加百列-比尔那儿学来的语汇:“对付内心的邪情私欲”;如果人们满足某些条件的话,上帝立的“永约”是恩典到来的保障。
尽管旧神学熟悉的音符仍历历可见,但是当我们仔细地往下看这些笔记时,就不难听到首次回响在路德头脑中的新音乐的第一声旋律。他读到诗篇作者绝望的祷告和求主怜悯的焦急呼求时,就像听到自己灵魂里的回声,并开始为自己难以止歇的挣扎寻求答案。路德也在这些求助的呼求中看到神的工作:使罪人谦卑,让他们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可夸口的。上帝用一种深奥、隐蔽、奇妙的方式透过苦难带给他们救恩。他们看上去陷在绝望的泥潭中,被朋友和敌人大大藐视,大声向神求怜悯尽管在这样的境遇中,上帝仍预备他们的心,准备接受赐福。虽然在苦难、痛苦和焦虑本身中找不到上帝,但上帝通过它们达成自己的旨意。大多数人不了解这些也是神的工作,因为他们认为神只显现在荣耀和显赫中。上帝工作的方式与人类的期望冲突时,所以信仰需要透过苦难的表面看清祝福的实质。
我们已经听到一些与路德所学的神学相违背的主题。比如,这些讲章中的一个重要主题是修道士基本的美德:谦卑——通常被认为是一种德行,一种可敬的品质,上帝会因人的谦卑而赐下恩典。但路德开始用不同的眼光看待这问题。对他来说,当骄傲与自负完全被除去时,谦卑并不是一种能要求到的美德。他把谦卑与“虚空”、“虚无”、“自责”这样的词联系起来:与其说是有什么,还不如说是没有什么——谦卑就是当你走到尽头,发现自己并没什么可给予别人时,心头升起的那种绝望。最终得到赦免的不是看上去谦卑的人,而是那些对自己所有美德做一遍加法,仍对得数感到绝望的人。
他似乎在研究诗篇时对基督之死的意义的认识达到了一个新层次。中世纪末期的神学和敬虔行为中充满了十字架的形象。以上帝选择救赎世界的方式来理解十字架很容易——基督死是为了满足神公义的要求,神的公义为人类的罪付上代价正如圣安瑟伦所教导的那样。十字架也是一个榜样——罪人可以效法基督的受难与谦卑。再或者十字架是为了激励信徒的热心——注视着十字架上的耶稣,你会与他产生强烈的共鸣,深深懊悔自己犯下的、使他被钉十字架的罪,并决定努力不再犯罪。
“耶稣走在你前面,背着他的十字架,他在十字架上为你而死。因此你要背起你的十字架,渴望着在十字架上的死。因为你既与他同死,就与他同活。”
——托马斯-厄-肯培(Kempis),《仿效基督》,1430年
但是路德的目光落在了更远处。对他来说,基督的十字架揭示出上帝在这个世界工作的特有方式:先定罪,后拯救。如果一个人要获得上帝的拯救,这个人必须带着自己的无助到创造主面前,就是说他只能空着两只手去。在十字架上上帝显明了这个模式,十字架上,基督在从死里复活之前也是无助的。十字架上,基督似乎正承受着失败,可透过相信基督是神的儿子之人的信心,上帝正在对普世施行救赎。上帝做这种“陌生人或异乡客的工作”(使基督遭受怀疑、经历绝望、饱受磨难),是为了达到他真正的目的,他“彻底的拯救”,就是赦免罪人。那看上去冠冕堂皇的——人类宗教活动,智慧或哲学——实际上轻如鸿毛。那被人弃之如屣的——苦难的经历,对罪的觉悟、受到引诱和遭受失败——才是上帝使人谦卑并拯救罪人的宝贵工作。这就是初露头角的路德的“十字架神学”。
这种对十字架的新理解应该已开始帮助路德减轻心灵上的负担。中世纪末期的精神唤起的悔悟、自我控告、对罪的觉醒,本来在路德看来是到上帝那里去的障碍——如果他只在心中默默祷告,没有什么可供献给上帝的,上帝会给他恩典吗?如果他不在心中默祷又会怎样?如果他不为上帝的缘故爱上帝或恨恶自己罪会怎样?如果他暗自憎恨这位要求甚高的神会怎样?而对十字架的新理解作为神启示给罪人的一条道路,告诉人们绝望有新的含义。他绝望的经历并不意味着丢失了他蒙恩的资格,反而是获得这种资格的惟一途径。正如路德后来写道“神只拯救罪人,只指教愚人,只厚赐穷人,只提拔死人。”因此,要成为被拯救的人一定要经过知罪、愚钝、贫穷和无助的阶段——这正是路德对他自己在灵性方面的评价。
帝国
公元第5至第6世纪间罗马帝国在众多部落袭击的余波下分崩离析,此后,欧洲进入一段政治动荡时期。但是,帝国之梦仍在燃烧。公元800年,教皇利奥三世为查理曼大帝加冕,这位法兰克皇帝被称为“罗马人的皇帝”——这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开始。接下来是数世纪的教皇与皇帝到底谁掌握欧洲实权的力量抗衡。到15世纪时,帝国已经易主,并且把重心放在北欧和意大利北部的一些领土,因此后来逐渐被称为“日耳曼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16世纪时,帝国在哈布斯堡家族的掌控中,他们统治着欧洲中部大片地区的州县和“帝国自由城市”,这个家族是中世纪后期较强的一支力量,与法国、英格兰、西班牙皇帝,当然,还有教皇,势均力敌。领主(效忠于皇帝)与选帝侯(七个选择新皇帝的地方亲王)在国会期间会晤,处理事务并为帝国制定政策。皇帝凌驾于官员之上,是整个帝国的仲裁者和代表。
第2节:渐长的责任
Growing responsibility
“但是那些自认为正直聪慧的、自命不凡的人对基督的十字架和亚当—–这类上帝的奇妙工作充满敌意,因此他们不能理解因信称义和耶稣复活这类彻底的拯救。”
——马丁-路德在圣托马斯纪念日的讲道,1516年
除了授课,路德很快从威登堡修道院副院长上升为区牧,监管11个不同的奥古斯丁修道院,包括他原先所在的埃尔福特老修道院。他的职责包括定时探访、调解纠纷,甚至监督预算:比如在圣徒纪念日这种特别场合,一个修道院在酒、面包、肉和啤酒上花费了多少等等。一月数次,路德要踏出修道院穿过大街走到建筑在城市制高点的施塔德主教区教堂。他很快就成为那儿最受欢迎的传道人。有些神学家在教堂的讲坛和在课堂上的神学观点不完全吻合,但路德不是那样。这些早期讲道和他的诗篇课一呼一应——主题都关于十字架和谦卑,“一个谦卑的人认识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就把善的事物归于神,不敢擅凭己意责备什么”。
1512年到1518年在威登堡的这段时光是路德一生中最重要和最富有创造性的时刻。他从早到晚在威登堡向学生传道授业解惑,这样,他慢慢发展出一种新的神学,这种神学与路德的老师们的神学互相分离的轨迹是缓慢而明晰的。诗篇系列马拉松式的课程结束后,路德着手圣经中保罗书信到罗马书的研究。1515年春到1516年秋的每周一、周五早晨,他夹着经文走进讲堂,和先前的诗篇一样,这些转印的经文上有大量留白给学生做注释。之后,他着手研究希伯来书、保罗书信再到加拉太书。这期间以后,路德很清楚地摒弃了“新法”的某些主要观点。至此,他十分确定加百列-比尔和他埃尔福特的老师指出的路只是条死胡同。尽管这些还没有发展到学术上的突破,但已经可以算是个深刻的个人发现。
第3节:突破
Making a break
“路德的矛盾在'这样的神怎会公义?'的疑问中达到顶点。”
——柏贺那赫-罗斯(Bernhard Lohse),
《马丁-路德的神学》,1999年
1545年,当路德为他的第一个完整版拉丁文著作作序的时候,他回忆了这段时间和其间的主要成绩:
“自传碎片”指的是一段经历,路德在另一个场合提及,他是在威登堡奥古斯丁修道院塔楼里一间有暖气的屋子中作出最主要的神学发现的。也被称为路德的“宗教改革突破”或“高塔经验”,路德研究者们为这个突破的准确时间争论了几个世纪,但仍没有达成共识的显著迹象。占微弱优势的多数认为是在1514年至1515年间某个时间,当路德住在威登堡的修道院,为日常的授课、祷告、讲道、回信和学习忙得团团转的时候,发现“神的公义”这个术语的新涵义,并向前踏出了重要的一步。
路德先前学习过的所有神学理论都说“神的公义”(iustitia dei)是指神的“审判”。换句话说,它意味着神可畏且并不妥协的审判,在神的律法审判台上,这种要求完美的审判,只能让罪人得到刑罚——这也正是路德说他“厌恶”这个词,一读到它就泄气的缘故。可是当他在保罗书信中对这些词进行集中阅读,渐渐有曙光升起:它们可以用另一种方法解读!原来,神的“公义”不是指神的审判而是给罪人的一份礼物,意味着他们在现在这一刻就拥有了神所要求的公义:因为若经由审判,罪人除了被判罪还能得到什么呢?在拉丁文中,iustitia这个词可以同时代表“公义”和“审判”。所以当路德写道满有怜悯的神“如何通过信心“审判”我们”,他指的是神使我们有公义。神的公义不是刑法的某条某款,而是赐给我们的一份礼物。神不是要我们自己结出公义的果子,而是把公义的果子作为完全免费的礼物送给我们。当然,这是礼物,不能赚取,只能愉快地接收。接收的方法就是信心。
这条关于信心的重要信仰常常引起人们的误解。有时,信仰被认为是种好品质,一个难以企及的目标,有点儿像种有些人有而有些人没有的超自然力量。路德对信仰的理解是深入的,对他而言,信仰本身没什么用处,要解释信仰得从信仰的目的入手。Fides这个拉丁词翻译成“确信”会使意思更清楚,就是确信神在福音书中所宣告的“我来不是召义人,乃是召罪人”,这句话已经清晰地指出了他做的事(《罗马书》5章8节:惟有基督在我们还作罪人的时候为我们死,神的爱就在此向我们显明了)。信仰就是简单的“在神的话语中得着神”,不需要通过宗教或善行,读到神爱、饶恕并且欢迎那些知道自己本不配的人时,人就得着了神——因为神自己就是如此说的。
对路德而言,有两个方法可以试着与神建立关系。其一他称为“善功”。用这种方法,我们把所有可能讨好神我们的东西一齐带到上帝面前——我们祷告、谦卑、悔罪、出席宗教活动、行为宽宏大量等等。我们站在所有这些行为搭成的高台上,挥手希望上帝对我们伸出赐恩的金杖,然后帮助我们把这台子砌得更高些。按路德的说法,这种方法注定失败:因为他自己已经笃行多年。可悲的是,他发觉这是他那个时代教会中的敬虔人士和神学推崇备至的一套方法。无论神学家们怎样粉饰,说“按照心里的感动去做”、获得“良善”等等,都兜不出试图以善功换取赦免的死循环。善功的方法不仅注定失败,更是造成人们焦虑和偏执行为的罪魁祸首——你永远不可能知道你是否做得足够好,是否对上帝有足够纯洁的爱,是否对罪有足够真诚的憎恶。结果,基督徒的生活注定成为一轮畅想,沾沾自喜地认定自己的努力足以感动上帝;或者成为一次失望之旅,永远不知道你做的事能否换回上帝的恩典。
其二是,建立在信仰上,更准确说是“确信”上的与神的关系。它的基础不是人的努力,而是上帝差遣基督来到世间所做出的爱、饶恕与恩惠的宣告。基督徒们相信神掩面不看他们的罪过,尽管人类犯罪,神仍然爱、宽恕和接纳他们。中世纪末期多把“称义”视为一个过程,借着这个过程,人们的公义逐渐胜过罪,当神的恩典与他们自己同心协力地在生命中动工,他们的公义就会越积越多,罪性越来越少,直到一天——通常是在多年苦难中——罪被完全带走。人们认为只有在那时,他们才完全称义,才可以自由地进入神的同在。但路德对“称义”提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理解。路德说,“不是“半有罪半公义'”,“基督徒是“在同一时刻既完全公义又有罪'。”他们在肉体中仍是罪人,有各种欲念交织,也有自私的行为。但借着信心,他们领受了基督的公义,在神眼里,他们现在已经提前成为将来的模样:纯洁、公义、获得了神的饶恕。但这种“信心”不是轻易能得到的。路德承认人类天然倾向于用自己的好行为来取悦上帝、他人和我们自己。直到这些好行为都宣告无效,直到靠我们手得来的成就与荣誉成为粪土,我们才有可能学到什么是信心。假如我们手捧自己的种种美德来到神面前,就不能空出双手来接受基督公义的礼物。对路德来说,神不要我们的嘉言懿行——只要我们的信心。路德以前思考过谦卑和上帝如何使用苦难破碎信徒的问题,如今这些思考和他对信心的新理解开始相互融合。
即使事隔30年后,在“自传片断”中,路德仍清楚记得作出这个发现后,他心中的释放和源源不绝的愉悦。他不用再焦虑,不用再想他对上帝的爱是否够忠诚。对于路德,上帝突然由苛刻、定罪的一位暴君变成一个慈爱又胸怀宽广的神。他可以坦诚地去爱这位神而不用暗暗地恨。他已经找到了一位良善又有恩惠的神。
“信仰就是长久毫无保留地相信上帝的恩典,就是确信上帝的恩典而不惜冒死千次。对上帝恩典的确定和了解令你幸福、快乐,令你完全享受你与上帝和一切生物之间的关系。”
——马丁-路德,摘自德文版圣经的《罗马书》简介,1522年
路德看到,这种信心不是避免人在行为上的变化,而正是带来一种变化的生活,就像他在教《罗马书》时对学生说的,“我们不因行义成为义人,而是先被变成义人,才有行义的力量。”路德的经验告诉他,在宗教活动上投入的精力和体力,比如修道院中繁琐的忏悔和四旬斋节的禁食,使真正做好事和爱自己的邻舍、的时间和精力变得少得可怜。从那些重担中摆脱出来后,现在的他觉得自己和所有抓住了“因信称义”的真义的人一样,变成更好的邻居,公民和基督徒。更重要的是,这些工作事实上会更蒙上帝的喜悦,因为他们做的这些好行为不是为了换取自身利益,而是出于单纯的感恩与顺服。
想象一下路德在一道眩目的大光中做出了他的“宗教改革突破”,犹如圣保罗在去往大马士革路上的转变一样,一夜之间,他从一名中世纪神学家变成一位福音派改革家——当然,也可能是他在叙述自己的转变时无意间比照了圣保罗。在这决定性的几年中,路德在向前打造这门新的——或说重新发现这门古老的神学方面迈出了稳健的步伐。
施道比兹的定睛于基督的十字架进行默想,便不仅能感觉到上帝的爱,更是带来真正的忏悔的建议对路德有些帮助。另一个进步是路德对谦卑和十字架的新理解。另外,看上去他已经清楚地断定神父通常建议的“就照你心里的感动去做”是个根本性错误。他的神学定位开始渐渐产生变化。
这些年中,路德除了教课,还出版了帮助悔过者预备告解的对“七忏悔诗”(一组诗篇中经文)的小评注。他也写了一本“主祷文”评注,一本“十诫”评注,还有许多讲道稿和信件。看上去路德想沿着基督教经文走下去,从他正在发展中的基督教新神学的角度,进行一些神学重组。
路德“自传片断”(1545)
我有个强烈的欲望想弄明白,在给罗马人的信中保罗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的不明白不是因为不想明白,而是在第一章中的一个短语阻碍我:“神的义正在这福音上显明出来。”我厌恶“神的义”这个词,我不喜欢或者干脆说我憎恶这个刑罚罪人的公义的上帝。若我在静默中不亵渎上帝,也肯定会不停地口出怨言并向上帝发怒——我日夜为这些词句大伤脑筋,终于,感谢神的怜悯,我注意到它们的上下文:“因为神的义正在这福音上显明出来,这义是本于信,以至于信。如经上所说:“义人必因信得生。””我开始认识到在这节经文中,神的公义是借着信心,义人是靠神赐的礼物存活,并且“神的义正在这福音上显明出来”这句话中是被动的义,被赐的义,即藉着我们自己的信心,满有恩典的神宣告了我们的公义,如经上所记:“义人必因信得生。”这使我立即有了重生之感,好像进入了天国敞开的大门。
第4节:威登堡论战
Battles in Wittenberg
“亚里士多德渐渐从宝座上下滑,最后的毁灭也只是时间问题。学生们鄙视《语录》(伦巴德所著)的程度令人惊讶。事实上,如果谁不想教圣经、圣奥古斯丁或其他教会长老的神学,他根本别指望有学生来听课。”
——马丁-路德给约翰-朗的信,1517年5月18日
与此同时,威登堡事情的发展也很有趣。随着学生们对路德讲课内容的谈论,围绕这种新神学的风言风语也在大学教员中流传开来。此时,路德也更加确定他的发现与许多当代神学家的教导有根本性冲突,于是他更大胆地提出自己曾教授过的旧神学中的不当之处。
1516年9月25日,路德的一个学生伯哈迪将要答辩,即学生在多位考官的交叉提问下口头为一系列命题辩护。在路德的指导下,伯哈迪撰写了一系列论题,这些论题基本上是路德在《罗马书》授课中观点的再现。其中也严厉批判了亚里士多德神学在经院哲学中的应用。路德的同事阿姆道夫把这些论题送回埃尔福特时让教过路德神学多年的特鲁特耳和阿诺迪倒吸一口凉气。答辩考试最终在威登堡举行时,还引起了一场小小的骚动。1518年5月,路德所属修会的碰头会在海德堡举行,会上人们给他展示新神学的机会。他大胆的陈述,再次引起人们的极大兴趣。比如“更大的义不是做得更多,而是更信靠基督,无关乎行为”,还有需要做“十字架神学家”的言论。
在这个阶段,阿姆道夫被争取过来支持路德的观点。神学系中其他同事,像鲁品纳斯和卡尔斯塔特很不高兴。卡尔斯塔特愤怒地驳斥路德“圣经与早期教父极反对经院哲学”的观点。路德鼓励他亲自读读新的奥古斯丁原文著作。1517年1月卡尔斯塔特带上了一本奥古斯丁的著作去莱比锡附近旅行。他本来是准备与路德辩论说服路德的,不料,他发现实际上路德是正确的:在上帝的恩典、拯救和赦免等主要问题上,真正的奥古斯丁神学和经院哲学家们截然不同。还有鲁品纳斯尽管不像其他人那么热切,但也站在了路德一边——到1517年夏天,威登堡神学院里已经充斥了这些新观点的嗡嗡声。
整个1517年,路德在为亚里士多德《物理学》的一部分作一本评注。《物理学》对亚里士多德本人和经院神学家们随后对亚里士多德神学的应用至为关键。路德觉得亚里士多德的整个道德体系,包括潜在的人们通过行善变成善人的见解,根本就站在一个错误的出发点——人类的工作上——而没有站在神的恩典中。善行需要的是心灵的变化而不是外在的表现——这本来实在是浅显的道理。这本从未面世的评论成为1917年9月威登堡大学的费兰茨京特(Franz Günther)的道学学士答辩九十七条论纲的雏形。路德称这本书为《反对经院哲学的讨论》,这时他吹响了对抗亚里士多德和加百列-比尔的赦罪教义的冲锋号——也是对他包括新法和经院神学大厦的总攻。
“最荒谬的是它使用“上帝会把恩典浇灌到那些已尽其所能的人身上”这样的表述来表明他已经做了些事或者他能够做些事。显然,因为他们深信这个表述,以致整个教会几乎都被颠覆了。”
——马丁-路德,《罗马书评注》,1516年夏
这个发现不仅是路德对新神学的解释,也是与旧神学的绝交。它使路德进入一种严酷的考验中:问题不出在埃尔福特;即使他以前的老师特鲁特耳说不再把他的学生当成一个真正的论理学者也没有使路德过分焦虑——因为它仍只是教授之间的争论,学者茶杯里卷起的风暴。但事情注定并不会长久如此。两个月后的11月,路德将写出另一系列论点——这次就是九十五条论纲——永远改变他的生命和历史车轮的九十五条论纲。
亚里士多德与中世纪神学
中世纪经院神学基本上建立在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前322)的观点上。在中世纪早期,亚里士多德的作品大多散佚,但到11和12世纪间,由于基督教西方开始与穆斯林世界接壤,而那些国家存有亚里士多德作品的阿拉伯语译本,他的著作于是有回到人们案头。托马斯-阿奎那是另一位经院哲学家,他把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作为解释基督教神学的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