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叛教者

第四部、擘饼者

3、

不受体恤,不受眷顾;

不受推崇,不受安抚;

宁可凄凉,宁可孤苦;

宁可无告,宁可被负。

***

今天,我得到了一个撕裂我心的消息。于长老,于医生被主接走了。

整整过了六个月,我才接到这个消息,我就不能哭了。因为已经六个月了,想他现在必定是坐在主的脚下,甚至是被抱在主的怀里了。他身上的伤、心里的眼泪,都必定是被主用钉痕的手抺去了……

我怎么能悲伤呢,他和主的眼睛一起看着我,我是应该为他高兴的。

可是我的心里却是悲伤的,他一走,好像我就更孤单了。

我里面也有了一点点的嫉妒,华恩兄啊,主真是爱你、也满意你,竟然就那么快地把你接走……你要原谅我心里起的羡慕,知道你走了,突然这苦难就变得让我难于忍耐了。

我知道主是对我不满意的,要把我放在这炉里继续炼净。

我想起自己写过这样的句子:我的时候在你手,不论或快或慢,照你喜悦来划筹,我无自己喜欢。你若定我须忍耐,许多日日年年,我就不愿早无碍,一切就早改变……

如今许多时候,我只能沉重地面对着自己往昔的祷告。主啊!你实在是听祷告的神,不过,人祷告时又有多少是自己真明白的?我是实在承受不起自己口中说过、笔下写过的。那些都出于你,并没有一句是出于我的,我掺杂在里面的血气与自义,求你不看吧!

我以为我知道的,这些年,却越来越发现自己不知道;我以为我能揣摸出神的心,这些年却发现那并没有真正的用处,要紧的还是让神能随时触摸我的心……

华恩的心是软的,想必是常常被你触摸的缘故。他是十大长老之一,却没有什么高言大志,也许就是为此,他的心更干净,不需要像别人那样,让你坐下来守着炉子来炼净?

主啊,今天我格外地软弱,监牢的生活突然变得不堪忍受,我不禁要放胆问你一声,为什么你拣选他过那样一个人生,得那样一个荣耀的结局,却拣选我过这样一个人生,得这样一个结局?我不如他爱你吗?……

但我知道这样问是没有道理的。

***

今天宗教局的人来监狱了,最近他们应该是常来的,但不来和我谈。今天来和我谈,却并不想问什么。

他好像有份得意,背挺得很直……在他们,好像这是和我的一场斗争。据他们说,南阳路的人,我李夜声的人,一个不剩地背叛了我,他们斗赢了。我却觉得这事与我已经无关。这些人不是我李夜声的人,教会也无所谓是南阳路的,人和教会都是基督的。

属于基督的人背叛了,基督的信实也还是会显出来;不属于基督的,也就最多是背叛了他自己的一种宗教,于基督无关……

我这样说时,被他们打了个耳光,说我到这时候还在狡辩,他们说我是说谎的高手,自欺更欺人。他们这样说,我反倒不能说什么了,想来他们也是说对了的,这一生我自欺的成份和欺骗了他人的,确实有很多。我努力不说谎,为了不说谎甚至凡涉及自己的事就尽量不说,也不解释。

但这也回避不了说谎,人说谎真不是靠嘴的,而是出于心的,有了心,全身每一处都可以代替嘴来说谎,甚至包括沉默……唉!我真是得罪了人,更得罪了你。

***

华恩四二年那次托人到北京对我说,我们不真知道你的事,你不说我们也就没必要知道了,因为主是清楚的,主清楚就可以了。你要求教会将你除名,但通讯卡上并没有你的名字。是我决定同意你引退的,负责弟兄和同工们只是同意了我的意见。

我知道他这么说是想承担一切,是不要我心里怨恨那些坚决要求开除我的弟兄姐妹。虽然那时我在北京,但文德里的事我都知道。其实我是不想知道的,但没法不知道,好多人来说……我并不怨恨李姐,更是不可能怨心洁……我只是觉得对不起她们,对不起大家。越是爱我的人,我就越是伤了他们。

那次原本是我的一次解脱的机会,那晚,在北京小院的槐树下,和妻子对坐,她刚从上海来,什么也没说。我们静静地坐着,我就几乎是要流出眼泪了,心想,终于是被揭开来,私情曝在光中,私情就无法再捆绑我了。那么多年,被这事压在心上,被它压住的那一小块心,就阴湿地长出苔藓、长出霉菌来……终于这石头可以被掀掉了。

那时以为因为赵心洁的揭发,文君会比李姐更恨我,她……却什么也没说。后来听说,王慕真用了耶稣对那些要用石头打死一个淫妇的人说的那句: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他。基督徒是知罪的,何况长老执事们?于是谁也无法坚持与我对质,无法坚持定我的罪了。

而我……也就失去了一次申辩和被曝光的机会。

其实我一直想对慕真说,那段经文在那个场景她是应用错了。我心里是不是也曾希望里面的罪被抓获,被显于人前,被带到耶稣面前……然后,可以得个了结?

当然,我随时可以公开认罪,但我知道这份私情是罪,却仍留恋这罪的迷惑之美,更无法将与廖赵的感情一厢情愿地在公众面前如实道来……我实在是需要一种外力,将这块石头掀开,将这层似乎已经长在我脸上身上心上的外衣和面具撕开……

但,人的“爱”阻止了这事,我仍抛不开这重压。从四二年到四八年,我是自己审判自己、监禁自己,却没有勇气公开罪状。上帝的选民若有勇气揭示自己的罪,若有能力自己回转,上帝岂会需要用外帮人的击打,又岂会让驴子发声?我岂会是例外?不过是你悖逆之民中的一个,但我心里是感恩这击打的。

华恩是有爱的,四九年我回到文德里后,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我李姐是爱我的。我知道她,她们,他们都爱我,但是我心里真是希望他们是更爱上帝的。否则,我就不能肯定,他们让我复出,来带领教会,是出于人意?还是神意?

若是人意……今天我就无法让人来负责,甚至连忠诚和同情也是要不到的,一切就都成了枉然,这一生也就真是云雾了。但若是神意,那一切就可以笃定,他总是不会错的,一切也都由主来纪念,来负我的责。

我当如何来分辨这一生中的人意与神意呢?

也许,不分辨的静默,是此刻你的喜悦吧?

***

在新约中有四个人代表着四种执事,雅各是第一个,他是耶稣最亲密的三个门徒之一,却没有写任何一卷书信收到新约里。我一直有话语的执事,如今却感叹雅各的隐藏,于医生就是个在基督耶稣里隐藏的人吧。

这种隐藏恐怕也不仅仅是靠人自己能做到的,更是神的拣选。于华恩在教会里当长老,讲道不少却没有显出来,做了许多事却仍能藏身在主里面……这真是一种恩典。

如今他就和雅各一样,显出了他身上最大的特点,就显出了上帝把他藏在内室是要做成一个怎样的器皿,那就是“殉道者”。他真是一个被拣选来得荣耀的器皿,因为在信仰中,殉道是最为基础,也最为重要的执事。

基督教中所有的恩赐,所有的服事,所有最美的品德,甚至是福音本身,都是建立在这个执事上的。基督耶稣就是首先以殉道的牺牲来成就天父的旨意。

藏身在基督里的器皿,一显出来就有基督的样式,祭坛上的样式……华恩,我没能看你最后一眼,不知道你死时的样子,但我能看见你现在在天上的样子,荣耀的样子,和往日所有时候一样平静安稳的样子。

是不是,当初我也该走这条内在生活的,更多藏身于基督的执事之路?若让我按天性拣选,这个是适合我的,但执事的路和方式又岂是我们自己能选的?

这样说,好像又把自己的过犯,推诿于主了,但谁又能为自己负责呢?

好在,现在我不必发表什么,不必教导什么,我只是个被教会再次除名的人,是个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又是经济犯,又是私德犯奸淫的人……终于可以真正地回到个罪人的地步,来多想一想了。

想到底,人就是尘土。

基督徒可以服事上帝的,可以表明爱的最宝贵的一点就只剩下“受苦”了,因为爱的基督也是受苦的基督。可是号称爱主的人们,向主祷告的都是不受苦,离开苦地。我真能像我的祷告一样,为了爱,不愿提早跨出苦难吗?

若我今天能真爱你。那么过去我魂里的、身体上的一切过犯,就都能成为炼我的炉火中的柴。可是,若我今天仍不能甘心与你同钉在十字架上,那我就不过是被自己的罪烧成灰烬。

这牢房的四墙是我的炼炉吗?若是,你就使我不想早离开。

无论我一生中有多少次是凭了自己的意行,在我生命的最后时日,求你让我凭尔意行。

***

于医生总是可靠的,也一直在身边支持我,但我心里当初最爱的却不是他。我那时心里最爱的是康慕灵和任崇心,特别是年轻的崇心,他实在是天赋很高,文笔好,心思又聪明……

可是,我爱他们是出于神的爱吗?还是掺杂了己意?是不是有惺惺相惜的骄傲?

我那样包容、姑息了任弟兄的不愿受苦的心……是不是就害了他。但那时,聚会处急需人才,特别是文字事工的人才,只有文字才能把我们的理念传递出去,也才能让散于全国的聚会处合一……

但用一个错的人,能成就对的事吗?《圣经》中也有这类例子,但即便是事成就了,错的人却终究失落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最爱崇心的,现在一看却是害了他。我一惯教导看重一个人的所是,而非看重所做,但如今看来,我在乎的真是人的灵魂?是工人的生命?还是事工的扩展?

我是一心爱主,也为了主的,但我真的如自己一直所相信的那样知道主吗?我只能是如彼得般对你说,你知道。只有你知道我里面对你的爱是怎样的情形,你定然知道我的忠心,也定然知道罪的掺杂……谁又能真知道自己呢?除了造我们的神,谁能全然分辩和判断自己的心思意念?

但我相信无论到了何种地步,你也断不会让你的孩子放在你身上的爱浪费一点的,虽然是这么地不完全,但你总是宝贝的。

看着任崇心和康慕灵两位新长老签名,宣布革除我的信,我能说什么呢?他们难道不是我的徒弟?不是学了我的样子?他们也是一心保住聚会处,保住南阳路这个大堂吧?

主啊!你怜悯他们,就像你怜悯了我,让我醒过来。你也让他们看到无论是一个称为“教会”的组织,还是一个最华丽的教堂,你若不保守,谁能保得住?你若是走了,保它何用?当初你不惜让外帮人拆了所罗门建的圣殿,甚至一块砖都不能在另一块砖上,何况今天小小的南阳路会堂?

五零年,我是为了保住教会,从香港飞回上海的。我是想以一己之力完成一个壮举,与新中国的政府尽力斡旋,赢得聚会处生存和大发展的空间。甚至,我想自己当如母鸡般将小鸡们保护在翅膀下……但,我没能保护他们,反而成了伤害他们的一支矛。

革除我的信已经发向全国,里面复述了政府加给我的所有罪状,甚至包括那些政府都无法放进审判书里的事,我不相信康慕灵和任崇心两个那么聪明的人,是真的相信了这所有的罪,他们这么做,定是有他们的考量。

若是聚会处的弟兄姊妹,能借着背叛我而不必入牢狱,不必受逼迫背叛上帝,我能说什么呢?若是教会能因为抛弃我而被允许继续聚会,我岂不是乐意的,甚至是盼望的?若真是那样,康任两位也算是替我完成了心愿。

主啊,你是知道我的,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为他们祷告了,因为我已经真的不知道前面的道路。他们真能靠这样做而得到政府的首肯,保住教会?更重要的是保住信仰纯正的教会吗?

谁又能知道呢?

这些年来,主越来越让我看见“聪明”是不可靠的,甚至是误事的,但我却每到关键时候,顺手一抓的“救命稻草”总是“聪明”。如今,我是要和保罗一样来感叹了:我先前以为与我有益的,我现在因基督都当作有损的。哦,耶稣,只愿你来牵我们的手。对于政治,对于世事,我承认我是愚拙的……

《箴言》里说,你要保守你心,胜过保守一切,因为一生的果效是由心发出。而人怎么就偏偏要保住一切,胜过保守自己的心呢?总是觉得心是不会丢的,是安全的。一直到被剥夺了一切,才开始注意自己这一颗心。这时还保守得住吗?

你若愿意,就可以的!

……

我是爱他俩的,我甚至至今无法忘记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的文字,他们实在是有才华的,我一直私心里以为,他们是聚会处的未来……看来,我也是个依靠人力人智的人,却还自以为最懂主的心……

因着自己心里总是无法脱离罪,我暗暗地常在心里与犯了奸淫和杀人罪的大卫相比,但现在才知道自己无法比。

他说耶和华上帝不喜悦马的力大,不喜爱人的腿快,而是喜爱敬畏神和盼望他慈爱的人。他是真懂上帝心的,因此他犯了罪,最后落在主的手里;而我犯了罪,却落在了人的手里……

主啊,在你总是可以的,总是不晚的。你若愿意,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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