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说禅论道:基督教与儒、释、道之对话(完)

第十二章当下与永恒

在华人知识分子和中产阶级,特别是受到禅宗及“人间佛教”思想影响的华人当中,“活在当下”似乎是被大部分人认可的人生观。

“活在当下”原来是佛教禅宗的一种人生观,强调放下过去的烦恼,舍弃对未来的忧思,抓住此刻去生活。而“当下”一词就是指“现在的、眼前的”。禅宗六祖惠能曾说,那些“迷妄之人”才会企望来生能去到西方净土,真正已经“了悟”人生的人只求当下了断。禅宗这种“活在当下”的人生观,一方面是反映儒家传统“未知生,焉知死”的务实精神,另一方面也似乎与20世纪西方“存在主义”(Existentialism)的论调相呼应。存在主义的“存在”一词,也就是“当下”的意思。存在主义思想家不想追究生命的本质问题,也不想去探索人生的“终极关怀”问题,他们只看重那些与他们切身相关的“此时此地”(here andnow)的问题。

因此,现代人关心的是眼前的事物,不太关心遥远的未来。他们认为只要能掌握人生中最主要的几件事(如家庭、工作、健康等),其他小事也就问题不大了。谈到宗教信仰,大多数人的反应是:“宗教信仰对我没啥用处。”事实上,持这种观点的人不一定是理智上的无神论者,也未必是纵欲主义者;相反,他们大多数是勤奋、循规蹈矩的成功人士。

宗教的消极目的

其实宗教信仰对人生有消极与积极两方面的价值。宗教信仰的消极目的,就是要“未雨绸缪”,为人生中不可避免的风暴做准备,使我们以正面、积极的心态去面对。

所有从事宗教研究的人都注意到,一般人皈依宗教的转折点,往往是在他们的人生遭遇突发性事故的时候。因为无论是天灾人祸,还是感情、事业的打击,都会使人强烈感受到人的有限与无助,因而促使一些人开始在宗教领域里探索无限与永恒。人生中的确有太多不可捉摸、无法掌握的事,佛教称之为“无常”,《圣经》的《传道书》则以“生有时,死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痛有时,跳舞有时”来表达人生的变幻莫测。

为什么挫折、患难容易让人开始反省人生?其实道理很简单,我们姑且以科学发展过程中产生的“模式转移”(Paradigm Shift)为例来说明。牛顿的古典物理学理论用了两三百年都被视为准确无误,直到20世纪初才开始被人质疑,最后是靠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来突破的。其实,在低速运动条件下简化后的爱因斯坦相对论公式,与牛顿的古典物理学公式是完全一样的,但在高速运动条件下,两者的差异就显明出来。换句话说,爱因斯坦相对论的优异性和广泛通用性,只有在更严酷的条件下才会突显出来。

不同的人生观或宗教观也是如此。在太平盛世或小风小浪的人生旅途中,“活在当下”的人生观可能还是满管用的,而且又简明易行,所以,很多人就以这种现实的态度度过人生。然而到了人生的暴风雨来临时,原有的人生规则全都乱了套了,有人才开始准备改弦易辙。从这个角度来说,皈依宗教其实也是一种人生观的“模式转移”。

1.《圣经·传道书》3:2,4。

众所周知,许多中国的知识分子在挫折或逆境中感到“万念俱灰”的情境下,往往开始宗教的探索,其中有些人就由儒家转向道家或佛教。然而,正如中国学者刘小枫指出的',无论是陶渊明的“悠然见南山”,或是《红楼梦》里贾宝玉的“飘然而去”,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就是“出世”。然而在这个超时空、超生死的“逍遥之境”中,人对一切都无动于心,缺乏真情与纯情的温暖和对苦难世界的关怀与献身。

相反,基督教是一种“神本主义”式的信仰,提供一个整全的(wholis—tic)人生观。这种基督教人生观的价值和适用性,往往是在严酷的人生考验中才会显示出来的。具备这种人生观的人,才能真正达到“处变不惊”的境界。因为基督徒认为凡事没有出于偶然的,都有神的美意和计划。神既然允许环境的巨变发生,他也必然安排了出路。重要的是如何寻求、明白神的旨意,然后按着神的旨意而行。

因此,虽然我们可能暂时处在平安无虞的环境中,却仍然应该主动、及早地去探索这永恒的人生真理。这正是孔子“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心态。

1.刘小枫:《逍遥与拯救》,风云时代出版公司,1990年,28页。

宗教的积极目的

此外,探索宗教信仰的积极诱因,就是要在人生中寻求一个生命奉献的祭坛,一个值得“为之生、为之死”的信念,也就是中国古圣先贤称之为“安身立命”的所在。

我曾经看过台湾报纸的一则“趣谈”。作者在60年前“抗战”期间曾寄居在贵州一个农户家里,有一天他正在看书,农户家四五岁的小女孩跑过来,两个人就展开了一段对话:

“叔叔,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书。”

“你为什么要看书?”

“看书可以增加知识啊!”

“增加知识干什么?”

“增加知识可以赚钱啊!”

“赚钱干什么?”

“赚钱才可以吃饭啊!“

“吃饭干什么?”

“吃饭才不会死啊!”

“那不死干什么?”

“去!去!去!别啰唆了,去找你妈去!”

那位作者说,他现在已经80几岁了,而每天在想的就是:“是啊,不死干什么?”

前不久我去纽约州的罗彻斯特城(Rochester),顺道去参观了柯达公司创办人伊斯曼(Eastman)的华厦。可以看得出来,伊斯曼先生是一个很会享受人生的人,他的房子雕梁画栋、匠心独具、不惜血本。他自己又是聪明绝顶的人,发明了许多东西。他酷爱音乐,后来还捐钱建了一所伊斯曼音乐学院。为了使客厅的音响效果好一点,他甚至硬将已建好的房屋切割开来,把一半的房子横移两英尺,再连接起来,花了75万美金,而当初建整栋房子也不过才花了30万美金而已。他没有结婚,所以也没有子孙。到了77岁时,他以手枪自杀结束了他的生命。死的前一天,他还改了遗嘱,将全部家产捐赠给罗彻斯特大学。在他的纪念馆中,展示了他自杀前留下的字条,上面写着:“我已经得到了所有我想要的,为什么还要等呢?”(I have all I want.Why wait?)

伊斯曼的一生,使我想起《圣经》中的《传道书》。《传道书》的作者聪明绝顶、名利双收,又是一国之君。他懂得享乐,又善于营造花园。然而整卷书却充满了对“虚空”的感叹,认为“日光之下”的万事万物都是虚空,都是捕风、毫无意义。伊斯曼和《传道书》的作者何其相似!

英国作家王尔德(Oscar Wilde)有一段颇有哲理的名言,他说:

人生有两种悲剧,第一种悲剧是你想要的东西却得不着,因此你感到失望;但是另一种更大的悲剧是,你想要的东西终于得到了,却感到绝望。

失望是众人都有的经验,因为人生不如意的事常十有八九。但既然你所梦寐以求的东西终于得到了,为何却感到绝望呢?这恐怕只有曾经历过人生巅峰状态的人才能领悟。其实我们常常对渴望得到的东西赋予太多的幻想与期望,因此当我们花极大的代价去获得之时,往往却感到幻灭与虚无。因为所有在“日光之下”的事物,包括物质、爱情、权势、名望,都不能持久或不变质,也不能提供永恒的价值和意义。

《传道书》的作者已经提醒我们,神在每个人的心中,都留下了“永恒”的意识',因此他要我们将眼光从那“日光之下”的世界,转向那“日光之上”的造物主,去寻求人生价值和意义2。

基督教信仰因为能提供人生的意义,而给个人和社会带来巨大的影响。19世纪德国社会学家韦伯(Max Weber)在他的名著《基督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兴起》3中强有力地论证指出,宗教改革家加尔文的“天职”(Calling)观念,扭转了封建时期人们对职业那种无可奈何的消极态度。他们不再将自己的职业视为只是世袭的、身不由己地工作,而看为是来自神的“呼召”。在这种神圣使命感的召唤下,人们工作的热情被激发出来,个人职业与社会责任的关系被连接起来,因此带来社会进步的动力。所以在短短的两三百年内,以英国为主的基督新教国家,成为科学、工业革命、民主政治、社会改革以及经济发展的“火车头”。

1.《传道书》3:11。

2.《传道书》12:1。

3.本书我国大陆有多种译本,如北京:三联书店(1992)、陕西师大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我国台湾也有多种版本,如协志工业丛书(1960)、台北:正中书局(1993)、台北远流(2007)等。

所以,基督教信仰不仅是人们在患难中的“拐杖”或“避风港”,它更赋予人生命的方向、意义和价值。因此,基督教信仰可以说是基督徒人生中的“灯塔”和“钟楼”,指引人生的方向、唤醒沉睡的心灵、激发人的潜力、调整人生的中心坐标,使人过一个“荣神益人”的生活。

持定永恒,活在当下

其实许多的人生哲理都是一种似非实是、二律背反的“悖论”(Para—dox)。例如关于真理的相对性与绝对性的问题,除非你先肯定了某种绝对真理和共识的存在,否则所有的相对主义都会成为毫无意义的狡辩与强词夺理。因为人若否定任何“共识”基础的存在,则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就完全崩解。所以在迈向包容性与多元化之先,要先肯定有共同接受的绝对价值与真理。

人生的另外一种悖论就是关于永恒与当下的悖论。对一个肯定永恒并且积极追求永恒价值的人,“活在当下”是代表他脚踏实地的态度。相反,一个人若否定永恒的价值,“活在当下”可能只是一种“驼鸟”政策,是“炒短线”的人生观。“活在当下”就好比渔船以岸上的灯塔来定位,在天候、距离都合宜的时候,还勉强可用。但在汪洋大海上航行的远洋船只就需要用先进的卫星定位仪,这才是全天候的、三度空间的定位系统。因此,“活在当下”的人,仍然需要有永恒的价值与信念来为自己定位。

务实的中国知识分子常常紧紧抓住“当下”,他们效法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以“未知生,焉知死”的心态去从事经世致用之学。但是在身处乱世之际,中国知识分子就只好隐退江湖,或“乘桴浮于海”;只有极少数的人愿意舍生取义,寄望将来在千秋万世之后或许能在历史上留下一些鸿爪。这种人生观,有人称之为“争一时,也争千秋”。

但是持有这种人生观的人仍然没有超越人的“水平面”,未曾去探索那“人与神”的垂直关系。因此,大多数“活在当下”的人,即使是没有私心的爱国主义者,也很难跳出种族主义和国家中心主义的盲点和成见。他们虽然是实用主义者,却不容易在思想上借“信心的跳跃”大胆地突破现状与既定的成见。

基督教的信仰是扎根于永恒,但是也从未忽略当今的时空环境。对基督徒而言,我们必须珍惜所拥有的“仅此一生”,不能虚度光阴。用保罗的话来说,基督徒的人生观乃是:

无论是生是死,总叫基督在我身上照常显大。因我活着就是基督,我死了就有益处。1

每位基督徒应该好比一片片玻璃的镜片,别人透过他们“看见”了神,好像借着镜片组成的望远镜看见那远在天边的星辰,或透过由镜片组成的显微镜看见那原来看不见的微细物质一样。他们不是要别人看“他”这个人,但是不透过这些基督徒,世人无法看见神。因此基督徒活着一天,就应该是基督生命的彰显。

然而人的生命又不应当仅限于短暂的此生。当面对死亡时,基督徒既不是“贪生怕死”,也不是“醉生梦死”,而是“视死如归”。因为一个有永生盼望的信徒,既然知道将来都要向神交账,所以更应该兢兢业业地作神忠心的管家,善用自己现有的时间、金钱和才干,以欢喜的心盼望将来能在神的荣耀中与众圣徒享受永生。

所以,基督徒的人生观应该是:持定永生,活在当下。

1.《圣经·腓立比书》1:20—21。

说禅论道

——基督教与儒、释、道之对话

基本上,“宗教比较”这门学问在学术界有两派。一派认为,两种不同的宗教是无法比较的(此派所持的立场为“不可化约论”,英文是IncommensurabilityThesis),因为每个宗教都有不同的世界观、不同解释问题的预设,因此,任何方式的比较都是不可能的。另一派却认为比较是可能的。这派学者认为,经过客观的分析,可以比较不同宗教的一些平行观念,只要有详细的注解和描述,明白各自的特色以及一些相对应之处,就可以找到相同和相异的看法。

大体而言,佛教对于人生的反省是从苦难开始;而孔子的儒学则侧重务实,并分析“为人”的角色与责任;老子所关注的却是宇宙不变的法则——道,以及道在人生中的具体应用。基督教所强调的则是,人应以受造者的身份,用信心来回应造物者的召唤。

若要将两种不同的宗教传统和教义作比较,需要精通这两个领域的学问,否则便是自说自话,没有多大的意义。

本书作者庄祖鲲先生既拥有化工博士学位,受过西方严谨的科学训练,又潜心研究中国文化多年,通晓基督教与中国的传统文化,获得美国三一国际大学文化研究哲学博士学位。如今把他钻研的成果出版以飨读者,对于今天有意厘清基督教思想和中国传统信仰关系的知识分子来说,不啻为一难得佳作。

陈宗清

美国恩福基金会创办人及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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