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平民阶级中的英雄—马礼逊
第十九章:二十五年后
1830年代初期,广州与澳门的外国人社区兴起一股印刷热潮,宣教性与商业性的书刊相继出版,受到这股风潮的刺激,向来就对印刷很有兴趣的马礼逊在儿子儒翰的协助下,于1832年11月在澳门家中正式成立了马家印刷所。
1832年9月,马礼逊来到中国二十五年后,一封由马礼逊与裨治文共同署名的《在华宣教二十五周年报告书》出炉了,这也是马家印刷所成立以来印制的第一份出版品。
在这封寄发给欧美基督教会的报告书中,马礼逊语气和悦地拿1807年只身抵华,在几乎没有朋友、却有许多看得见与看不见的敌人的陌生环境中传福音的光景,与现今多个差会在中国等地宣教的情况做比较:从视中文的学习为不可能达成的任务,到《华英字典》的编印与中文版《圣经》的译成;从无人愿意搭理他所传的洋教,到累计十人受洗归入主的名下;从孤军奋斗,到十一名同工一起服侍。带着主观的信心和乐观的期许,他为这一切在显示,基督教在中国这块硬土地上已经萌芽,它的茁壮结实指日可期。这份报告一一列出十一名同工的名字及服事地点:
马礼逊,伦敦会,工作地点在中国。
麦都思,伦敦会,在爪哇。
撒母耳-吉德,伦敦会,生病中,在英国。
亚伯-汤姆林,伦敦会,在马六甲英华书院。
戴尔,伦敦会,在槟榔屿。
郭实猎,荷兰传教会,旅行中。
裨治文,美国传教会,在中国广州。
雅裨理,美国归正会,在暹罗。
梁发,中国人,被按立为传道人,伦敦会,在中国。
丘安,中国人,伦敦会,印刷工人,在中国。李兴,中国人,梁发的助手。
在报告的最后,甚至有这么一段:
「在中国的传教会的神仆们,虽然来自不同的国家,隶属于不同的教会,却能彼此相爱、互相帮助的联合在一起,推动在中国的福音事工。」
这番描述所勾勒的和谱景象,让人忍不住感恩、喝采,很自然地以为在中国的福音工作已经苦尽甘来。但事实并非如此,后来基督教在中国的发展还是一路颠簸,逼迫与苦难应接不暇;而宜教士们到底还是人,有各自的弱点和难处要克服,不但自己可能跌倒,也可能绊倒别人,至于彼此间的竞争与摩擦更是在所难免。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拦阻和试炼更能检验出上帝的仆人,造就他们坚忍不折、愈挫愈勇的心志;而人的软弱和不完全,恰恰彰显福音的价值与大能。
在这份报告发表后的两年之内(1831~1834年),马礼逊面临了各种的试探挑战。这些光景的出现,其实大多有章可循,甚至可以残忍或体贴地说,打从他选择「同时事奉两个主」的服侍形态,这些结果就在前头等着他了。用马礼逊自己的话来说:「云愈聚愈多,当我们接近生命的黄昏时。」是银亮的云彩也好,是灰溜溜的乌云也好,在他生命的黄昏里所经历的一切,对于当时、现在或者以后的人,都是一种启发,不管从什么样的角度来解读。
平心而论,马礼逊在世寄居的最后两年,对自己在中国这个福音工场的定位,多少感到困惑。他后来把自己定位为开荒者,事实上他也是基督教第一位进入中国的宣教士;但眼前的现实是,后继者已经就位了,开荒者接下来的角色和工作是什么呢?他的抱怨「开山始祖已被遗忘」当然值得同情,但从大使命的角度来看,这是必然的结果。他的委屈,较之于他的抱怨,恐怕更令人同情。
马礼逊自从回到中国后,跟伦敦会的关系就大不如前,伦敦会不但对他请款报支的账单置之不理,写给他的信也日渐减少。1830年11月14日他写信给伦敦会的秘书,抱怨道:
「虽然这个贸易季从英国来了二十多艘船只,但是我没有收到母会的任何一封信,所以也没有需要回复的事情,我写这封信只是要让母会知道我还活着,并且尽我最大的能力和体力(目前正快速衰弱中)从事宣教的事工。」
显然他与母会对中国事工的看法已经有了歧异,或说互动不良,双方关系在这个时期跌到谷底,账单的事只不过是双方渐行渐远的一个证据而已。
话说马礼逊在返英休假前,就预付了两年他在澳门住处的租金,共一千两百银元,但伦敦会一直不愿让他核销这笔空屋的房租。而几年后,房子遭受台风侵袭不宜居住,马礼逊搬至新居,租金一千两百银元,足足比原先贵了一倍;但伦敦会只同意支付六百银元,其他的要马礼逊自行吸收。双方都有充分的理由支持自己的做法,可惜的是距离加深了沟通的难度。
在马礼逊看来,多年来不曾向母会支领薪水、还自掏腰包创办书院、吸收一些杂志,要求伦敦会支付房租及修缮费用,应是合理的,何况联络不便,不可能事事都先请示,当年来中国之前的书面指示上就有「我们有必要完全授权给你,可凭你的机智和判断,在各种境遇中方便行事」的原则。但对伦敦会而言,替闲置的空屋缴付二年的租金是不可思议的事,无前例可循,加上伦敦会差派出去的宣教士不少,要顾全的层面很多,但经费有限,每一笔支出都要谨慎,以示对奉献者的负责。
马礼逊在1826年来华前夕出版的《临别赠言》,其中一篇《论传教会理事或管理委员会的资格与责任》,或许是他与伦敦会产生嫌隙的导火线。在这篇文章中,马礼逊以直率的语气提出多项建言,他认为理事们应该具有宣教士般的信仰和言行,不应身兼多个宣教团体的职务以免分心,呼吁应该把宣教士看成是工作伙伴而非雇员。虽然他不是针对特定的宣教团体说的,但母会理事们的不悦可想而知。
当然马礼逊一贯择善固执、勇于任事的个性,多多少少也让伦敦会的理事们觉得他难以共事。但是,正是因为这样的个性,让他能在来到中国的前十七年中,不向伦敦会支领薪水,靠着一份俗世的工作,完成编字典与译《圣经》这两项艰巨的任务。当远在英国的理事们对中国事工的方向及优先级的认知,跟在当地的中国通马礼逊有差距时,马礼逊选择义无反顾地投入自己既定的目标。例如,他对自己一手创办的英华书院如何经营,自有一套想法和期盼,而视为自己的事业般用心管理,但这样的做法难免引起不认同者的质疑;再者把事工的重心转向《圣经》注解和印刷实务工作,这样的策略见仁见智,也引起不同的反应。
1832年11月9日,马礼逊在给母会司库的信中,除了附上该年的账单(约875银元)要求核销外,也请求母会补助妻子儿女一行七人回英国的旅费,并表达希望母会给予退休金的意愿。他这样写道:
「二十五年来,我人生的一半,都在海外为伦敦会和其他慈善团体,如圣经公会、宗教小册会、学校以及祈祷书协会等效命。现在我感到年纪老迈了。东印度公司已拒绝给我等同于医官和牧师的退休金,可能认为别的机构会顾念我,给我金钱上的协助。由我长久以来服务的机构联合起来提供退休金,并不是不合理的。」
不过,伦敦会在后续的信件中一直没有针对这三项请求作出回应。马礼逊与伦敦会之间,谁是谁非,留待上帝公评,但不可否认的,双方对宣教事业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
除了与伦敦会的关系急转直下外,马礼逊与东印度公司的聘雇关系也处于惊涛骇浪之中。他虽然为东印度公司工作长达二十多年,却是属于没有保障的约聘关系,公司随时可以解雇他。而打从马礼逊进入公司之初,在英国的董事会就对他的宣教士身份有所顾忌,主张将他解聘,还好在广州实际和他共事的商馆大班及职员,深知他对公司的重要性及他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对他极尽袒护之能事,并且故意拖延执行董事会的命令,让他一直为商馆工作到返英之前,甚至到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专利权终止的最后一刻。
马礼逊在英国期间虽然受到各界的赞扬与肯定,包括东印度公司董事会在内,但在商言商的董事们基本上仍对他抱持着不友善的态度,在他休假期满打算返华时,勉强同意给他三年的聘约。后来因为商馆决策委员会的极力争取,马礼逊才得以继续任职,虽然他并不恋栈这份世俗工作,但多多少少对于自己如此尽忠职守,却始终被公司视为编制外人员而感到遗憾。
另一方面,广州商馆为了因应日益复杂的贸易局势(对华贸易专利权即将取消),人事更迭频频,一些年纪轻、但职位却高于马礼逊的董事子弟,无视于他的年纪与资历,把他当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约雇人员使唤,也让他兴起不如归去的念头。相较于1828、29年之际,旅居澳门的英国画家钱纳利画了一幅马礼逊与两名华人助手的画像,商馆职员集资三百多英镑,将画像送往伦敦制版并印刷四百幅,除了每人留下一幅作为纪念外,出售所得全部捐助英华书院;此情彼景,不可同日而语。
1830年年初,商馆高级职员盼帅 斗倒了原大班而成为新大班,马礼逊不满盼帅跋扈的行径,写好辞呈信,准备尽卸一直缠累着他的俗世事务,全身心投入圣工。不过,也许是因为他存在中国行商那里的六千银元,恰好在此时被人倒账,经济上的压力迫使他终究没有提出辞呈,继续在令他不愉快的环境中工作。
幸好,同年十月马治平自英国来华,取代盼帅担任大班,而曾经是马礼逊中文班学生的德庇时也来到中国担任二班,马礼逊得以在比较受到尊重的工作氛围下任事。
马治平早在二年前还是商馆高级职员时,参观过英华书院,对书院赞美有加,并曾捐助二百银元供书院创办《天下新闻》中文期刊;继任大班后,得知槟榔屿政府对书院取消每月一百银元的补助款,当下决定商馆按月同额补助书院,这笔补助一直持续到商馆关闭之前。马治平对马礼逊的友善,也表现在马礼逊提出加薪或给予退休资格的申请案上。马治平不但替他向英国的董事会申请加薪三百英镑,让他与资深医官一样年薪达一千三百英镑,也建议董事会给他等同于医官、牧师的退休资格。不过,董事会认为,马礼逊著作的印刷费用,即使不是全部,至少也是大部分都由公司负担,这些钱远超过公司这些年来支付给他的薪水,公司因为他对广州商馆的贡献事实上已经给他够多金钱上的补偿了,因此不同意为他加薪,也不打算给他退休金。对这样的结果马礼逊虽然失望,但并不意外。为了感念马治平对他的知遇之恩,他将后来出生的幺子取名为马治平。
其实让他比较担心的,倒是公司专营权即将丧失,商馆何去何从。1833年6月,英国下议院通过废除公司专利法案,消息传到广州后,引起一片愕然,马礼逊在十月九日给伦敦公司库的信上提到:
「公司专营权的终止在这里引发大骚动,不只蒙受其害的公司人员如此,其他外国商人与华人也一样,洋行总商在给商馆大班的私人信函中,说他知道新情势后完全不知所措。尽管我自己会因为这项改变而有所损失,然而我毫不怀疑它将有益于中国及人类的福祉。当然有些商人会因此而破产,但由于不再受到公司方面的限制,我希望英国人的事业与慈善将自由地传遍全世界。」
在十月十日写给任职于东印度公司、曾为语言传习所理事的友人费雪的信中,他也这样表示:
「即将实现的大变化对我个人而言是一项伤害,对公司全体在华人员也一样。这种改变也将在初期导致许多商人垮台,但我仍认为它最终会在文明和宗教两方面对中国有利,而福音的进展是人们至高的利益。」
想到在新制度下,由英国政府官员来管理英商,应可对商人唯利是图、走私鸦片的行径做有效的压制,而且宣教士能自由来华,将有助于福音的广传,马礼逊一时为大局庆幸而忘却了小我。不过回归现实面,他毕竟得在新、旧制度交接之际求生存,以换得一家大小的温饱!公司前景不明,加上伦敦会冷淡以对,在加深了他心中的不确定感,也连带影响他的健康状况,头痛的毛病越来越严重,常常失眠,还被诊断出得了肝病。不过,一直到1834年四月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专利权取消时,马礼逊与公司的关系才宣告结束,那时他不仅是全商馆最年长最资深的职员,也是全广州年纪最大的英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