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叛教者（完）
第四部、擘饼者
6、
求你在这惨淡时期之内，
擦干我一切暗中的眼泪；
学习知道你是我的安慰，
并求别人喜悦以度此岁。
***
我的刑期像是与惠雯的生命在赛跑，如果我能在她还在世的日子出去，去到她的身边，就可以好好服侍她。主啊，她为我受了太多的苦，她让我可以专心地服侍你……她所受的一切，你比我更知道。
现在，我每每想到她，就像是看着一只在剪羊毛人手下，默默无声的，待宰的小母羊……
你是剥夺了她的一切，她没有孩子，没有了智慧和才学的荣耀。那年她独自一个人经历了流产的丧子之痛，并且被告知不能再怀孕，而我却远在英国，我并没有尽快回到她的身边，而是继续主的工作，继续我的讲道和交通的行程。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那段时间我释放的信息是极为重要的，是完整地阐述了一个基督徒应当有的正常生活。但，事隔二十多年后，我却心里摇晃起来，我突然体会到了妻心里的痛了。
这次的风暴中，我也不能在她身边，这次是主你限制了我，让我在这个囚禁中来体会她的痛。婚后这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我这个丈夫不仅常常不在她身边，还连累她受辱……
主啊，她甚至也没有健康……早早就得了高血压，现在心脏又不好……
你以剥夺来制作了她，让她成了可以浇奠你的香膏，她是你炼制的没药。
但求你，让我在余下的日子里，能尽心服侍她，就像我服侍你一样吧。
她是我的最爱，是上帝曾夺去又赐还给我的。我这一生都被她吸引，可却一直在抵御这吸引……她的眼睛是那么地美，我总生怕去多看、多想这双眼睛，生怕自己跌进去，以至让基督的目光在心中变得模糊。
我总以为我们会有长长的晚年，会有很多很多用不完的日子……总想着要拼尽全力做主的工，来先让基督的心得满足……可是，我真知道基督的心吗？
我也不知道你的心……惠雯，早知道并没有多少日子，我真该多看一眼你的眼睛，多知道一点你的心……
是我对不起你。
最近，自己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心脏一直不好。惠雯，我总在想着你的情形，心里有个不切时宜的浪漫，想着我俩是不是能一起走完最后的日子。其实我是有点担心，不敢去见把你给了我的神，虽然你自己从来没有向我抱怨过。
我心里能记得从小到大你的各种表情，有娇嗔也有霸道，父母们总看那时是你跟着我，但你是要我听你的，我也是愿意。现在回想起来，连你后来流露出骄傲和虚荣的面容，还有我执意离开你时，你脸上的刻意藏着的委屈和失落……这许许多多的你都是那么地让我心动……
惠雯，我是靠想着你的种种，来让你在这里陪我的。
但大多数千姿百态的表情都是你嫁给我以前的，之后，你的脸上似乎只有爱，只有微笑，只有柔顺……这样一想我就不安了，我想你是不会没有委屈的，你也不会对我都满意吧？但我竟想不出你不满的痕迹，在和你做夫妻的日子，我竟然是笃定你对我都满意，甚至是崇拜的……我怎么会这样？我过去是有点太笃定了，对好多事……如今回头想想，真觉得自己是忽略了你，神会怎么看呢？
我是巴不得早一天歇了地上的工，脱离了世上的苦难去见神的，但却有点怕独自去见把你给了我的天父。我这一生给你的幸福多？还是委屈多？我是成就了你的生命价值？还是耗费了珍宝般的你？你给我的总是幸福、肯定、平静的面容，但这些年离开你的独处，这些年别人的控诉，都让我忍不住去想你心里的真实感受。
我怕独自见到天上的爸爸后，他会不会为他宝贝的女儿申怨呢？当然，还有很多人和事，我都有亏欠，我是要一一认的。但似乎我心里此刻最负担不起的就是对你的亏欠……
惠雯，若是我们能一同回天家，我相信你是要替我说话的，你总是维护我的，就象我们儿时一样。
***
终于满了十五年的刑期，我以为日子满足了。惠雯，我一直在感谢你的支撑，我也感激上帝将你的命留着，等到我可以去你身边的日子……
但，现在这一切都破灭了。
前些日子，他们又来和我谈，要我公开声明放弃信仰。我不肯，就被换了牢房，和两个小流氓住在一起。他们用各种方法施虐，你上次送来的棉背心也被打烂了，但我还是舍不得脱下来。
那时我想，不管怎样，上帝是不会让我被打死的，总是没多少日子，就可以出去见到你了。
但今天，我被提审到监狱长的办公室里，还有两个犯人，其中一个我过去见过，是天主教的一个神父。不过他老了，被折磨得已经认不出来了，若不是监狱长叫他名字，我肯定不敢相信是他。另一个，说也是一个基督徒，还是一个县长，他是悄悄信的，后来被人揭发出来，也已经坐了好几年牢。
监狱长要我们放弃信仰，说否则就不能出去。他俩脸上的惊恐我实在是懂的，谁也没想到会这样……我是天天都在想再见你的事……但我怎么能不再见耶稣呢？
惠雯……
下午大喇叭就响了，监狱长亲自宣布他们俩通过政府的教育改造，思想转变了，表现很好，愿意公开放弃他们过去的信仰，放弃反动立场。
然后，是他俩一个个讲话，他们把自己臭骂一通，痛哭流涕地说是受了帝国主义的欺骗，等等。
犯人们常听到这种悔改的控诉，没人在乎。以前，像这样批判自己，放弃反动立场的人，也大都没能走出监狱。但这次，他俩一说完，监狱长当场就宣布他们两人提前释放，今天就回家。
然后，大家就看到他们真的被押着走出去了。
整个监狱里的犯人都震惊了，其实我心里也是有一点惊讶。如果我和他们一样，是不是今晚就已经可以抱住你了？……但那样，我俩以后的日子会是怎样呢？
原来监房的小乌和我是一个学习小组的，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看，我知道他不理解，他用目光在问我为什么，我也在问自己为什么。我是不够爱你吗？
诗人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在我们基督徒却是行不通……世人知道的生命不过是肉体的生命，那个，我是可以为你抛下的。
但惠雯，在我里面，在你里面的生命，并不是那必死的，而是永生的。而且，也不是我们自己的，是基督耶稣的。抛了这个生命，爱情和自由岂不也都陷在了必死的肉体中？
我也知道政府早就对外面讲我被改造好了，说我已经放弃了信仰。我一天不放弃，一天就不能走出去。我不走出去，我就没有机会为自己辩白；但我走出去，他们的谎话就成了真实。
惠雯，你知道，我一生都不想去辩白什么。人加给我的罪有许多不实，但在主面前，我里面的罪却一点都不少，让我发不出喊冤的声音……只是，只是委屈了你……
求我们的主，求耶稣基督来陪你吧！他是你的良人，也是我的……
我看来是出不去了。
这次，我不能明白主的心意，也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但，就让我们清心顺服吧！
***
自从被送到这个农场来，就没再见到你，惠雯，你好吗？
这些天特别地想念你，我连着写了两封信，想请你来农场看看我，我真是觉得日子近了，只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也不知道你收到信没有，我想你若收到信是必定会来的，可是你没来，我就又担心了……不知是你的身体还是别的原因阻拦了你来。听说外面的环境也不好，变化很大，不知道何时灾祸临到。倒是在这里安定，也不能再坏到哪去……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连自己走到食堂去打饭也做不到。我们劳改农场的食堂建在公路边，从住的地方过去有六七十米，要爬两个陡坡。感谢主，小乌也被送到了这个农场，还是和我住在一处，不过现在一间房里住好多人。他帮我打了几次饭，就被发现了，狱警通知说谁都不许帮我打饭。
他真是爱我，很着急，问我怎么办。惠雯，其实我并不着急，凡事顺其自然吧。或生，或死，总是神的安排。
何况，我没法出去见你了，最后一件事，就是求主接我们一起走吧。
***
今天狱警让小乌带给我上海来的信，惠雯，你竟然从桌子上摔了下来，跌断了肋骨，中风。小乌说按照规定，劳改农场的人不是犯人，每年可以回去探亲一次的。
他拉着我去场领导那里要求回上海探亲时，我就知道不可能，但我还是心里切切地祷告着，盼望主有怜悯，行个神迹。
他们说要讨论、要考虑，让我等着。
惠雯，你要等等我，你要好起来。
主啊，若是你允许，就让我们最后见一面吧！
***
一拖就拖了半个月，今天，场里正式通知我不能回上海，不批。他们说你的病情已经好转了，我回去也没用。
我什么也没说，我不相信他们的话，但这次我又很想相信，惠雯，我想相信你的病都好了……
我现在能为你做的只有祷告了，我不在乎被他们看见，惠雯，若我一停下祷告，好像就摸不着你了，好像你就要从我心里飞掉了……
***
惠雯，今天才收到惠琴姐的来信，知道你竟然是已经走了……
她是来上海看望你的，却成了为你送终的人。她安慰我说，主实在是爱你的，没让你多受苦，摔倒送医院后，只住了三天，主就接你去了天家。
虽然你只能躺在走道里，但你的身边有亲人……
只是，只是……没有我。
惠雯，不知道你临走时有没有怨我……大姐说你没提到我，只说想吃碗青菜……
她很内疚，说青菜烧好送来时，你已经走了，没吃到。但我知道你为什么想要一碗青菜……那是我最爱吃的。
你烧的味道最好。油少，菜叶却绿绿的，菜梆子糯里带了一点香甜。你总劝我，说我心脏不好，要多吃青菜。
我一直有个心愿，就是出去了要学做这道菜，烧给你吃……也要劝你，青菜好……
妻，我这一生，真是没有为你做什么。
手里拿着惠琴姐的信，下面的字大都看不清，模糊的。只还记得她那时来对我说，要我向你求婚。现在想想，还是那次不向你求婚的好，你就不会吃那么多苦。
那次，我可以开辆车就带你去云南，让你离开那些流言的难堪……现在，惠雯，我一点力量都没有，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主能带你离开了……但主为什么没有把我一起带走呢？
五零年，我把你留在香港就好了。可你一定要陪我回来，我说过，我回来不是被提就是殉道……可你还是要跟着我。妻，惠雯……但我实在也没有想到，真正成为祭品，殉道的竟然先是你。
……
我还记得福州古桥上，你总是跟在我身后，好奇地看牙医当众拔牙齿，你只有在那一刻才会把嘴闭得紧紧的……
我记得你们家从天津搬回福州的那天，你一下子成了个让我不敢盯着看的美丽的人。那时你是骄傲的，对这个世界充满了野心。我对你嘴里说的一切索然无味，但我却怎么也逃不开你美丽的眼睛……
当你从燕京大学毕业回到上海时，你让整个上海都轰动了，我实在没有想到这么优秀的你，会是上帝为我预备的……
惠雯，也许你不该走进文德里……我更不该再去爱你。
惠雯，我从来没敢问过你，你这一生幸福吗？但我知道你爱我，你为我几乎是完全忘了你自己。
……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祷告，向主祷告，也向你说话，你们是在一起吧？都在天上。但，上帝沉默不语，我也感觉不到你的回应，你甚至不肯来我的梦里一次，我手上也没有一件你的遗物……
我，我，一个人落在这里……也不知还要多少时候，我的日子才能满足？
……惠妹，我妻！每每思想往昔，都觉五脏俱摧，过日为难，不能自己……
求你为我，在天上求情吧，求主能早早接我到你那里去。
……
哭千声，唤千声，
卿声我惯听，缘何卿不应？
……
7、
我从别的资料中看到，张惠雯逝世之后，李夜声曾有几封短信辗转陆续到了大姐张惠琴的手中，信中的字句让她不忍读，却一读之下就难从心中抹去。
他向她要妻惠雯最后用过的衣裤、头巾、旧袜子、手帕、牙刷等，惠琴收拾了寄去。半月后又来一信，再向她要惠雯的旧物作纪念。她看着信中他要的东西，泪就止不住地流，写这纸条的人似乎怎么想也不象那个被数万人崇拜，又被数万人唾弃的李夜声，而只是一个极度思念亡妻的老人。
他仔细地写着向她要的东西：
我要她最近穿过的旧鞋二双，及她穿过的旧的绒布的内衣裤。请你替我寻出，至为感谢。千万寻出！
字句里的忆妻之痛是她能预料的，但她不敢去想他独自在劳改营的夜晚，如何抱紧这些旧物，如何将脸埋在这些似乎还有着惠雯的气味和体温的旧物中……
惠琴带着他要的东西和一缕妹妹惠雯的头发，还有一条毛巾，去劳改农场看了李夜声，他摸着这条妻常为他擦汗的毛巾竟然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脸色苍白。这反倒让惠琴有点后悔自己将这些触动他心痛的东西带来。
那以后，李夜声的病越来越沉重了。
半年后，李夜声的劳改期限也满了。但他要到哪去呢？谁愿收留这个服刑二十年，一身重病的老人？他给可以联系的亲人去信，想让他们帮助自己离开这个劳改营。惠琴手里拿着新收到的信，心里酸痛难当。没想到一直独来独往的他，却说在病中实在想念自己的亲属，极想回到自己亲人身边，渴望落叶归根。
惠琴拿信给李家的弟妹们看，大家也是唏嘘，却不知如何是好。
又来一信，说是农场领导说北京上海不能去，但小地方或农村可以去。希望他们代为联系福州的远亲，若有人可以收留，要请公社开了证明，劳改农场才可以放人。
他说不想麻烦到他人，自己吃得很少，病重，日子不多，粮票问题可以解决的。
他又说，病中仍喜乐，让他们不必挂心。
又说，仍尽力促使自己，不要难过。
……
从信里看，他的病已经很重了，他却一心要出来。惠琴心里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他托她处理好惠雯的后事，说终归是一定要来和她说句话……
他们几个尽力联系安排，有亲朋的地方，当地公社不肯接收。有些边远的地方，又难找到可靠的人相托。
每到夜晚，惠琴总是想着李夜声信上的那四个字流泪——“纸短情长”。
人生好像比一张信纸还要短，情，却极长极重，让人生承载不了。人越老，就好像越回到了儿时，李夜声重新回到了儿时的那个叫述先的小小少年，那个叫她大姐的小弟弟……
当终于安排得有点眉目时，却收到了农场的来信。
李夜声死了。
李家的弟妹不敢去，张惠琴带了一个侄女赶去劳改农场。却没看到他，他们只交给她一个简陋的小铁盒，说是他的骨灰。
他同屋的难友乌奇友是个急脾气。她们去他屋里时，他就冲上来告诉他们，那天李夜声的心脏病发作得历害，他们却把他放在一辆拖拉机上，拖去四十里外的农场医院。
他说，平常人都吃不消这四十里山路的颠簸，何况是心脏病发作的人。人还没到医院，就走了。又原车拖了回来。
张惠琴就哭了，好像也被扔到了拖拉机上。
述先弟弟这一生，真正就是这四十里的坎坷山路……
她问他，李夜声有没有留下什么，他说遗物都被农场干部收走了，其中有好多本笔记本。他说他的枕头下有一张写了字的纸，但他没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他懊恼自己没能先发现，藏起来。
惠琴就向农场要李夜声的遗物，要那些笔记本，农场干部说那些都是反动日记，不能给家属。
她们捧着那个小小的铁盒要离开农场时，一个从上海调来的姓童的农场干部给她俩看了那张小小的纸条。
纸条上写着两句话：
——基督是神的儿子，为人赎罪而死，三日复活，这是宇宙间最大的事实。
——我信基督而死。
字写得很大，笔划颤颤抖抖地，却极用力，有几处戳破了纸。
……
8、
李夜声的那些狱中笔记本在哪里？还在吗？
我在西宁小屋里看到的这些，真是童老弟兄抄录的？或者，根本就是他自己写的？
他又为什么要编这些日记呢？
太多的疑问，太多弄不清的事了。虽然有许多争议，我还是选择把这些我看到的狱中自述，收录进了这本小说。
好在这是一本小说。这也只能是一本小说，因为那个人活在世上时，尚且不肯开口解释，现在就更是沉默了。
历史其实是由沉默组成的，假借历史的述说，不过是当下的自述。
但最后这两句话，却是真真实实的存在，是非虚构的记实。
——基督是神的儿子，为人赎罪而死，三日复活，这是宇宙间最大的事实。
——我信基督而死。
其实有了这两句，还需要别的吗？我仿佛突然明白了李夜声……
夜，总是漆黑……打更人的声音已经不常有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防贼防盗，闭门关窗。
……
大鬼小鬼排排坐，又岂会平安无事？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