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说禅论道:基督教与儒、释、道之对话
第十一章、逍遥与拯救
在中国人的人生观中,“适性逍遥”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境界。这种人生观,与道家老庄的观点,特别是与庄子的观点脱离不了关系。因此,固然中国知识分子一向以儒家思想为正统、为主流,但是道家的思想却根植在他们的潜意识里。至于基督教,在“原罪”的意识下,反而认为追求蒙拯救、得赦罪,才是人生的最高目标。在这两者之间,也好像有一个鸿沟存在。
庄子与《逍遥游》
谈到中国人对“逍遥”的向往,很多人会自然联想到战国时代道家的庄子,以及他的著作《庄子》中的《逍遥游》。庄子是诸子百家中的一位奇人。在道家中,他与老子齐名,虽然一生穷途潦倒,却没有屈原的怀才不遇之怨,也没有孔子的“不得志,乘桴浮于海”之叹。他最善于说寓言,寓意深远,海阔天空,冷嘲热讽。固然很多人欣赏、崇拜庄子,但是每个人对他的观点似乎也歧异很大1。一方面或许是他的话不易明白,另外,每个人也都以自己的“见解”(perspective)来解读庄子,却未必是庄子的原意。这或许就是后现代思潮的特征吧。
1.参考:马志明、吴建雄《听大师讲庄子》,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
提到庄子以及《逍遥游》,我个人也有特别的感受。因为一来我姓庄,我常戏称自己“生于台湾,祖籍福建,原籍河南”,就是为要与庄子攀亲之故。二来我的名字中有一个较希罕的“鲲”字1,其典故就是来自《逍遥游》一开头的“鲲鹏之变”寓言故事: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对于大鹏高飞之意义,不同人有不同的看法。胡适认为庄子强调的是“命定主义”,从而容易使人产生惰性,不思上进;2因为“鹏”只有不断搏击长空才能飞得更高、更久,否则只有悲凉的下场。冯友兰却认为,大鹏鸟的“水击三千里”和“扶摇直上”并不是成功人生的唯一指标。那些讥,笑大鹏鸟的蜩(蝉)鸠(斑鸠),虽然只能飞几米远,但是却代表着另外一种人的幸福观3。但陈鼓应指出,这是郭象将大鹏与小鸟解释为“各适其性”以后,后代学者盲从他的说法所造成的误解。”还有人甚至认为,逍遥地飞向南海的大鹏是鲁迅笔下的“阿Q”原型5。南怀瑾则认为,飞往南海的大鹏鸟与蝉雀代表不同的境界与见识。也就是说心志远大的人,就要有远大的计划;眼光短浅的人,只想抓住今天眼见的就心满意足了。这就叫做“燕雀焉知鸿鹄之志”。6陈鼓应也赞同此说。
1.我的名字中有“鲲”字,是因为台湾的别名之一是“鲲岛”。其典故大概是古人想象这只神话故事中的鲲鱼最后变成了台湾岛。所以台湾西海岸有许多渔村名字叫“北鲲身”、“南鲲身”、“二鲲身”等。在我同年龄的人当中,不少是父母由大陆到台湾之后于1948 至 1952年生下的的第二代,名字中有“鲲”字,就是为了纪念第一个在台湾出生的孩子。
2.《飞得更高,迎着狂风舞蹈——胡适解庄子》,收录于马志明、吴建雄:《听大师讲庄子》,32—33 页。
3.《清静无为,达致“无用之用”—冯友兰解庄子》,收录于马志明、吴建雄:《听大师讲庄子》,52 页。
4.陈鼓应:《庄子哲学》(增订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9年,41页。
5.《掐捏人间世的七寸——鲁迅解庄子》,收录于马志明、吴建雄:《听大师讲庄子》,19页。
6.《独立不可拔,冲破命运的樊笼—南怀瑾解庄子》,收录于马志明、吴建雄:《听大师讲庄子》,127页。
有些人在解读《庄子》一书时,未必注意到“鲲鹏之变”这个寓言的重要性。例如,于丹在《庄子心得》一书中1对此寓言就未赞一词。这个寓言列在《庄子》第1章《逍遥游》之首,应该算是开宗明义之言。因此要了解何为“逍遥”以及庄子的心志胸怀,都应该从这个寓言入门。
其实这只大鹏鸟就代表庄子心目中的理想人物,而那些讥笑他的蝉雀之流,就是与庄子同时代的世俗之人。此外,我个人认为,大鹏与雀鸟的差别,还不仅是眼光与心志,也有其力量来源的不同。可怜的小麻雀只能靠扇动自己的翅膀来飞翔,大鹏鸟却是乘风而起、御风而行的。所以庄子接着说:
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凭借)风,背负青天而莫夭阏(阻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换句话说,大鹏鸟之所以能鹏程万里,不是因为它力大无穷,能扶摇直上,而是它懂得凭借外力,也就是源源不断的风力;而燕雀却只会用微小的自力,但是自己的力量终会枯竭,就好像“螳臂挡车”一样。其实这也是老子借着寓言和对话,一再提到的“无为而无不为”的概念。
老子所谓的“无为”,乃是不用人为的力量企图去改变现状。因此,这“为”字可能更接近荀子所谓的“伪”(即“人为”之意)。在《人间世》中,庄子借孔子之口,阻止颜回去卫国劝谏暴君。庄子的意思是,如果时机和方法不对,即便你用尽了自己全部的辩才、智慧和能力,也往往无济于事,甚至反而徒遭杀身之祸。
1.于丹:《庄子心得》,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07年。
而“无不为”则是指当你懂得不用己力,却顺着“自然”之力、之势的时候,就“无所不能为”。这是庄子在《养生主》中“庖丁解牛”的故事所要表达的。庖丁解剖牛的时候,是顺着牛的骨骼及关节的构造下刀的,所以他的刀虽然用了十几年都不会钝,而且还“游刃有余”。别的屠夫则是拿刀猛砍、乱砍,当然刀很快就钝了。所以处世之道就是顺其自然,勿强行、勿妄为。这里的“自然”,固然可以指大自然的原则,但也可以指“道”。所以“无为而无不为”可以解释为:“人若无伪,顺天而行,则将无所不能为。”
逍遥——困境中的退路?
中国知名的文化基督徒刘小枫,在他的成名作《逍遥与拯救》(大陆版作《拯救与逍遥》)中,从《红楼梦》(原名《石头记》)的叙事中,指出中国人所向往的乃是老庄和禅宗式的“适性逍遥”。在这个超时空、超生死的境界中,人将变成无知识、无爱憎的“石头”,对一切都无动于心。2然而这“逍遥之境”什么都好,唯一缺乏的只是真情、纯情的温暖和对苦难世界的关怀。因此,刘小枫提出一个深刻的问题3:
1.刘小枫:《逍遥与拯救》,大陆版: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台湾版:风云时代出版公司,1990年。
2.刘小枫:《逍遥与拯救》,风云时代出版公司,28页。
3.刘小枫:《逍遥与拯救》,风云时代出版公司,22页。
“破对待、空物我、泯主客、齐生死、反认知、重解悟、亲自然、寻超脱”的审美精神,〔真的〕比在深切的苦涩和烦恼中,执着于不灭的爱心,无限关怀人与人类之可怕处境的宗教精神更为高明?难道在一个还没有消除一切苦难、不幸和罪恶的世界中,一个人自寻审美式的逍遥应该是问心无愧的?难道中国人对荒唐、混浊、冷酷、不幸世界的变相,肯定得还不够?还需要我们去发扬光大?所谓的“中国化”真的那么可靠?庄禅式的“审美”态度,究竟要把世界的虚无强化到什么地步才安心呢?
当然,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同意刘小枫的论点,谢选骏就是其中最直率的一位1。谢选骏压根儿不认为中国人是追求“逍遥”的,而应该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是,他也同意,由于中国人喜欢强调“阴阳调和”之说,使得许多中国人的人生观乃是“修齐治平”的“入世观”与“逍遥出家”的“出世观”相加而成的2。因此,在我看来,刘小枫认为中国人向往逍遥,乃是从国人受到道家(尤其是庄子)的影响来看的;而谢选骏的批评,乃是从儒家的理想来看的。
但不可否认,一些中国人的人生观,是在追求那无所窒碍的“逍遥之境”。无论是陶渊明政坛失意后的“悠然见南山”,或是贾宝玉游戏人间后的“飘然而去”,或是武侠小说中侠客在腥风血雨后的“悄然隐退”,都指向同一个方向。这种阻断人对尘世的关怀,使个体心智进入一种清虚无碍的空灵之境的修为方式,固然是渊源于老庄思想,却是由禅宗佛学完成的3。换句话说,禅宗大大推进了道家“适性逍遥”的精神,强化了中国儒道精神中“自然本性”自足的立场。至此,中国人对人生的看法,经由儒、释、道三家的融会贯通,逐渐形成这种“出世”的性格。
基督教的人生观
其实在基督教的《圣经》中,也有一段与庄子“大鹏飞扬”的寓言类似的话。那是出自于以色列的先知以赛亚,他比庄子还早了两三百年。他鼓励那些因环境的挫折而怨天尤人的以色列人说4:
1.谢选骏:《ABC神学:中国古代自发性地产生过基督教?》,收录于《基督教与中国》(第二辑),王忠欣主编,美国恩福基金会,2004年,105页。
2.谢选骏:《ABC神学:中国古代自发性地产生过基督教?》,收录于《基督教与中国》(第二辑),王忠欣主编,107页。
3.刘小枫:《逍遥与拯救》,风云时代出版公司,6—15页。
4.《圣经·以赛亚书》40:28—31。
永在的神耶和华,乃创造地极的主,不会疲乏困倦,他的智慧无穷。
疲乏的,他赐能力;软弱的,他加能力。
就算是少年人也会疲乏困倦;再强壮的人也必跌倒。
但那等候并仰赖耶和华的,必从新的来源得能力,如鹰展翅上腾。
他们奔跑却不困倦,行走却不疲乏。
我认为,这段《圣经》是从另一个角度很贴切地表达出庄子“鹏程万里”的意旨来。在希伯来原文中,“等候”这个动词有时也可以翻译为“仰望”,因此有一语双关之妙。因为鹰乃是御风而行的,所以这风就是它能力的“新来源”。鹰既得等候风起之时刻,又得仰赖这风才能够直上云霄,翱翔天际却不疲乏、不困倦。这是“逍遥”的秘诀所在,也是庄子在《逍遥游》中所要表达的。
陈鼓应在解释“鲲化而为鹏”的预言时也说,庄子的理想人物应该具有鲲鹏两者的性格:既像鲲一样沉潜深沉,又如鹏一般远举高飞1。换句话说,这种人先要能隐匿形迹、深藏不露,等到时机成熟、条件充足,他才出而应世、展翅飞扬。其关键也在于“等候”。
同时,在“如鹰展翅”的比喻中,还有一个隐喻,是有关于风的。风这个词的希伯来语是ru'ah,这个词有时可翻译为“灵”。有趣的是,希腊语的风与灵也都是pneuma。这个双关语在《圣经》中曾多次出现。例如,当神用尘土造了亚当之后,就在他鼻孔里吹了一口气(ru'ah),亚当就成为有灵(ru'ah)的人2。先知以西结在异象中看见平原上的枯骨,当风(ru'ah)由四方吹来,吹到骸骨之上时,灵(ru'ah)就进入他们里面,他们就活了,而且成为极大的军队3。
1.陈鼓应:《庄子哲学》,39—40页。
2.《圣经·创世记》2:7。
3.《圣经·以西结书》37:1—14。
另外,耶稣曾对前来问道的老拉比尼哥底母说:“风(pneuma)从哪里来、往哪儿去,你不知道。从灵(pneuma)所生的人,也是如此。”1
所以,“如鹰展翅”的比喻暗示,鹰依靠风而飞翔,人却是靠神的灵而行事。这就是以色列的另一位先知撒迦利亚所说的2:
不是依靠势力,不是依靠才能,
乃是依靠我(耶和华)的灵,方能成事。
使徒保罗也曾说:“我靠着那加给我力量的,凡事都能作”3,所表达的就是这一种积极的人生观。
当然有人说,《圣经》中的《传道书》表达的人生观似乎就非常消极。事实上有些人认为,如果不事先说明就直接念几段《传道书》的话,一定有人以为是在念佛经。例如《传道书》一开头就说:
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什么益处呢?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我见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4
这位“传道者”认为,不但追求快乐、财富是虚空,连追求智慧也是虚空,因为“智慧人和愚昧人一样,永远无人纪念”5。所以他劝人“不要行义过份,也不要过于自逞智慧,何必自取败亡呢?”6这话似乎与佛教强调的“诸行无常”、“万法皆空”及老子与庄子的“无为”很相近。传道者甚至说:
1.《圣经·约翰福音》3:8。
2.《圣经·撒迦利亚书》4:6。
3.《圣经·腓立比书》4:13。
4.《圣经·传道书》1:2—3,9,14。
5.《圣经·传道书》2:16。
6.《圣经·传道书》7:16。
世人遭遇的,兽也遭遇,所遭遇的都是一样;这个怎样死,那个也怎样死,气息都是一样。人不能强于兽,都是虚空。都归一处,都是出于尘土,也都归于尘土。1
这观点也与庄子《齐物篇》的看法相似。而传道者的人生观,似乎可以归纳如下:
我所见为善为美的,就是人在神赐他一生的日子吃喝,享受日光之下劳碌得来的好处。因为这是他的份。2
这与庄子“逍遥”的意境似乎也相去不远。难道基督教的《圣经》也认同庄子的人生观吗?
其实要明白《传道书》的意旨,必须注意全书的一个钥字(keyword),那就是“日光之下”。这个字在《传道书》中一共出现了29次之多。换句话说,传道者是用一种反讽的笔法来描述,一个人如果眼光只看见(或看重)“日光之下”的一切,也就是眼目所见的这短暂世界,那么他的人生最终的结局将是“虚空”。财富、爱情、事业、功勋、喜乐甚至智慧最后都将归于无有。佛教也有类似的领悟,称之为“无常”。
但同时,《传道书》的作者也说,神将“永恒的意识”安置在人的心中3。这种永恒的意识就是超越时空、超越“日光之下”的意识。第五世纪的神学家奥古斯丁因此说:“神在人的心中预留了一个空缺,除了神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满它。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许多基督教的文学家—如陀斯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路易斯等人—所描绘的人,在罪恶的重担下渴望得救赎的心态,也就是在寻求这种“永恒”。有了它,人就找到了中国古圣先贤所寻求的“安身立命”的所在;失去了它,人就被虚空所缠绕,感到茫茫然,惶惶不可终日。
1.《圣经·传道书》3:19—20。
2.《圣经·传道书》5:18。
3.《圣经·传道书》3:11,新译本。
《传道书》的作者是要人能够看穿“日光之下”的虚幻,然后抬头去寻求那在“日光之上”永恒的神。所以他在全书的结尾说:
在你壮年的日子,当记念你的创造主······总而言之,应当敬畏神,遵守他的诫命,因为这是每一个人的本分。1
所以基督徒寻求的拯救,不是要逃离这个世界去寻求一个避风港,相反,恰恰是要去积极地承担这个苦难世界的责任。然而这个重担却是难担的担子。耶稣为此曾说过一段脍炙人口的话,他说:
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我心里柔和谦卑,你们当负我的轭,学我的样式,这样,你们心里就必得享安息。因为我的轭是容易的,我的担子是轻省的。2
耶稣的“样式”就是柔和谦卑、顺从天父、依靠圣灵行事。所以,虽然他死的时候,好像是众叛亲离、一无所有(甚至连内衣都被剥去),但是他的“无为”或“无能”却释放出爆炸性的感染力,以至于如今基督教成为全世界最有影响力的世界性宗教。这岂不是另一种的“无为而无不为”吗?
1.《圣经·传道书》12:1,13,新译本。
2.《圣经·马太福音》11:2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