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返璞归真1.5-2.1
我们有理由感到不安
在上一节结束的时候,我谈到在道德律中物质世界之外的某个人或某个存在触及到我们。我想,听到我这样说有人就已经感到厌烦,甚至认为我对你们耍了个花招,我一直小心翼翼包装成哲学的东西原来不过又是一种“宗教说教”。你也许觉得,我若谈什么新东西,你还打算听一听,但是我谈的若只是宗教,这个早已有人谈过,你不能让时钟倒转。若有人持这种观点,我想对他说三件事。
第一,让时钟倒转的问题。如果我说你可以把时钟倒转回来,钟若走得不对,让它倒转是一件明智之举,你认为我是在开玩笑吗?我现在不谈时钟。大家都希望进步,进步的意思是距离目的地更近。你若转错了弯,前行并不能接近目的地。走错了路,向后转回到正道才是进步,谁最早向后转,谁就是最进步的人。做算术时也是如此。如果一开始就算错了,越早承认这一点,返回来重新计算,算得就越快。顽固不化、拒绝承认错误无进步可言。我想,观察一下今日的世界,大家就很清楚人类一直在犯一个重大的错误。我们走错了路,走错了路就得返回,返回是最快的前行方式。
第二,我所说的还不是“宗教说教”,我们还没有谈到任何实际宗教中的上帝,更没有谈到基督教这门具体宗教中的上帝,我们只谈到道德律背后的某个人或某个存在。我们没有从圣经或教会中搬来什么内容,我们在看凭自己的努力对这个“某个人”能发现点什么。我想明确指出一点,那就是,我们凭自己的努力发现的东西令我们大吃一惊。对这个“某个人”,我们掌握了两点证据。一是他创造的宇宙。仅以此为线索,我想我们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他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因为宇宙是如此地美丽),他很无情,对人类不友好(因为宇宙是如此地危险、恐怖)。第二点证据是他安放在我们心中的道德律。这个证据比第一点更确凿,因为它是内部资料,听一个人谈话比看他建造的房屋让你对他有更多的了解。同样,对上帝,我们从道德律中比从泛泛的宇宙中了解的更多。从第二点证据中我们得出结论:宇宙背后的那个存在非常注重正当的行为——公道、无私、勇敢、诚实、无欺、正直。在这种意义上,我们应该同意基督教和其他一些宗教的说法,即上帝是“善的”。我们不要走得太远。道德律没有给我们任何理由,让我们认为上帝的善指的就是“迁就、心软、有同情心”。道德律中没有任何迁就的成份,它铁面无私,要求你做正确的事,似乎不在意这会给你带来多大的痛苦、危险和困难。上帝若像道德律,他就不会心软。在目前这个阶段,说你所谓的“善的”上帝是一个宽恕的上帝没有用处。你的意识超前了,只有人才能宽恕,我们还没有谈到人格的上帝。我们只谈到位于道德律背后的一种力量,它不大像其他的东西,更像一个思想,但它可能与人相差甚远。它若是非人格的纯粹的思想,请求它体谅你、放过你可能没用,就像计算错了,请求乘法口诀表放过你毫无用处一样,你的答案一定会错。你说如果存在这样一种上帝——一个非人格的、绝对的善,你就不喜欢他,决定不理他,也没有用处。因为问题在于,你有一部分站在他一边,真心赞同他反对人的贪婪、欺诈和剥削。你可能希望他给你开个特例,这次放过你,但你心里明白,除非宇宙背后的这种力量真正地、坚定不移地憎恶那种行为,否则,他就不可能是善的。另一方面,我们知道,如果确实存在一个绝对的善,我们大部分的所作所为必定令它憎恶。这就是我们所处的可怕困境。宇宙若不由一个绝对的善来掌管,我们一切的努力最终都付诸东流。但是宇宙若由它来掌管,我们自己又每日与它为敌,明日也不可能有所改善,因而同样处于绝望的境地。没有它不行,有它也不行。上帝是唯一的安慰,也是最大的恐惧,我们最需要的东西也是我们最希望躲避的东西,他是我们唯一可能的盟友,我们又与他为敌。有些人谈论与绝对的善相遇,仿佛这是一件有趣的事,他们需要三思,他们还是在与宗教玩游戏。善要么给你带来极大的安全,要么给你带来极大的危险,究竟是安全还是危险,视你对它的回应而定。而我们对它的回应都是错误的。
第三,我选择以这种迂回的方式进入真正的话题,并不是要对你耍什么花招,而是另有理由。这理由是,你若不面对我一直向你描述的那种事实,基督教对你毫无意义。基督教叫人悔改,答应宽恕他们,因此,对那些认为自己没什么需要悔改、不需要宽恕的人,它(据我所知)无话可说。只有在你意识到存在着一个真正的道德律、在它背后存在着一种力量,意识到你违背了那个律、与那种力量敌对之后,只有这时候(早一刻也不行),基督教才开始说话。你知道自己病了才会听从医生的吩咐,意识到我们的处境近乎绝望才会开始明白基督徒所讲的道理。他们向你解释,我们是如何陷入现在这种对善既爱又恨的状态,上帝怎么可能既是道德律背后的那个非人格的思想又是一个人。他们告诉你,你我都无法满足这个律的要求,告诉你上帝自己如何降身为人,替我们满足了这些要求,救我们脱离了上帝的忿怒。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你若想追究它,无疑应该去请教那些比我更有权威的讲述者。我只是叫人们面对这些事实,明白基督教声称自己可以解答的那些问题。这些事实很可怕,我真希望自己能谈点更愉快的事,但是我必须说出我认为是真的东西。当然,基督教最终能给人带来一种无法描述的安慰,这点我完全同意。但是,它并非始于安慰,而是始于我一直在描述的那种沮丧,未经那种沮丧就直接享受那种安慰毫无用处。正如在战争和其他事情中一样,在宗教中你不可能靠寻找得到安慰。寻找真理,你或可以找到安慰,寻找安慰,你既得不到安慰也得不到真理,开始时你得到的是甜言蜜语和不切实际的幻想,最终得到的是绝望。许多人已经摆脱了战前对国际政治所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如今我们也该摆脱对宗教的幻想了。
[1] 第二次世界大战。——译注
[2] 引号为译者所加,在原文中是大写字母。
[3] 引号用法同上。
[4] 我认为不尽如此,在后面你会看到。我的意思是,就目前的阶段的讨论而言,可能如此。——作者注
[5] 参看本章结尾的附注。——作者注
第二章 基督徒的信念
两种对立的上帝观
电台让我谈谈基督徒都相信什么,我首先要谈谈基督徒不必相信什么。作为基督徒,你不必认为其他宗教全盘错误,你完全可以认为,所有的宗教都至少含有些许的真理。在做无神论者时,我必须竭力说服自己:全世界一切宗教的核心观念都是巨大的谬误,大部分人在那个对他们最至关重要的问题上始终认识错误。成为基督徒之后,我采取了一种比较开放的态度。当然,做基督徒确实意味着,在基督徒与其他宗教不同的地方,你会认为基督教是对的,它们是错的,就像做算术,只有一个正确答案,其他答案都是错误的,但是,有些错误答案更接近正确答案。
若对人类进行划分,我们首先可以将它分为两大类:信神的人和不信神的人。从人口统计上看,信神的人占大多数,他们相信某一种神或多个神,不信神的人占少数。在这点上,基督教与古希腊人、古罗马人、现代的野蛮人、斯多葛派、柏拉图主义者、印度教徒等同属一列。
根据所信的上帝,我们可以对人类进行进一步的划分,对上帝人们持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上帝超越善恶。我们称一件东西好、另一件东西坏,有些人认为这纯粹是我们人类的观点,人越有智慧就越不愿意就好坏发表意见,越清楚地看到每一件东西都是一方面是好的,另一方面是坏的,一切皆如是,没有例外。因此,这些人认为,在你远未用类似上帝的眼光看问题之前,好坏的差别就彻底消失了。我们说癌症不好,因为它会让人死去,他们说,你也可以称一位技艺高超的外科医生不好,因为他让癌症死去。一切都取决于你看问题的角度。另外一种对立的观点则认为,上帝绝对地“善”,或者说“公义”,上帝有他自己的立场,他爱爱、恨恶,他要求我们以特定的方式去行动。第一种观点,即认为上帝超越善恶的观点被称作泛神论,普鲁士伟大的哲学家黑格尔、(据我所知)印度教徒持这种观点,犹太教徒、基督教徒则持另外一种观点。
伴随着泛神论与基督教的上帝观之间这一巨大差异,往往还有另一种差异。泛神论者通常认为,正如你使自己的身体有了生命一样,上帝(可以说)也使宇宙有了生命,宇宙几乎等同于上帝,宇宙若不存在,上帝也就不存在,你在宇宙中看到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上帝的一部分。基督徒的观点则与此不同。他们认为,就像画家画画、作曲家作曲一样,上帝发明、创造了宇宙。画家不等同于他的画,画毁了,画家仍在。人有时候可能会说:“他在画中投入了自己很大一部分生命。”但是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说,这幅画的美及其魅力来自他的头脑,他的技巧在画中体现的方式与在他的头脑中,甚至手中存在的方式是不一样的。我想大家都已看出,泛神论者与基督徒在这点上的区别与上述区别联系在一起。不严格区分好与坏,你就很容易说你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上帝的一部分。但是,你若认为有些东西的确是坏,上帝的确是善,你就不可能那样说。你一定会认为上帝独立于这个世界,我们在世界上看到的一些事情违背了上帝的意愿。面对癌症或贫民窟,泛神论者会说:“你若从上帝的角度看,就会认识到这也是上帝的一部分。”基督徒会回答说:“别说这种该死的鬼话。”基督教是一种战斗的宗教。它认为上帝创造了世界,就像人创作故事一样,上帝“从自己的头脑中创造出”空间、时间、冷、热、各种颜色和味道、所有的动植物。但是基督教也认为,在这个上帝创造的世界有很多东西偏离了正道,上帝向我们大声疾呼,坚决要求我们回到正道上来。
当然,这也引起了一个很大的问题。世界若由一个善的上帝创造,它怎么偏离了正道?有很多年,我拒绝听基督徒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因为我始终认为,“不管你怎么说,不管你提出的理由多么巧妙,说这个世界不由一位智慧的力量创造岂不更简单、更容易吗?你们一切的理由不都是为了否认那些显而易见的东西,结果越解释越复杂吗?”可是,这又将我推入了另外一种困境。
那时我不相信上帝的存在,理由是:这个宇宙看上去非常残酷、极不公正。可是,这个公正与不公正的概念来自何处?一个没有直线概念的人不会说一条线弯曲。我称这个宇宙不公正时,在拿它和什么作比较?如果整场演出从头到尾都很糟糕、毫无意义,我作为这个演出的一部分,为何对它有如此激烈的批评?人落入水中会觉得身湿,因为人非水中生活的动物,鱼就不会。当然我可以说,公正不公正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不必执著于此。但是这样一来,我不相信上帝的理由就坍塌了,因为这一理由正是以世界的确不公正、而非碰巧不合我意为基础。因此,就在极力证明上帝不存在,换句话说,证明整个现实毫无意义时,我发现自己必须承认,有一部分现实,即我的公正观念是完全有意义的。倘若整个世界没有任何意义,我们永远不会明白这点,就像宇宙中若没有光,因而也就没有长着眼睛的生物,我们就永远不知道宇宙黑暗一样,因为“黑”这个词没有任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