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基督教史
第八章:信仰传承
为了不被发现,谬误绝不会赤裸裸地展现自己。相反,它会装扮得优美儒雅,因此,粗心的人就会被迷惑, 相信谬误比真理更真实。
——里昂的爱任纽
早期教会的许多归信者来自广泛而不同的背景。这种多样性丰富了教会,也见证了教会信仰的普世性。但是,这也导致了对教会信仰广泛而不同的解释。我们不应当惊讶于这些不同的解释,因为当时的基督教还是界限不清——以至于我们也许更应该说“各种基督教”。在基督教 中,一定会有不同的观点与侧重点,这是新约的每一位读者都能够发现的;例如,我们可以将《马可福音》与《约翰福音》、《罗马书》和《启示录》比较一下。但是,当时的所有观点与解释都同样可靠或令人满意吗?在界限尚不明确的基督教中,难道没有一些解释会给基督教的整全性带来危险吗?当时的宗教调和主义增加了这种危险,因为调和主义并不单靠一套教义体系寻求真理,而是从各种体系中吸取零散的思想。结果,虽然许多人自称是基督徒,但其中一些人解释基督的方法却被其他人认为是模糊了、甚至否定了基督的核心信息。为了应对这些危险,所谓的正统基督教开始界定自身,重申其犹太遗产中的一些教义, 如创世、受造世界的正面价值、上帝掌管着全部历史、上帝最终的统治即将来临,以及身体复活——从法利赛派那里学到的教义。为了重申这些教义,基督教发展出一系列的工具:信经、圣经正典和使徒统绪。它们为正统设定了界限,将长期成为基督徒生活与教导中的核心主题。因此,即使是其观点最终被教会普遍否定的异端,也影响到教会与其对自身的理解。
诺斯替主义
在对基督教的所有不同解释中,诺斯替主义(Gnosticism)是最危险的、几近摧毁性的。它是一个与教会展开竞争的难以界定的团体;更确切地说,它是一场大规模的无组织运动,存在于基督教内外。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应对耶路撒冷沦陷与公元70年圣殿被毁,犹太教中一些犹太人接受了诺斯替主义,这就产生了“诺斯替犹太教”。诺斯替犹太教否定了犹太人的许多传统教义,尤其是上帝的创世与受造物的良善。同样,当诺斯替主义将基督这个名字与犹太基督教传统中另一些元素融入自己的多样体系时,基督徒认为,自己信仰中一些至关重要的元素被否定了。
数百年来,历史学家们实际上只能通过异教研究者(heresiologists)——驳斥诺斯替主义及其教条的基督教作家——的描述来研究基督教的诺斯替主义。少数现存的诺斯替派著作残篇并不足以纠正或评断异教研究者所告诉我们的。后来,一大批诺斯替派著作于1945年在埃及的拿哈马迪(Nag Hammadi)被发现。其中就包括相当早的《多马福音书》(Gospel of Thomas)和稍晚一些的瓦伦廷(Valentinus)的《真理福音书》(Gospel of Truth)。瓦伦廷是一位重要的诺斯替派人物,异教研究者描述过他的教义,但对它们有所曲解。出于多种原因,这批诺斯替派的著作直到20世纪70年代才被公众与学者所知,人们才可以读到它们。它们与另一些发现——包括于2006年出版的《犹大福音书》(Gospel of Judas)——纠正并补充了异教研究者所告诉我们的内容。
诺斯替主义这个名字,源于意为“知识”的希腊词“诺斯”(gnosis)。诺斯替派认为,自己拥有一种专为拥有真知性之人而留的特别的、奥秘的知识,这种知识是开启通往得救之门的秘密钥匙。
异教研究者的著作给人的印象是,诺斯替主义主要是关于万物—— 既包括物质的,也包括精神的——起源的无用思辨。但是,得救——不是思辨——也是诺斯替派主要关注的问题。他们从一些资料中得出结论,所有物质都是邪恶的,起码都是不真实的。人实际上是一个永恒的精神(或永恒精神的一部分),被以某种方式囚禁在肉体中。肉体是精神的监狱,令我们无法认清自己的真实本性,因此是邪恶的。所以,诺斯替派的最终目标是逃离肉体和这个我们被放逐至此的物质世界。对于诺斯替主义来说,“放逐”这个比喻至关重要。世界并不是我们真正的家,而是我们精神得救的一个障碍——尽管正统基督教正式否定了这个观念,但常常受到它的影响。
如何解释世界与肉体的起源呢?诺斯替派认为,所有实在最初都是精神的。至高之神根本就无意创造一个物质世界,只想创造一个精神世界。因此,许多精神实在被造成了。这就是异教研究者所描述的在不同的诺斯替主义中都可以看到的“无穷的家谱”。关于精神实在的具体数目——在最初的精神“深渊”之前就已存在的以及现世的——诺斯替派教师并没有达成一致,有的提出有多达三百六十五个这样的精神实在,或称“伊涌”(eons)。然而,其中某个伊涌远离了至高之神,陷入了谬 误,就这样创造了物质世界。例如,某种诺斯替主义认为,智慧——众伊涌之一——希望独自创造些什么,她所造出的“怪胎”就是世界。这就是诺斯替主义中的世界:一个精神的怪胎,而不是某位神祇的创造。
然而,既然这个世界是由一个精神实在所创造的,世界上就仍有精神的“火花”(sparks)或“碎片”(bits)。它们被禁锢在人的肉体之中,必须通过“诺斯”将它们释放出來。
若要精神的“火花”或“碎片”得以释放,必须有一位精神使者来到这个世界,将我们从梦中或精神的混沌中唤醒。我们的精神在肉体中沉 睡,被肉体的本能与情欲驱使,必须有一位天上的使者唤醒我们,告诉我们自己的真实本性,要我们与禁锢我们的肉体作斗争。这位使者带来了诺斯,它是得救所必需的启示与奥秘知识。在我们之上,是一层层天界,每一层天界都由一个邪恶的力量统治,它们的目的是阻止我们到达精神之国。为了达到精神的完满或丰盛,我们必须冲破每一层天界。成功的唯一方法就是得到那令通往精神国度之路畅通无阻的奥秘知识——它很像是一个精神密码。天上的使者正是被派来给予我们这奥秘知识, 因为若没有它,我们就不会得救。
在基督教的诺斯替主义——我们永远不要忘记,还有非基督教诺斯替主义——中,这位精神使者就是基督。基督来到世界的目的,就是提醒我们本是来自天上,并赐给我们奥秘的知识,因为若没有这知识,我们就不能重返精神之国。
基督是天上的使者,而肉体与物质又是邪恶的,因此,大多数基督教诺斯替派并不认为基督拥有我们这样的肉体。一些基督教诺斯替派声称,基督的肉体是一个幻象,一个幽灵,奇迹般地显现,如同真实的肉体一样。许多基督教诺斯替派将天上的“基督”与世上的“耶稣”区分开来,他们显然相信,世上的“耶稣”只是天上的“基督”用来显现的躯壳。有时,这又与另一种观念结合在一起:耶稣的确拥有一个肉体,但他的肉体是一种“灵性质料”,与我们的肉体并不相同。还有很多基督教诺斯替派否定耶稣的降生,因为这会令他受控于物质世界的力量。所有这些观念都是教会普遍所说的不同程度的幻影论(Docetism)——它得名于一个意为“像是”(to seem)的希腊词,因为所有幻影论都以某种方式暗示,耶稣的肉体看起来完全是人的肉体,但实际上却不是。
某些诺斯替派教师认为,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灵,即精神。一些人完全是属乎肉体的。因此,当物质世界消亡时,他们必然灭亡。另一方面,被禁锢在诺斯替派所说的“属灵人”(the spiritual)之中的精神火花必然得救,重返精神国度。如果想要做到这一点,他们必须学习由真正得到启示的人——即诺斯替派教师——所掌握的奥秘知识。
如何过这种生活呢?关于这个问题,异教研究者告诉我们,诺斯替派给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答案:大多数诺斯替派宣称,肉体是精神的监狱,人必须控制肉体和肉体的情欲,从而削弱肉体束缚精神的力量;还有些诺斯替派声称,精神生来良善,并不能被毁灭,因此,我们应当放纵肉体,任凭肉体接受其情欲的牵引。所以,一些诺斯替派成为极端的禁欲主义者,而另一些却是行为放荡者。
我们很难重现诺斯替派社团或学派的社会构成或信仰生活。首先, 大多数诺斯替派认为,他们的诺斯是秘传的,因此,甚至他们自己的著作也无法让历史学家明白,他们的崇拜与社团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甚至他们的社会构成也令人疑惑。大多数历史学家同意吉奥瓦尼·弗洛拉莫(Giovanni Filoramo)的估测:诺斯替派社团是“局限于知识分子的俱乐部”,代表了一种“具有经济扩张性与社会流动性的地方社团”。[1]但是,拿哈马迪文献用科普特文写成这一事实似乎表明,诺斯替主义在社会底层人中也拥有大量信徒,因为在希腊化时代的埃及,社会阶级划分极其分明,说科普特语的埃及人处于社会的最底层,他们的社会流动性也非常小。
有一点是肯定的:在许多诺斯替派社团中,女性有着她们在社会上普遍没有的突出地位。造成这种情况的部分原因是,既然重要的是精神而不是肉体,那么,人的肉体形态就与永恒实在没有多大关系。此外, 在众多诺斯替派用来解释世界起源的伊涌谱系中,既有阳性伊涌,也有阴性伊涌。十分可能的是,在一定程度上正是为了应对诺斯替主义的这个特点,正统基督教才开始限制女性在教会中的职分。因为显而易见, 到了公元2世纪,教会开始拒绝给予女性她们在公元1世纪所担任的教会职分。
在整个公元2世纪,诺斯替主义对基督教构成了严重的威胁。教会的主要领袖坚决反对它,因为他们看到,它否定了基督教一些至关重要的教义,如创世、道成肉身、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以及复活。因此, 教会普遍想出了对抗诺斯替主义的方法。但是,在讲述这些方法之前, 我们必须先停下来讲述另一位教师。他的教义与诺斯替主义既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之处,并被基督教视为一个特别的威胁。
马西昂
马西昂(Marcion)的父亲是黑海南海岸的锡诺普(Sinope)的主教,所以他很早就知道了基督教。但是,马西昂非常讨厌犹太教与物质世界。因此,他所理解的基督教是反犹太教与反物质的。大约在公元144年,他来到罗马,并在罗马赢得了一群追随者。但是,教会最终普遍认为,他的教义与基督教的一些基本教义相悖。后来,他建立了自己的教会。作为正统教会的对手,他的教会存在了数百年。
马西昂相信,世界是邪恶的,所以他认为,世界的创造者要么是邪恶的,要么是无知的,要么就是既邪恶又无知。但是,他并没有像诺斯替派那样假设许多精神实在,而是提出一个更加简单的解决办法。他认为,耶稣的圣父上帝并不是旧约中的上帝雅威(Yahweh)。是雅威创造了这个世界,而圣父的目的是只有一个精神世界。但是,或是因为无知,或是出于恶意,雅威创造了这个世界,又在其中创造了人类——这是我们可以在许多诺斯替派著作中找到的主题。
这就意味着,希伯来圣经的确是一位神祇所默示的,但这位神祇是雅威,而不是至高的圣父。雅威是一位武断专横的神祇,他拣选一群人高过其他所有人。他也是一位记仇的神祇,对不顺服他的人耿耿于怀,并惩罚他们。简而言之,雅威是一位公义之神,但他的公义是武断专横的公义。
基督徒的圣父则完全不同于雅威,也远远高于雅威。这位上帝并不寻仇,而是充满了爱。这位上帝对我们没有任何要求,而是白白地赐予我们一切,其中就包括救恩。这位上帝并不希望被顺服,而是渴望被爱。正是出于对我们——雅威的受造物——的怜悯,这位至高的上帝才会差遣自己的爱子拯救我们。但是,耶稣实际上并不是由马利亚所生, 因为这样的事会令他受制于雅威。相反,他只是在提比略统治时期以一个成年男子的样子出现,他的身体并不是物质的肉体。当然,根本就没有末日的审判,因为至高的上帝是绝对的爱,会赦免我们一切的过犯。
所有这一切令马西昂抛弃了希伯来圣经。如果旧约是一位劣等神祇的话语,那么它就不应当在教会中诵读,也不应当用作基督教教导的基础。为了填补这个空白,马西昂编辑了一本自认为是真基督教圣经的书卷。他的“圣经”只有保罗的书信和《路加福音》,因为他认为,保罗是少数几位真正理解了耶稣信息的人,而路加始终是保罗的同工。其他所有古代的基督教书卷都被犹太人的观念污染了。至于路加与保罗从旧约引用的大量经文,马西昂的解释是“篡改”——是犹太化基督徒为了颠覆原始信息而亲手篡改的。
同诺斯替派相比,马西昂对教会构成了更大的威胁。他同诺斯替派一样否定或彻底重新解释了创世、道成肉身和复活的教义。但是,他比他们走得更远,因为他建立了拥有自己的主教与“圣经”的教会。曾经有许多年,这个敌对的教会取得了相当的成功,即使是在被明显击败之 后,它仍继续残存了数百年。
回应:圣经正典、信经与使徒统绪
马西昂的“圣经”目录是编排“新约圣经”的第一次尝试。当早期基督徒提到“圣经”时,他们说的通常是希伯来圣经的希腊文译本七十士译本(说叙利亚语的基督徒使用一个译成叙利亚文的类似译本)。教会通常诵读我们今天的四福音书中的一段或几段经文,还有使徒书信——尤其是保罗书信——中的经文。当时并没有公认的“圣经”书卷目录,因此不同的福音书会被不同的教会诵读,其他书卷也是如此。但是,马西昂的挑战需要回应;因此,教会普遍开始编辑基督教的圣书目录。这并不是以正式的方式进行的,如通过大公会议或特别会议。实际上,教会逐渐达成一致。就新约正典的基本书卷而言,教会很快就达成了普遍的共识。但是,对于每一个次要的细节,教会却花了很长时间才完全统一了意见。
除了诺斯替派和马西昂派之外,基督徒一致认为,希伯来圣经是基督教正典的一部分。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这证明上帝始终在为基督教的诞生预备道路,甚至可以依此来理解在耶稣基督里被启示出来的上帝的本性。基督教信仰实现了以色列人的盼望,它并不是突然从天而降的幻影。
在我们今天所说的“新约”中,四福音书是最早获得普遍认可的。重要的一点是,早期基督徒决定将多部福音书收入他们的正典。显而易 见,一些城市或地区的教会专门拥有与它们的历史与传统联系最为紧密的福音书。例如,在安提阿及其周边地区使用《路加福音》就是这样。随着教会之间往来的增多,他们开始分享他们的福音书抄本与传统。因此,认可与使用不同的福音书被视为教会合一的一个标志。后来,许多人指出四部福音书在细节上存在矛盾。早期的基督徒完全意识到这些差异,这正是他们坚持使用多部福音书的原因之一。他们这样做直接回应了马西昂和诺斯替主义的挑战。许多诺斯替派教师声称,天国的使者将自己的奥秘知识传给了某位特定的门徒,只有他才能正确地解释天国使者的奥秘知识。因此,每一个诺斯替派都拥有一部自称是记载了耶稣真正教导的书卷,如《多马福音书》和瓦伦廷派的《真理福音书》。马西昂使用的是《路加福音》,但他从中删掉了所有提及犹太教或希伯来圣经的经文。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教会普遍试图证明,自己的教义并不是基于某一位使徒或某一部福音书的所谓见证,而是基于整个使徒传统的一致见证。虽然四部福音书在细节上存在差异,但它们对生死攸关的基本问题的看法是一致的。这一事实令四部福音书一致的内容成为更具说服力的论据。为了驳斥马西昂删减过的《路加福音》,教会拿出了几部内容一致的福音书——有时是三部,有时是四部,因为《约翰福音》获得普遍认可的过程要更长一些。为了反驳基督教诺斯替派的秘密传统与秘密解释,教会诉诸所有人都知道的公开传统和福音书中的多样见证。
我们应当知道,在基督教历史的最初四五百年,至少有几十部—— 也可能是几百部——关于马利亚与使徒事迹的福音书和著作。这一点非常重要。但是,这些著作并未试图成为正典,教会也没有查禁其中的一些。实际上,非正典福音书分为两类。第一类是诺斯替派福音书,其中一些主要成书于公元2世纪——《多马福音书》或许是个例外,它的一些材料可能出现得更早。每一部诺斯替派福音书都被某个诺斯替派视为经典,而他们同时又否定其他所有诺斯替派福音书,因此,他们根本就无意让自己的福音书成为新生的新约正典的一部分。正统基督教和基督教诺斯替派都从未将这些福音书视为正典的一部分,因为教会并不认可诺斯替派福音书,而诺斯替派则认为,只有一部上帝所默示的福音书。
第二类非正典福音书主要成书于公元3世纪或更晚,其中包括有关耶稣的信仰故事。教会从未否定这些福音书,只是并没有将它们纳入新约正典——圣书目录。它们又被阅读了几百年,并且很少遭到反对。在中世纪的大教堂中,经常可以看到一些雕刻与绘画,描述的就是这些福音书中的情节。《雅各第一福音书》(Protoevangelium of James)就是众多例子之一。它讲述了马利亚的父母——约阿希姆(Joachim)和亚拿(Anna)——的故事。这个故事被公认为基督教传统的一部分,且经常可以在中世纪的艺术与文学中看到。
紧接着四部福音书的《使徒行传》和保罗书信也很早就获得了认可。因此,到了公元2世纪末,新约正典的核心书卷已经确定:四部福音书、《使徒行传》和保罗书信。今天正典末尾几部较短的书卷在很久以后才获得普遍认可;但还存在小小的争议。到了公元3世纪,《启示录》才被教会普遍接受,但在君士坦丁归信基督教之后又受到了质疑, 因为它对当时的主流文化与罗马帝国的言词似乎过于激烈。究竟哪些书卷应该纳入新约正典,哪些书卷不应该纳入,教会直到公元4世纪下半叶才就这个问题完全达成一致。但是,即使到了这个时候,新约正典的确定也并不是由教会官方会议决定的,更不是某个决策机构的决定,而是一个被各教会一致认可的问题——这一事实本身就表明,很少有基督徒认为,这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此外,在确定新约正典的整个过程中,主导教会的并不是抽象的神学,而是教会的崇拜生活,因为当时的主要问题是:教会在举行崇拜时要诵读这卷书吗?
教会回应异端的另一种方法是使用各种信经,尤其是在洗礼时。每一个城市的教会通常都有自己的信经,尽管它类似于周边城市教会的信经。当时的实际情况是,“子会”使用自己从“母会”那里学到的信经,但会有一些改动。学者们以此为基础,将古代的信经分为不同的“类”。因此,信经的类别就可以被用来追溯不同教会之间的关系。
在这些信经中,一个较早与较短的信经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使徒信经》(Apostles’ Creed)。有这样一个完全虚构的传说:耶稣的十二使徒在开始宣教与撰写信经之前聚在一起,他们每人写出一条,就这样写成了《使徒信经》。实际上,《使徒信经》的基本内容可能是公元150年左右在罗马收集整理的。由于是在罗马使用,所以学者们将古代的《使徒信经》称为“R”。[2]不过,它当时被称为“信仰标志”(symbol of faith)。但标志一词在这里的含义并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意思,而是一种“承认的方式”(means of recognition),就像是一位将军交给信使的信物,以便收信人据此认出真的信使。同样,在罗马被收集整理的这个标志,被基督徒用来分辨真信徒与信仰当时各种异端的人,尤其是诺斯替主义与马西昂主义。任何认信这一信经的人既不是诺斯替派,也不是马西昂派。
这一标志主要用于在洗礼中以三个问题的方式提问准备接受洗礼的基督徒:
你是否相信上帝全能的父?
你是否相信上帝的儿子耶稣基督由圣灵和童贞女马利亚所生, 在本丢·彼拉多手下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受死,第三天从死人中复活,升天,坐在父的右边,将来审判活人和死人?
你是否相信圣灵、神圣的教会和身体复活?
这就是历史学家所说的“古罗马信仰标志”或“R”的核心内容。同大多数古代信经一样,这部信经显然是围绕着洗礼中使用的三位一体信条(Trinitarian formula)而建立起来的。准备接受洗礼的基督徒“奉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受洗,因此,所提出的这三个问题是为了检验他们是否真的相信圣父、圣子和圣灵。
更加仔细的研究揭示出,这部早期的信经直接是针对马西昂与基督教诺斯替派。首先,通常被译成“全能”的希腊词pantokrator,字面意义是“统治万有”。它在信经中的意思是,一切——当然也包括物质世界——都在上帝的统治之下。(其他古代信经说:“一切可见与不可见之物的创造者。”)这就否定了服侍上帝的精神实在与不服侍上帝的物质实在的分别。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物质与物质实体都是上帝所统治 的“万有”的一部分。强调上帝创造了世界,掌管着一切受造物和全部历史,是基督教得自犹太传统的众多教义之一,而基督徒仍然信仰这些教义,并将它们视为自己信仰的核心。
“R”最长的段落论述了圣子。这是因为马西昂与诺斯替派在基督论上与教会的分歧最大。首先,我们得知,耶稣基督是“上帝的儿子”。古代的其他版本也会称为“不变者的儿子”或“他的儿子”,就像我们今天的版本所说的。在此,重要的一点是,耶稣是统治这个世界与所有实在、作为万有创造者的上帝的儿子。“由童贞女马利亚”所生并不主要是为了强调童贞女生子——尽管这显而易见,也得到了肯定——而是为了肯定耶稣降生的事实,以及耶稣并不像马西昂与其他人所声称的那样,只是世界上的幻影。提到本丢·彼拉多,也不是要责怪这位罗马总督,而是为耶稣死亡这一事件注明日期,从而强调这是一个有着明确日期的历史事件。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受死,复活”的信仰宣告进一步否定了幻影论。最后,这段信经肯定了耶稣会再来“审判”——一个马西昂派绝对不会接受的观念。
“R”的第三条表现出同样的关注,但却表达得较为含蓄,因为当时的局势并不需要对此进行详细的阐述。神圣的教会之所以得到肯定,是因为基督徒开始强调教会的权威——这与诺斯替派及其众多派系和马西昂及其教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身体复活”最终否定了一切肉体都是邪恶的或毫无意义的观念。
虽然分析“R”有助于我们理解《使徒信经》的最初目的,但是,重要的是我们要知道,原始的《使徒信经》只是当时在洗礼中使用的众多信经之一。与罗马有着紧密联系的教会——如北非与高卢的教会——使用“R”的不同版本。但是,罗马帝国东部的教会——如叙利亚、埃及和小亚细亚等地的教会——则拥有自己的信经。因此,虽然“R”是《使徒信经》的底本,但凯撒利亚的洗礼信经或其他一些同类信经却是《尼西亚信经》的底本——我们将会讲到,于公元4世纪制定的《尼西亚信经》是最被普遍接受的古代信经。
尽管新约正典和各种信经是教会在与异端的斗争中所使用的有效武器,但是,教会的权威这一问题最终成为了争辩的对象。它之所以非常重要,不仅是因为必须要有人裁定谁对谁错,也是因为一个生死攸关的本质问题:所有基督徒都认为,耶稣的教导才是唯一的真理。诺斯替派声称,通过秘密教师的传承,他们得到了某种获得耶稣真正教导的秘密途径。马西昂认为,通过保罗与路加的著作——但他不得不删除他们著作中与他对旧约看法不一致的内容——他已经获得了耶稣的真正教导。与诺斯替派和马西昂截然不同的是,教会普遍宣称,自己拥有原始的福音与耶稣的真正教导。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当时的问题是教会的权威与异端的权威之争。
就这点而言,使徒统绪(Apostolic Succession)的观念十分重要。当时所争论的问题只不过是:如果耶稣有某些要传给自己门徒的秘密知识——实际上他没有——那么,他会将这些秘密教导传给他委派建立教会的使徒。如果这些使徒领受了这样的教导,他们会传给继他们之后领导各个教会的领袖。因此,如果真有这样的秘密教导,它们也应该被传给亲自跟随过使徒的门徒与这些门徒的继任者——主教。但是,当时——公元2世纪——的实际情况是,所有自称是直接继任使徒的主教都一致否认有这样的秘密教导。总而言之,并不存在诺斯替派所说的秘密传统,他们自称被传授过秘密传统的说法是假的。
为了令这种论据更具说服力,教会必须证明,当时的主教确实是使徒的继任者。这并不困难,因为一些最古老的教会都能拿出证明它们与使徒一脉相承的主教名单。罗马、安提阿、以弗所和其他一些城市或地区的教会都有这样的主教名单。今天的历史学家并不认为这样的主教名单绝对可信,因为有迹象表明,在某些教会——罗马教会就是其中之 一,最初并没有作为地方教会唯一领袖的“主教”,而是有一个管理团, 其成员有时被称为“主教”,有时被称为“长者”——长老。不管怎样,无论是通过真正的主教,还是通过教会的其他领袖,公元2世纪的正统教会其实都能够以马西昂与基督教诺斯替派所不能的方式,证明它们与使徒一脉相承。
这难道意味着,只有可以证明与使徒一脉相承的教会才是真正的使徒教会吗?并非如此,因为并不是每个教会都能证明自己是由使徒所建立,而是它们都信奉同一个信仰,可以共同证明这一信仰的确源自使 徒。后来,使徒统绪的观念被进一步发展:只有由自称与使徒一脉相承的主教所按立的圣职才有效。在公元2世纪末最初形成时,使徒统绪的原则是包容性的,而不是排他性的:与诺斯替派教师的封闭与秘密的传统不同,使徒统绪呈现出一种开放与共享的传统,这种传统并不是以耶稣最喜爱的某个使徒为基础,而是基于所有使徒及其建立的教会所共同作出的见证。
将主教联系在一起的网络进一步加强了教会的共同见证,并导致了高度的分权制。主教是由每一个城市的信徒选举产生的,因此,很快就形成了这样一种传统:在主教选举之后,那位未来的新主教将给附近的主教发去一份信仰声明,而他们随后会确认这位新主教的正统性。为此,附近的一些主教还会参加他们这位新同工的圣职就任仪式。
古代的大公教会
大公教会(Catholic Church)的原意是指主教的分权制以及相伴随的在几部正典福音书中为福音作出的多形式的见证。“大公”(catholic) 一词的意思是“普世的”,但也意为“全体一致”。为了将自己与各种异端团体和教派区分开来,古代的教会开始自称为“大公教会”。这个称谓不仅强调了教会的普世性,也强调了教会建基其上的广泛见证。教会是“全体一致”的教会——根据所有使徒与福音书作者的共同见证建立起来的教会。各种诺斯替派的教会并没有这种广泛的基础,因此就不是大公教会。的确,就它们当中声称与使徒一脉相承的教会而言,它们如此声称的基础只是由一位使徒传承下来的一个假设的秘密传统。只有大公教会——“全体一致”的教会——才有权宣称拥有所有的使徒见证。这保证了教会的正统性,也是“大公”最终会成为正统或“正确教义”同义词的原因。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历经数百年的演变,围绕大公的真正意义而展开的争辩,逐渐集中到一位使徒的角色与权威上,他就是彼得。
[1]Giovanni Filoramo,A History of Gnosticism(Oxford,U. K.: Basil Blackwell,1900), p.170.
[2]古代的《使徒信经》是在罗马使用,而罗马的英文为Rome,因此,英语世界的学者们将古代在罗马使用的《使徒信经》简称为“R”。——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