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基督教爱观研究

第二部、冲突中的基要观念

导言

一、基督教爱观——陷于混淆的中心观念

要了解基督教爱观的历史,就必须牢记,它的发展受到两个不同精神世界的影响。它是从新约的爱佳泊信息开始,但此后却不是单纯、直线的发展,因为多种希腊文化爱乐实观的要素与它混杂在一起。在基督教稍后的历史中,有识之士往往怀疑当代所谓的基督教之爱到底跟原始基督教的爱佳泊有多少共同点,或者根本该归类在爱乐实观念。

在本书前一部分,已经比较过这两个不同的世界,并说明「爱」这个词在新约和希腊文化所代表的是完全不同的意义。

爱乐实(希腊文化救恩论的中心观念)是欲望和自我中心的爱,人占据着爱乐实的主要位置,既是爱乐实的起点也是目的。起点就是人的需要,目的就是这种需要的满足。这种救恩之道的特色就是把人高举到上帝的地位。这种观点认为人类灵魂本质具有神性,首要之务就是反思其崇高的地位,并且不再从瞬息万变的事物中找寻满足。真灵知就是转离物质世界,然后用灵魂的双翼上升到更高的境界,也就是灵魂被囚禁在肉体前的家乡。爱乐实就是灵魂的思乡病,它对真正能满足其需求的事物的渴望,就是它尊贵地位的标志,也是它目前窘况的征兆,这印证它属于更高的存在,但现在却因为无法满足天性的需要而陷于苦境。灵魂透过爱乐实一冲升天(可能是一再出现的癫狂,也可能是带着狂喜的惊人异象);因此,它展现出一种类似巨无霸翻天覆地的精神。即使最崇高的爱乐实依旧不脱自我中心的特质。

爱佳泊——基督教之爱的本质完全不同。爱佳泊跟欲望与渴求毫不相干。爱佳泊「不求自己的益处」,不会像爱乐实一样为谋求私人利益而努力,而是以牺牲与舍己为目的。爱佳泊具有这种特色的最终原因就在于效法上帝的爱。人不是要被高举为神,而是神出于怜悯降临人间。爱佳泊主要指上帝的爱,基督的十字架(为罪人而献上自己为祭)就是其最极致表现。

基督教历史上的爱观(所谓「基督教爱观」)就是起自这两个源头,历经繁复的变更而发展出来的。严格说来,基督教爱观其实不是单一观念,因为它其实涵盖初期基督教的爱佳泊和希腊文化的爱乐实互相激荡而产生的一系列不同概念。在发展过程中,二者互有消长,但大体说起来,二者可说是混为一体。

目前为止我们基于原则和历史的考量,对这两种爱的概念进行个别的探讨。就原则来说,我们首先必须明确分辨这两个中心观念,以便解析它们不同的架构,并了解二者运作的动力。不过,进一步说,这两个中心观念的历史起源完全不一样。自从基督教创立以来,这两个世界就已经不断的互相交流,而且在基督教从巴勒斯坦文化转向希腊文化之前二者就已经建立关系。确实出现以后,两个观念世界就持续相互沟通,这种沟通的关系甚至早于基督教超出巴勒斯坦文化圈进入希腊文化圈。世上绝对没有完全不受希腊文化影响的「最早基督教」,因为早在基督教崛起之前,犹太教(尽管极其封闭)已经历过一番影响深远的希腊化。即使如此,一开始的时候还是可以把这两种爱观分开来处理,尤其是它们的基要观念。虽然就细节来说,要分辨希腊特质和基督教特质有些困难,但基要观念间的差异还是相当清楚明确。凡是了解希腊信仰的人必定知道其主轴是爱乐实观念,而且原则上可说是容不下爱佳泊观念。同样明确的是,初期基督教的主轴是爱佳泊观念,而且爱乐实毫无立足之地。

最起初这两个基要观念显然相互排斥也就不在意料之外。这两个观念都极具说服力,因此只要接受其中一方,就不会同时接受另一方。凡是坚信爱乐实的向上运动的人,凡是认为神明就是自满自足的福乐生命,而且其美善可以唤起所有低等生命渴望参与其中的人,凡是认为神明就是绝对不动者(the Absolutely Unmoved),藉着由祂唤起的爱乐实,推动万物朝向祂运动的人不可能相信虚己并为穷困与失丧的人屈尊就卑的爱,例如爱佳泊具有丝毫神性。在他们眼中,这一切岂不都只是愚昧吗?另一方面,凡信服基督的十字架,透过基督舍己而了解爱佳泊的人,又可能把爱佳泊和上升与自我中心的爱乐实联想在一起呢?只要这两种爱的中心观念局限在各自原本的范围内,必定会互相排斥。因此我们可以独立地分别研究这两个中心观念,阐述二者间的基本矛盾。因为,尽管我们发现它们在很早的时候就有所接触,比如:保罗对灵智的驳斥,约翰对爱佳泊的初步修正,「亚历山太学派的阶段宇宙观」以及「下降运动」,或者伯劳丁努斯的「神即爱乐实」句式——却不足以证明这两种观念可以和平共存。

一旦继续研究下去,情形就完全改观。二者间的坝堤一旦崩解,它们不是泾渭分明的竞流,就是相互交融的合流;而其结果是贯穿整个基督教历史的冲突,两个中心观念都想方设法主导基督教之爱的定义以及整个基督教的内涵。

二、基督教爱观的希腊化

就爱乐实观念强势侵入基督教来说,也可称为基督教的希腊化。此举显然为教义发展史注入一个影响深远的观念,而使我们想起哈那克的名言:「希腊精神对福音沃土的贡献就是教义的酝酿及发展。」@1支持这个观点的理由并不难找。教义就是借用希腊思想的概念与句式,阐释基督教信仰的实质内容。不难想象,在转述过程中,独特的基督教意义可能会在转述过程中流失,而希腊精神却伴随着希腊的思想模式进入基督教。

@1参哈那克《教义的历史》(History of Dogma),卷一,第1节,17页。

不过,目前可能有必要彻底修正这种通俗观点。早期教会采用当时通行的语言,不但合乎情理也自有其必要,但不可就此骤下结论的认为这一定会扭曲基督教。关键在于这些词汇所阐释的中心观念,以及阐释的方法。得到答案的唯一方法就是中心观念研究,也就是追问隐藏这些外在语言后面的中心观念。以这种方式探讨早期教会教义的发展所得到的结果显示,不但基督教没有希腊化,反而挺身对抗希腊文化,并竭力保存基督教与神团契的特质。早期基督论教义背后的中心观念不是爱乐实,而是爱佳泊,正如「本体同一论」(homousios)观念所显示。最终,确定圣子与圣父同质(homousia)教义,就等于公认上帝的爱佳泊而反对爱乐实理论。基督不是希腊思想中升到神界的人或半神(demi-god);祂原本与父为一,而上帝在祂里面亲自完整的与我们相遇。基督的舍己就是上帝本身的爱佳泊。

但这并不表示希腊化不存在;而是指发生的时机跟通常认定的不一样。希腊化的时机不是在架构教义的过程中,而是伴随着教义。基督论与三位一体议题(教义的草创阶段)可说是早期教会维护爱佳泊观念的最成功手笔。事实上,早期教会在解决教义争论上的成就不像一般想象的那么低落。对现有传统不满的后代往往会认为整个教义的发展过程无异于一场灾难,觉得所有基督教的实际信仰内容在理论思辩上都不正确。但这是肤浅又毫无历史根据的看法。早期教会的教义对维护基督教来说,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有效的使其免于被周遭的宗教合一思潮吞没。教义争辩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们在特定的关键点上,使得基督教的特性更加醒目,同时也提醒我们这些议题里面涵盖值得为之奋斗的基督教要素。

一旦了解宗教合一主义(不久后,基督教爱观随即卷入其中)所掀起的纷乱,就不会藐视为维护基督教独有思想而建构的早期教义。严格说来,基督教之爱——爱佳泊,其实一直都没有成为教义研究的主题。尽管,或者应该说,因为爱佳泊是基督徒信仰与生活的中心,也就是基督教的基要观念,所以没有被视为具争议性的教义课题而加以深思,也一直没有被列为固定信条。这种情形已经引起严重的后果,因为这使得跟基督教截然不同的观念和中心观念(尤其是希腊文化的爱乐实观念)得以趁机渗透基督教思想,利用基督教之爱的名义扩张地盘。事实上,这才是名符其实的基督教希腊化。不但部分由希腊文化孕育的句式和观念已经融入基督教,甚至希腊文化的基要观念也顺利侵入基督教领域,从内部转变基督教。希腊文化爱乐实观念在基督教夺得霸权的方式,不是光明正大的对决,而是暗渡陈仓的蚕食,连爱乐实与基督教爱佳泊观念之间的对立也往往不被起疑。

三、融合与革新

基督教观念的发展顺着固定的节奏进行,也就是由我们称之为融合与革新的两个趋势轮流主导。所谓综合指的是基督教对新环境的适应,其方法就把基督教内部以及外来的材料结合在一起,尽可能让基督教与所处世界的精神文化融为一体。所谓革新指的是维护纯正的基督教,其方法就是尽可能与外界划清界限,从而凸显其独有特质。

融合可分为文化融合与宗教融合。就文化融合来说,基督教所冒的风险较低,因为基督教可以抱持中立的态度接触任何文化,而不必牺牲自我的特性。但就宗教融合来说,基督教需要跟异教结合在一起,情形就大不相同。基督教需要调整自己好让异教徒易于接受,但相对来说,失去其独有特质的风险也随之升高。虽然不信的人更容易接受基督教,但他们接受的还是纯正的基督教吗?这岂不就像是因为失去咸味而无用的盐吗?

基于基督教本身的自然反应,紧接在融合时期之后,往往会出现一段革新时期,其主要动机就是维护基督教的独特性。但同化的必要随即卷土重来,并带动一股新的融合风潮,接着又会有新的革新取而代之,然后就这样不断的相互消长。因此,融合的起起伏伏就成为基督教此后发展的特征。这么一来,革新的主要工作似乎是否定与破坏;但这只是从融合角度观察的结果。革新本身其实是纯然正面的;因为即使在攻讦现存的融合体制的时候,其目的只是要排除所有障碍,好让我们清楚认识基督教的真实本质,这就是革新运动最热衷推动的目标。融合与革新就是基督教观念发展的节奏。整个过程往往是以非常短的周期不断重复,但这是最主要的重点,基督教历史上的重要时期就是以这种方式运作的。部分冗长时期所表现的主要特征就是融合。

对基督教爱观的历史发展来说,这种广泛的观察具有特殊意义。基督教藉着爱佳泊把崭新的爱的中心观念引进世界;但它身处的这个世界主要属于希腊文化,并拥有其自我的爱的中心观念,也就是爱乐实,于是从一开始融合运动似乎就要把二者融为一体。这个过程经常被简单的形容为基督教与古代文化的交会,而且焦点理所当然的只不过是文化的融合。然而,这是过于简化的看法,因为这个议题其实就是宗教融合,也就是把两个独立的宗教体制融为一体。事实的真相是,基督教的中心观念不断被修改,直到适于和同样经过修改的希腊中心观念结合在一起,进而形成单一爱观(这显然是初步目标)。尽管维护基督教独特性的相对运动并没有就此沈寂,甚至一再卷土重来,但就基督教的爱观来说,从初期基督教到宗教改革这整个期间展现出的是,与希腊文化融合的特质。它的酝酿期将近五百年,而其成熟期延续了将近一千年,一直到革新运动在路德领导下大放异彩才告一段落。

本书随后的探讨与规划就是以此为基点。从前文可以明显看出,我们的宗旨不是概述基督教的历史,以爱乐实与爱佳泊为标准,检验并归类我们发现的各种观点。这种研究法漠视历史发展的真实重要性,至多只能提供关于两种中心观念的趣味例证而已。我们感兴趣的是基督教爱观的历史发展过程。我们分辨这两个中心观念的用意,不是要以它们为判断基督教思想史上孰优孰劣的标准,而是因为这两个中心观念之间的冲突对立是了解基督教思想史真相的关键。我们不是要分辨各个爱观是属于爱乐实还是爱佳泊,而是要了解由于这两个中心观念的交会而产生出这些爱观的过程。对我们的研究来说,分析中心观念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我们的目的是要了解历史上既存的观点,要了解在爱乐实与爱佳泊的冲突对立中,融合出这些观点的过程。基督教的爱观好比一棵从各种土壤中汲取养分的大树,要了解它的生长情形,就必须探讨各种土壤的性质;这绝对不是要把树从中劈成两半。我们的目标是要了解这棵活生生的树。

撰写基督教爱观的历史需要完成双重使命。

首先,我们必须说明初期基督教爱观和希腊爱观合而为一的原委:这就是所谓融合阶段。

其次,我们必须说明基督教独有的爱观后来突破并粉碎精心架构的融合体制的原委:这就是所谓革新阶段。

我们的研究可归类为两个重点。

第一章探讨的是初代教会的融合预备期,也就是各种中心观念同时并存,然而彼此间没有任何连结的时期。第二章是要说明奥古斯丁的卡利他论(caritas)之所以会是融合的创举,基督教爱佳泊观念与新柏拉图学派爱乐实观念的结合,这一点对于后代非常重要,而亚略巴古的丢尼修(Pseudo-Dionysius)更直接地把爱乐实观念引进基督教。第三章说明爱乐实中心观念发展到中世纪的过程。第四章是在叙述中世纪的爱观。主要是追随奥古斯丁和提奥尼肖斯的思想,不过也有些许创新之处(受难神秘主义:passion mysticism。〔译注:对基督受难的神秘崇拜〕)。然而,中世纪对古老综合体系内在难题的体验最深刻,因此间接为其崩解预作准备。古老综合体系的倾倒,主要归功于宗教改革运动,但文艺复兴运动也有其贡献。文艺复兴运动为古老的爱乐实观念注入新生命(见第五章),而宗教改革运动则使得爱佳泊观念一跃而起(见第六章),于是这两个中心观念就此分离。不过,尽管「爱乐实与爱佳泊」之争因为卡利他融合论的瓦解而大致上化解,但是在宗教改革运动过后,就现实层面来说,卡利他依旧是主要的爱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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