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叛教者
第四部、擘饼者
4、
愿意以血泪作为冠冕的代价,
愿意受亏损来度旅客的生涯;
因为当你活在这里时,
你也是如此过日子。
欣然忍受一切的损失,
好使近你的人得安适。
***
政府的人不断给我送来外面批判我的报纸和材料,特别是南阳路的人和各地同工写的揭发信。其实,这些信大都已经整理打印在材料里了,但他们还是特意复印了这些手写的信件,递进监牢里让我看。
我知道他们的用意,无非就是要将我击垮。可笑的是他们不知道,我的信仰其实与我和人的交情是无关的。无论他们对我怎样,又或我对他们是否在心里产生了不好的情绪,都不是最要紧的。这些根本无法导致我放弃信仰,我信的只是耶稣基督,这只关系到我和主的交情。
再想,就觉得自己以为在用心用力地服事神,其实却是亏欠了神,太多精力和心思关注在了与人的关系和交情上,却没有尽心、尽力、尽意地爱主,和主建立交情……好在,现在有得是时间了。
我是不可能去恨揭发批判我的弟兄姊妹的,即便有误解和漫骂在里面,我也恨不了,甚至怪不了他们。经历过这么多恐怖的无人性的提审和酷刑,还有这些行之有效的“洗脑”学习,我怎么会不懂他们呢?而我这样一个罪污的人,又怎么有资格论断人,甚至是恨人呢?
不过,我还是不能真正把眼睛放在这些熟悉的字体上。这些内容我不在乎,我好像是自然地就将这些文章与记忆中的那些人分开了,但这些字却一个个地带着他们和她们的体态、性格……这些字一个个地跳出来,连成别的句子,他或她曾经写过说过的另外的句子……
我一直回避看这些手写的复印本,这是我的软弱,撒但是知道的,他就攻击了我。
当我拿到二姐写的批判书后,我心里的声音比以往更大声地提醒我不要看,但这特别强烈的声音反而让我起了更强烈的欲望想看。看来,直到现在,我外面的人其实还是那么强,感觉和心思都那么强大。外面的人真的可以破碎吗?可以借着上帝的击打而破碎?我外面的人明明是一次次地被打碎了,这次更是碎得彻底了,却转眼就为着这一页信纸而活了,重新起来囚禁我里面的灵。
我突然觉得自己教导的,这个逻辑和神学上都完美的法子,并不是个累积式的修炼,而是每一分钟都有可能回到原点的争战。此刻,这段字句就刻进了我的心里,像一道撒旦的封条,封住了我……
……
肃反的时候,我正病倒在床上,神开了我的眼睛,给我看见这是神在教会中审判人的罪恶。给我看见我以往错误的严重。我以往不认识神在这一个时代中的心意和祂要我们走的路,我没有服在神所设立的权柄之下,我把自己错误的感觉以为是神的引导,我把一些“超政治”的毒素也当作是我的信仰,所以我会落到这么严重的错误里,使神的教会受了污损。
在肃反的阶段中,我里面深深地受责备,要死死不了,要活活不成,真是痛苦到极点。我恨自己太愚昧、太黑暗,以前满心以为是为着主,是忠心,是要争取为主受苦,要作一个“殉道者”。但结果都是得罪了主,得罪了人民!我看见了我的错误,我就在主面前忧伤、痛悔,也在政府面前交待问题。感谢主,赦免我的罪;感谢政府,使我得着了宽大。
……
看着这一个个熟悉的字,就好像看见了二姐的脸,她那双有点分开的单凤眼。我是不敢细看这双眼睛的,生怕眼睛里有了从来没有过的陌生的东西。那会是什么呢?认真的愤怒?惊讶?鄙夷?是迷茫与疑惑?还是就像报纸上的人民的眼里有的那种革命的忠心?
不知道,其实也是不想知道。我不敢透过这张纸去看她,甚至不肯去想这是她一笔笔写的,是一句句在她心里想过,嘴里念过的话……
其实她的信里没有一句提到我,但我宁愿她骂我,而不是这样随意地提到“神”,她怎么会这样随意解读或刻意编造“神”的心意呢?我无法不反反复复地猜想她写这些是假意还是真信?
我知道不该这样苟求她,但我揭不开眼前的这张纸去,这些字一个个地来贴着我,遮在我的眼前。我只能努力穿过它,看二姐给过我的其它的纸条……
我记得她给我的第一张纸条上写着。弟弟,小心!母亲发现了。别惹她发火,快认错。姐姐的字一直写得不错,虽然这上面的字还很稚嫩,但字架子已经在那里了。我没想到自己一直记得它,更没想到它一直就躺在我记忆箱子的最上面。
记不得那次自己究竟闯了什么祸,儿时在家里,我总是惹母亲生气。母亲是个极讲规矩,极要整洁的人,我却无论怎么小心,仍会弄乱一切。
我的个子从小就长得太大,胳膊和腿都太长,实在是容易碰到周围。好像只要我一开心,稍稍地放松一下自己的四肢,就会扫落桌上柜上的东西,身后若是有一二声碎裂声,迎面就会碰上母亲责备的脸。在怒斥之后,有时还会有杖。
二姐因此常会跟在我身后,帮我“善后”。我在母亲身上从来没有享受过的溺爱和纵容,却在二姐那里得到过。她看我的眼神总是喜欢的,总是以我为傲的。她为我擦伤药的时候,总是不敢看我,却有眼泪滴在我的伤处……
后来,我大了,我成了传道人,建了基督徒聚会处……她也是家里唯一一个来文德里聚会的。有时我甚至想,二姐一生都跟着我,是不是就为了怕我闯祸。我也确实总是碰倒、碰碎许多东西……母亲虽然没有再打过我,但她责备的眼神却总是跟着我……
直到五零年,母亲回了天家,那双责备的眼睛才仿佛离开了我的头顶,我感受到了一份从来没有过的自由,和对自己完全的认可。
我回到了上海,决心把地方教会发展到全中国,我当时相信政府要中国教会断绝与西方公会的联系,要自治自传,这对于原本就独立于公会之外的聚会处是个机会。
确实有过大复兴,确实年轻人都涌入了各个聚会点,大批的同工受培训,被造就出来,聚会人数也达到了鼎盛……然而,这一切竟然在瞬间就彻底地塌陷了。
母亲,如果你没有走,如果你责备的眼睛一直还悬在我的头顶,我还会那么自以为是吗?我会那么自信地以为自己读几本书就懂得共产党?和几个政府里的熟人聊聊就了解他们的政策吗?
母亲,如果你还在,二姐会写这个吗?……不,我不是怪她,我能明白,我应该要明白她的……但这根矛,真的扎进我了……
母亲,也许,幸好,你是走了。
***
如果没有母亲,就没有我。这句话是个大实话,放在每个孩子身上都适用,但放在我身上,却是真实到了不能允许我忽略的地步。
如果没有母亲,就没有我。
不仅仅是没有我这个人,这个肉体的出生,而且是在我生命中的每一步,她都实质上地替我选择了……
她为了要一个男孩,一个能让她在倪家扬眉吐气、直起腰来的男孩,就向上帝要了我,并在我还没有在她子宫里孕育的时候,就许愿将我献给了上帝。
她一定不是为了要我而要我的,她要的是她自己,有时我甚至想,自己不过是她和上帝之间交易的一个附带产物。
然而,在她要我之前,我这个生命是不是已经存在了呢?应该是在她要我之前,就已经被上帝知道了、预定了的。若是这样,那就仅仅是因为她许了这个愿,所以上帝把我放在了她的腹中?
这样想,我和她之间的母子情确实就算不得什么了……我似乎就不能怪她一直忙她的服事,不能怪她不像别人家的妈妈。母亲对弟弟们是怎样的?我竟一点都不记得了。我只记住了她对我的严厉……在我病得要死的时候,她也没有一次守在我身边,她总是在为天下的事,或是天上的事操心,总是匆匆地一句问好后就踏上远行的旅程。
但我却不能像一个平常的儿子般,怨责母亲,甚至,过去一直不能让这心思浮上来……因为我是一个传道人,是一个献给上帝的人,怎能责怪一个在四处传福音,四处布道的,人人称赞的,了不起的母亲呢?
现在,我就想放松一下自己,在这里让一直压着的心思显露出来。毕竟,现在我不是教会的带领者,又不能继续执事的工,我只是一个年过半百,身体软弱的坐在牢里的囚犯。
我是有权力怪一下你的吧?就简简单单地作为一个儿子来怨一下母亲……
你总是在安排我的事,随意地处理我的东西。原本是用来做教会同工培训的地方,你却拿去开了孤儿院。原本信与不信的不能同负一轭,你却要求我帮那时还不信上帝的弟弟一起经营化工厂。
无论我如何用心调和这属世与属灵的事,用心将这属世的化工厂办出属灵的意义,但最后耗尽了心力,仍成了一个破口。母亲,你一定没有想到这事对我和弟弟后来的结果都是你不忍见的。前天,听来探监的惠雯说,二弟也被斗得很惨。斗他的人让他在台上弯着腰,双臂向下垂到地,不准动,一动就被打。说他这样连续站了九个小时,然后,他,他就在台上公开宣称放弃了信仰……
二姐这样告诉我时,声音有点颤抖,她知道政府一定给我看了她的悔罪书,虽然我没问,她也没提。她看着我的眼神是乞求的,好像在乞求我的原谅。我一言不发,二姐的眼神就黯了。但我有什么资格来原谅呢?
她也许是误会了……下次,下次她再来的时候,也许我该说点什么……
母亲,你在天上是一定都看见了,看见你的儿女个个都软弱了。母亲,你是比众人都要刚强的,此刻你的心里一定是痛极了。我们都辜负了你……但你必定还是爱惜你的孩子的……哦,这样一想,我的心就得了极大的安慰。无论我们这些人是多么地软弱和败坏,天父对孩子们也总是心痛而不会恨的,纵然孩子们有一天或口上或心里,或真的或假的否认了与父的关系,弃绝了这个天上的父亲,为父的也断不肯放弃自己的孩子……
到了这个时候,似乎我才有点明白我称为阿爸天父的神,才真知道什么是世界夺不去的平安。这个信仰不是存放在我们人自己手里的,若是放在人手里,那是必定不可靠的,但这个信仰是存放在神手里的……好多属灵的事,因着这个启示,都要重新想过了……
母亲,连儿子对你的心思也要重新想过了,觉得自己是一直有点忽略了,或是故意回避去体会你的母爱。是不是,我过去对神的恩典和爱也没有足够多的认知和支取呢?
***
婚姻的事,我是反抗过你的,甚至挺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联系。那时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也知道你是好意,但我就是想让你多难过一会,想让你感觉到自己对我的无奈。但后来,为了娶惠雯的事,闹出那样大的一场风波,还是你来摆平了一切,帮我办了婚事,结婚的日子就定在了你和父亲的结婚日。我是再不能怪你的,但却觉得又一次被罩住了……
我们是母子吗?母亲,你现在是在天上的人了,我却还在地上,还是在不明白中,你对我一生那么多的影响,是好?是坏?
……也许,就是因为要反抗你,就是因为看见了父亲的懦弱,就是因为你总是对的,总是强的,总是爱主的……而这个家却并不自由,也不快乐……
所以我后来在聚会处的家里,就特别压制了姐妹们……
我不是看不到她们的恩赐,不是不知道她们的宝贵。我自己信仰的启蒙、复兴、写作、建教会,没有一件是离得开她们的,但我却说了、写了许多的话,限制姐妹们……
她们却一直爱我,甚至爱慕到把我放在了她们和神的中间……
我对不起她们……
母亲,这些话我是没有人可以说的。就是心爱的妻惠雯,这些年我也是极对不起她的,让她的才华和恩赐都被埋没了……若她不是被我压制到这样一个地步,我应该不会走到这一步,至少她可以劝诫我。
记得,我们少年时在一起玩,直到我和她分手之前,我俩在一起,我都一直是喜欢听她命令的……现在想着,真是美好。
可是她后来变了,变成了一个深深隐藏的人,她甚至从来不问我什么,更不过问教会里的事。我一直认为这是她的“属灵”,现在想想却觉得心里有了难言的痛。她实在是爱我的,爱主的……而我却委屈了她,也使自己没能活在这二人成为的一体中。
我总是独立的,也是孤立的,我最强调肢体的原则,强调要活在弟兄姐妹中间,要处在同工肢体般的配搭中……但我却总是做不到。我不知道如何与另一个人真正融合,更不知道如何随时随地地生活在群体中。
母亲,你没有教过我,没有让我可以向你敞开的机会,你更不肯让我真正靠近你……
我其实一直就很想知道你在哪,在想什么,在做什么。有几次,你甚至带惠雯和你一起去传道,你们很亲热。我和你也一起去布道过,却只是同工,只是两个传道人同工而已。
……
母亲,向你抱怨了那么多,但我还是知道你是爱我的,也许你最爱的那个孩子就是我了。
那次英国客人来上海,大家要一起擘饼聚会,我看着你一夜未眠,在擦那些刚刚运到、摆好的椅子。我看见你的腰背瘦瘦地塌下来,你的身体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我突然就找到了心里的母亲。那时,我甚至有点庆幸你老了。后来我要你留下来,留在文德里……但你还是走了。
那次以后,我没有再和你吵过,我尽量地不违你意,因为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我是无法像耶稣那样说,谁是我的母亲?谁是我的弟兄?凡遵行我天父旨意的人,就是我的弟兄姐妹和母亲了。
你在我的心里,始终无法与别的上帝家里的人一样。你让我顾及血缘亲情时,我无法对你说,妇人,我与你有什么相干?
于是,就有了四二年的事和以后的事……
我是你的长子,我一直想靠自己的能力,把血缘的家和主的家,把两边的事一肩挑,但最后我却都没做好。母亲,我对不起你,我没能带好弟妹们。你把他们都交给了我,现在我只能把他们都交给天父了。现在,他们受了我的连累……我能做的,真只有祷告了,为他们,也为自己。
母亲,你就多在天上祷告吧!你现在离耶稣确实比我近多了,我这样承认,你会高兴的吧?依礼(注:福州对妈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