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叛教者

殉道者的血

4、

大西北的寒冷,最低温度能达到零下三十度,对于一直生活在南方的黄愚志是致命的,特别是现在经过一年三百次的提审和酷刑,他瘦弱到纸人一般。没有血色的脸,仿佛是几根骨头架着一身不够厚实的衣服,风一吹就随时能倒下来。

在寒风凛冽的青海高原,黄愚志觉得不管是全身的衣服,还是劳改农场的土坯房,都薄得像是不存在的,寒风直接吹进他的身体,注满了骨节与骨节之间,甚至血管里的血都凝固了。

一到农场,他这个死不悔改的反革命,就被派去在户外制砖瓦土胚。这是个重体力活,仅一周他就病倒了。高烧四十度,但他仍得随队出工,他坚持着走到了工地,却在纷飞的风雪中怎么也站不住,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看守员过来,斥骂他逃避劳动改造,有同监的劳改犯就报告说黄愚志发高烧了,看守员不信,骂骂咧咧地过来核实,发现他是在高烧,额头烫得像火炉。就还是踢了他一脚说,不能干活,就在这里坐着,别想逃避改造!

大雪中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看守员的斥骂和犯人们夹杂着呻呤的劳动号子,都好像远得在天边。黄愚志实在支持不住,终于躺下了,他望着飘满了鹅毛大雪的天空,望着这天地一色的洁白,心里想着《圣经》里的那句话:

你们的罪虽像朱红,必变成雪白。

主啊!是你看我在地上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吗?是你要释放仆人,接我回天家了吗?主啊!求你怜悯,就让这漫天大雪把我埋没了吧!

黄愚志仿佛在白茫茫混沌的空中,看见了天父那隐约的笑脸。

他昏迷了。

但他没有在天堂醒来,而是被一靴子狠狠地踢在腰背上,醒了。身上已经麻木到不知道痛,他站起来,一边跟着大队收工回监房,一边在看守员骂他装死时,自己也感到纳闷和惊奇。

他像是走在云朵上一样,飘飘地借不着力,他不知道该不该感谢天父又一次救他。看这样子,自己总是要死的,必定要死在这个大西北的劳改农场,父啊,你为什么还要孩子熬下去呢?

黄愚志被允许到监狱医院看病,也许是劳改农场的领导觉得他快死了,所以也允许他给家里亲人写信。他在第一封信上告诉妻儿自己已入病监,根据所用的药物,他知道自己是得了肺结核。他在信中写道,我感到自己是那么无力,只能把一切交在主的手中。

妻子杨天悦并没有来青海劳改农场看他。黄愚志知道从上海到青海仅乘火车就要三天三夜,大女儿刚十岁,最小的才五岁,还有自己的老父老母,一家六口都需要妻子做工来养活,她是没有一天能不工作的,何况自己这个反革命一定已经给她造成了极大的政治压力。

这样一想,他就后悔写信告诉她自己的病,他甚至都能看得见她在深夜孤独、心酸的哭泣。从此,他决定再写信一定只报喜不报忧,也许这就是现在他这个丈夫和父亲,能为妻儿做的唯一的事了。

显然是上帝觉得黄愚志在地上的使命还没有完成,就为他预备了一位心地良善的护士,把他送到重病房去治疗。当他病情略有好转时,管教队长又来叫他出工劳动,那位护士就说,他是活动开放性的肺病,会传染别人,不能劳动。

有一天,监狱卫生所需要一名注射护理员,他们在劳改队里问谁会注射,黄愚志虽然从来没有受过这方面的专门训练,但他的妻子天悦是护士,有一次她在家中卧病不起,他曾在她的指导下试着给她进行过几次肌肉注射。他想,也许这是上帝存留他性命的一次机会,经过祷告后,他接下了这个任务,成了监狱卫生所的注射护理员。

黄愚志每天要进行约二百四十次肌肉注射和近四十次静脉注射,当时劳改农场条件差,且视这些犯人、反革命为不配活着的人。他们用二十CC的针筒,一次就给十名患者注射同样的药液,并且不更换针头。每一次注射,黄愚志都在心里急切地向上帝祷告,神是信实的,即便在那样的状况中,也没有丢开他。上帝竟然保守黄愚志,从头至尾没有出过事故,身体也因此而渐渐恢复过来。

五九年,人祸引至的“自然灾害”来临了,劳改农场里大量的囚犯饿死,每个囚犯一天只能得到二个青棵饼,每个只有二两重。所以他们把能弄到手的东西都塞进嘴里、填进肚去,甚至有些不能想像的东西,也都充作了食物。

那时,黄愚志被安排去看仓库,这个活一般不是犯人干的,因为之前派去管仓库的农场工人,甚至是看守,都偷偷高价盗卖仓库里的留种,领导一商量,觉得还是派黄愚志这个基督徒犯人去看守仓库比较可靠,最多是他自己偷吃一些,问题不大。

仓库里存着一筐留种的花生米,黄愚志和所有的犯人一样饿得头晕眼花,也许是想着他可以偷吃点花生米吧,队里说他现在不出工干活,所以每天的青棵饼减为一个了。他实在是饿极了,饿得不能看那筐花生米,但他的脚和他的眼睛总是把他引到那筐花生米面前,每一颗花生米都红润润地香极了。

黄愚志面对着这筐花生米也想过很多。他想过吃几颗也看不出来,但马上想到背着人做的事,却无法背着神。然后他又想,也许是上帝要用这个方法来救活自己,但马上想到立定十戒,视贪欲、偷窃为罪的上帝,岂会让人通过犯罪的方式来领受他的恩典?

黄愚志把青棵饼一点一点地擘碎,他仿佛是在进行一个人的擘饼聚会,每擘一点他都思想着主耶稣在最后晚餐上所说的,“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没有葡萄汁,他就把擘碎的青棵饼泡在清水里,每吃一小口,他都想着这是在吃主为我破碎的身体。

他的泪一滴滴一串串地落在碗里……

渐渐地,他终于不再想那筐花生米了。

有嫉妒的囚犯和看守想抓住黄愚志的把柄,他们不相信一个迷信能让即将饿死的人不偷吃几颗花生米。总有人躲在仓库外面偷看,白天晚上都有。有的人是想告发,更多的人是想一旦抓住他偷吃就可以要挟他也给自己吃点。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们都成了黄愚志的见证人,他们在完全不理解,甚至嘲笑他的同时,也悄悄流传着这不是个正常人,这是个“神人”的说法。派黄愚志去看仓库的领导因此觉得自己的决定非常英明。

劳改农场缺粮的情形越发严重了,囚徒们都绝望了,每天除了需要埋死人,其它时间就都奄奄一息地躺在屋里,仿佛是列着队,等着轮到自己被埋掉。政府顾虑到可能会引起国际上的抗议,也是为了减轻农场的负担,决定把囚犯中的老弱病号,及一些一直比较老实,家在农村的犯人假释回乡。

黄愚志也因此而得释放回家,但只准回到老家浙江兰溪的农村,没有公安局的批准,不准他到上海去探望他的妻儿。

他回到兰溪没多久,当地的公安局就派人上门来,要求他为提前释放而感恩人民政府的宽大,所以必须为政府工作,就是向他们汇报基督徒的活动情况。

黄愚志当时就说,那你们还是马上把我送回劳改队吧。公安局的人说这他们管不了。于是,黄愚志又写信给青海劳改农场的领导,表示愿意继续在那里改造,但这个报告退了回来,没有被接受。

劳改农场的领导回信说,农场不能再接收你,除非你重新触犯了法律。但那也不一定被送到这里来。

三年“自然灾害”结束后仅仅五年不到,还没有完全吃饱肚子的人们又开始了文化大革命,现在被定为中国的“十年浩劫”。到一九六八年,文化大革命达到了最疯狂的高潮,上海红卫兵搜查了许多基督徒的家,搜出的《圣经》和信仰书籍都焚烧了,并且焚烧了许多间教堂。

有一位陆弟兄在医药研究中心工作,他生长在一个贫困的基督徒家庭,父亲自幼就把他献给了上帝。因为是长子,父亲对他的要求特别严,不但要他刻苦读书,而且让他在自己服事的山村小礼拜堂里学习讲道分享。

陆弟兄最后以优异的成绩,五六年从东北药物学院毕业后,分配到了上海的一家医药研究中心工作。那年正是肃反运动,上海聚会处的领袖大多被抓,会众大多软弱惧怕,或是迷茫绝望,纷纷离开教会,主日的人数只有过去的十分之一不到。就在这时,陆弟兄因为新婚妻子在聚会处,经过祷告和了解后,决定来到聚会处聚会。

因为出身贫寒,一生的经历比较坎坷,陆弟兄很珍惜上帝给他的每一个机会,也比较能体贴在困苦中的弟兄姐妹,所以很快就成了这个家里的一员。他因为在外面工作,对越来越恶劣的形势就比较有警惕。那些日子他常常对来他们家的弟兄姐妹说:

主今天所呼召的乃是时代的见证人。人若不肯为主的缘故撇下父母、妻子、儿女、房屋和自己的性命,就不配做主的门徒!主今天在这时代中所要特别拣选、呼召的乃是一班不顾一切为主而活的人。主今天要得着的,乃是为他摆上一切,撇下一切的时代见证人!

一天,陆弟兄回到家,郁郁地坐在那里发呆。妻子问他好多遍,他才说是单位领导要求每一个批斗对象都要向毛主席像鞠躬请罪,他拒绝了。第二天他下班没能回来,三天后,他满身是伤地回到家。他说工宣队的老师傅们强逼他跪在毛主席像前叩头,他心里就是过不去,觉得这是违背自己信仰的,于是,被他们拷打了三天。

那天晚上,陆弟兄的妻子一边哄着孩子睡觉,一边听着丈夫在另一间房内轻声地唱赞美诗:

这些人乃是不顾得与失,

随地成戏景,到处受藐视,

心中仍能涌美词,因有羔羊血洗净。

这些人乃是忠心直到死,

为求主笑容,汤火都不辞,

虽经苦难仍坚持,因有羔羊血洗净

……

她听着,泪一滴滴落下,落在已经睡着的孩子身上。她似乎已经能预知丈夫的“结局”,她不是不想求他为了自己,为了孩了,就跪下吧。但她开不出这个口,她不由地在心中掂量着,主啊,我真能看着他与你同钉十字架吗?

接下来的日子,丈夫每天回来都有新伤。

陆弟兄终于经不住不断加码的拷打,于六八年三月底撇下了一个六岁一个四岁的二个幼儿和妻子逃了。他在逃离前曾冒险到幼儿园向他一对年幼的儿女告别。他轻轻地、久久地拥抱着他们,在心中默默地祝愿他们平安长大成人,他对他的主说,我不是一个英雄,我甚至当不了一个好父亲了,但我把他们交给你。

妻子上完夜班回家,在桌上看到丈夫留下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我是不得已!你不要来找我了。我带走了一点粮票和一点钱。对不起你和孩子!

女人握着那纸条悲恸欲绝,她瘫坐在地上嚎哭,她不知道前面该怎么办。天,真的塌下来了,而那应该为她和孩子顶住天的男人竟然逃了。她甚至没有力气来想该不该恨这个男人,也没有力气来怨上帝,因为她和孩子以后只剩下上帝了。

女人看着一双儿女,实在担不起这么沉重的担子,第二天一早,她就把丈夫出逃的事和那张便条一起交给了公安局。但他们还是认为是她与丈夫同谋策划并帮助他逃走的,为此,她被关进了隔离室审查,为交代男人逃离的事而受尽折磨。

陆弟兄离开家后的当天晚上,他悄悄来到了黄愚志的家,那时黄愚志还在浙江乡下不准回上海家里居住。他问黄师母可不可以进屋来,黄师母知道若让他进来,被政府知道了,他们就会也给她在“反革命家属”之外再扣上一个“支持反革命分子”的罪名。但面对被迫害的弟兄,她又怎能拒绝他进门呢?

她请他进来,让他坐下。

他一直在发抖,他对她说,自己只能出逃了,否则会被他们打死的。

她端了一杯红糖水给他喝,犹豫了一下,还是对他说:

你不能逃,你逃了,他们总会想法抓住你的,那样一来事情会变得更糟,在人民专政底下,你是无路可逃、无处可躲的。你一逃,不仅会失去工作,会失去家庭,还会,还会牵连你的妻儿。

我受不了他们的迫害,研究所已经有专家、同事为我吃苦,受牵连了。所里跳楼自杀的已经有好几位,我觉得是自己害死了他们,心中比死还要难过。

黄师母不明白他自己不跪叩主席像,为什么会牵连同事,以至跳楼自杀。她想可能是逼迫和恐惧已经破坏了他的神经。她柔声劝他说:

最多就是坐牢,也比你现在逃了的好。

在监牢里也要拜像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她,外面的一点响动让他的屁股紧张地移到了椅子的边上。

我不知道,我没有听说。

她不知道他究竟是怕坐牢,还是怕在牢里要跪拜主席像。她甚至没有觉得跪一下主席像就是背叛信仰。她想上帝是有怜悯的,会赦免这个情况下人的软弱。这些话她说不出口,但她还是决定不能帮他逃跑。

最后,陆弟兄答应她不跑了,但其实他却没有回家。他去了浙江,找人替他传信给正在受监视的黄愚志。信中说了自己的情况,请求他为自己祷告,并为他调换一些全国粮票。

黄愚志深知在酷刑中人的绝望与痛苦,他很同情他,就想办法为他换了全国粮票,和一点不多的钱,让一个弟兄偷偷带给他。

陆弟兄第一站逃到了温州,然后辗转各地。一家又一家的基督徒以上帝的爱来接待他,为此他们有的受到牵连被批斗、被酷刑审讯、被判刑入狱,第一位接待他的弟兄被判刑二十年,还有一位弟兄为了保护他被活活打死。

一年多后,因接待他的家庭的亲戚告密,他在温州矾山被捕。他身边携带的只有一本《圣经》,一本赞美诗歌本,和简单的换洗衣服。当地政府却派了一大队民兵去抓捕他,并诬告说他携带了发报机、显影纸、压缩饼干等,从而将叛国投敌特务的罪名加在了他的头上。

不知是谁向政府交代,陆弟兄的逃跑是得到了黄愚志的帮助,他不仅给了他全国粮票,而且还安排了他逃的线路和接待他的人。于是,反革命分子黄愚志作为幕后黑手,罪行更重大。黄愚志和杨天悦夫妻因这事,一起被公安局抓起来,检查院批准对他们隔离审查。

不久,杨天悦被放回家。一来,是因为陆弟兄交代说杨天悦当初一直不让他逃跑,也没有给他任何帮助;二来,她确实不知道在兰溪的丈夫做的事,她甚至不知道陆弟兄去找了黄愚志;还有一点就是几个孩子也需要她照顾。杨天悦在医院当护士多年,人缘很好,医院和病人中有点权的来为她求情的不少,既然抓不着她的错,公安局在拘留她八个月后,只好放人了。

5

七零年初春的一天,杨天悦从小学接回一双小儿女,走在早春的街道上。灰白的马路,灰白的天,她越走越冷,手不禁把两个孩子的小手攥得太紧。小儿子叫了声痛,惊醒了她,她低头看了看他们,眼泪就莫名其妙地要掉下来。忙抬头睁大了眼睛,让冰冷的风吹进眼框里,冻住自己的泪。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没来由地就想哭呢?我是不能哭的,连心酸一下也不能。老得老,小得小,我必须当“铁姑娘”……三十出头的杨天悦在心里自言自语着。

最近全国女性都被要求学习“铁姑娘”精神,单位里也在学习,她第一次觉得这个政治学习实在是自己需要的。她不是为了党和国家当铁姑娘,也不是为了女性解放要当铁姑娘,而是这个时代逼着她为了这个家,一定要当铁姑娘……

大女儿抬头看了看母亲。

妈,你手那么冷?是不是病了?

没有。放心!妈妈是铁姑娘。妈妈是不会病,也不会倒的。

她不知道是在对女儿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她弯腰抱起刚上小学的儿子时,看了女儿一眼。她的小脸上是让母亲辛酸的“懂事”,她就想起了《红灯记》里的唱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带着孩子们迎着风走进了弄堂,心里暗暗地决心无论多么危险,自己也要和他们讲讲上帝天父,她不忍心他们被这个世界夺去孩童的纯真与依靠的幸福……

居委会的张大妈在弄堂口的烟纸店里看见他们,眼神有点奇怪地打了招呼,然后说,晚上不要出去哦,公安局的同志要来找你谈谈。

杨天悦从公安局放出来后,这几个月,公安局的人常来找她,但从不事先打招呼,这次的反常让她心里忐忑起来。她早早地让孩子们吃完饭,安抚他们在屋里睡了,反手关上门,坐在小小的客厅方木桌边等着。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门,在等叩门声。但等叩门声真响起来时,仍似乎吓了一跳。

来的公安同志是她已经认识的,态度还算客气,但坐下良久,也没喝她端上的茶。

你……对你丈夫的事是怎么想的?

杨天悦看到了他眼里的一丝隐隐的怜悯,就突然地慌了。

他,他是政府的人。这次是他糊涂,他不知情,他只是好心帮忙换了点全国粮票,他没有参与谋划姓陆的逃跑……

算了,你不用再替他说话了!他自己都认了。那人有点不耐烦地摇了一下头。又说,你别管他了,还是说说你的立场吧。

不,不……他在劳改农场表现是好的,接受改造的。从青海回来,他就一直住在农村,服从政府管理,奉公守法。他,他还自己买了一把扫帚,天天扫大街……政府同志,如果你们认为他改造得还不够,请你们批评、帮助他。

他看着她,侧头又望了望关着房门的卧室。

孩子们都睡了?你要站在人民的立场,和你丈夫划清界线。你是个好护士,我,我妈住院时你照顾过她,她说你针打得轻……你只要和反革命分子划清界线,你就是可以改造好的,政府会分别对待的。

杨天悦的心更慌乱了,她在他的话中听出了不祥。

同志,黄愚志也是可以改造好的,我支持政府好好改造他,或者,或者再把他送到青海去劳改,他能改造好。他,他是好人……

女人说着,眼泪一串串落下来,她心里充满了委屈。这个世界是怎么了?愚志这么好的人,有什么可以改造的?但现在,现在要求他们继续来“改造”他,都像是在求一份难以得到的“恩典”。

那人的脸却变了色,刚才的一丝同情全都没了,他狠狠地道:

好人?没有什么好人和坏人,只有人民和敌人!与人民为敌只有死路一条!你丈夫是个屡教不改的人,再帮助也没有用。我劝你还是拎拎清得好!

他站起来,开门,走了出去。

她跟过去。门被他反手甩回来,关上了。

她伏在门上。剧烈地,却是无声地痛哭。她知道他们要对亲爱的丈夫下毒手了。

……

医院和弄堂里的人都开始纷纷议论黄愚志的罪案,过去有时还背着她,现在却常故意大声地使她听到。他们说公安局已经将黄愚志定案了,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反革命,是个叛国投敌者……真没想到他是个这样的人,他骗了人民和政府那么多年,他辜负了人民和政府对他的宽大与相信……不杀,实在不足以平民愤!必须枪毙!……

每当听到这些,杨天悦的心都如刀割,她只能逃到没有人的地方,跪在她的神面前,她一遍遍地问神:

他在你面前如何?

神就一遍遍地回答她:

谁能控告神所拣选的人呢?有神称他们为义了,谁能定他们的罪呢?有基督耶稣已经死了。

这句从小就背诵过,却并没有什么特别体会的经文,因为此刻是上帝对她说的,便有了一种神奇的力量。竟然能一次次将她从绝望、屈辱的深渊中,救拔出来。赐给她出人意料的,连她自己也不曾奢望、无法理解的平安。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挨着过去,直到执刑前的一天。

二名公安人员来问她有什么要求,她回答说没有。他们一再地问,她就说,我能不能见他一面。他们却没有答复地走了。

天悦向上帝天父祷告说:

主啊,什么时候执行,让我知道吧!我,我可以为他祷告。

四月二十四号,礼拜五。杨天悦在下班的公共汽车上,听到了明天要在人民广场开公审大会的消息。她刚下车,就有单位保卫科的车来把她接走了。他们把她带回到医院的一个护士值班室,将她关在里面,说是为了怕她想不开,出事。

她不知道自己的两个孩子怎么办,但她此刻也顾不得了。她的心中想着她的丈夫,想着他们的聚少离多,也想着他们亲密的灵里的同行……她想为丈夫戴孝,但她知道这是不被允许的,而且屋里的剪刀已经被拿走了。

杨天悦坐在墙角,把白纱布的绷带一卷卷解开,堆在自己的身上,她不停地想着被从十字架上解下来的耶稣,想着裹尸布一层层地裹在他身上。那个夜晚她整夜地唱着一首从心里流出的诗歌:

……

亲爱的弟兄,现在你睡去,

安然可高卧,救主的胸怀,

亲友虽爱你,莫及耶稣爱,

再会啊再会,天堂再相会!

……

第二天是二十五号,礼拜六。保卫科的人没有让她回家,一早就把她送到专案组,还派了二个人看守她。

她站在窗前,看着天边的最后一丝朝霞。她知道在并不太远的人民广场上,那里布满了红旗和大标语,一队队的群众由单位和居委会组织着正在有序入场。他们将要一同来审判五十一名罪犯,其中就有上帝的儿子、自己的丈夫——黄愚志,和他愿意舍命相爱的陆弟兄。

杨天悦已经不再埋怨陆弟兄了,她想丈夫既然能像耶稣一样为这个弟兄舍命,自己岂能不爱他呢?

她静静地流着泪,但却不觉得自己在哭。她为他们俩祷告:

主啊!你将命倾倒,以至于死,死在十字架上。

你也曾被民众公审,被你所爱的人们弃绝,定下死罪。

你也曾被列在罪犯之中,悬挂在人类最残酷、最羞辱的刑具上。

你真是看得起他们。

因为,你竟愿意拣选他俩,以和你一样的方式,受审、受死……

主啊,感谢你,你要接他们走了,歇了他们在地上的劳苦重担……

你已经在天上预备了宴席,天使已经列队歌唱。你要用你钉痕的手拥抱、抚摸他们,弟兄的伤都被医治了……

主啊!求你将喜乐充满他们,让他们看见天上的门为他们打开。

求你替我……替我……陪我的弟兄,走好最后这一程

……

天悦的心随着祷告飞出了专案组的囚室,她静静地,隔了几步,跟在她的丈夫身后。民众消失了,城市消失了,声音消失了……她随着她的男人,安安静静地向前走,仿佛走在上帝的花园中……

黄愚志双臂被绑,站在在卡车上,胸前挂着的牌子上写着“叛国投敌反革命”。警车开道,中间四辆卡车上,沿着边站着被绑的罪犯们,每个罪犯身后都有一名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

车子缓缓开进人民广场,汪洋大海般的人群高声呼喊着“打倒”“枪毙”“自绝于人民”等字眼。

罪犯们都吓得面如土色,只有黄愚志和陆弟兄安详宁静。下车的时候,他们互相看了一眼,这是他们被捕后的第一次相遇。陆弟兄的眼神里有份歉疚,黄愚志就向他笑了笑,用眼睛向天上示意了一下,陆弟兄也就释然地展开了笑容。

是啊,他们是应该笑的。当跑的路跑尽了,当守的道守住了,他们就要离开这个黑暗污秽的世界,回到天父家里。

黄愚志这些年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轻松,他不由地唱起了聚会处的赞美诗歌:

自从当年橄榄山前一别离,至今你仍未向我们呼召;

历时历代我们都求看见你,但你好像不听我们祷告。

主阿,我们等待已久真焦灼,不知还要等待多少时候;

从每次日出直到每次日落,我们都在期待你就回来。

你来!就来!我们呼求你快来!

我们的心,所有盼望是你来!我们等候你快来!

……

起初,他只是在心里唱,没想到唱着唱着,不由地就唱出了声。虽然当时现场口号声很响,但还是被发现了。一个警察冲过来,用穿着军靴的脚,猛踹他的右腿。一阵钻心的疼痛伴着恶声训斥,将黄愚志从甜美的期盼中拖回到人民广场。

你要死了,还开心什么?

猛然间,好像一切的声音都停顿了,这吼骂声让周围的人都注意到了黄愚志,注意到了他和身边陆弟兄俩人脸上安宁的微笑。他们惊奇着,窃窃私语,但立刻就有人冲过来,重新组织他们大喊“打倒”和“枪毙”的口号。

陆弟兄想过来扶他,但被一枪托打了回去。

黄愚志一瘸一瘸地继续向前走,他怜悯地看着或麻木或愤怒地喊口号的人们,高音喇叭里宣读着每个犯人的罪名,但喊着“死有余辜”“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坚决镇压反革命”的人们,没有谁听得清,没有谁分得清,也没有谁在乎要杀的是什么人。

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

黄愚志望着天,用耶稣在十字架上的一句祷告,为这些与他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的,今天判他死罪的人们祷告着。

然后,他就不看、也不想他们了。他要在最后的时间里,专心地预备见主面的心,他即将要见着他心爱的救主了。

当雨每次滴沥,海每次澎湃,风每次吹动,月每次照明,

我们都望就是你已经回来,何等失望!至今尚无动静。

主阿,求你记念日子已长久,应许已过多年尚未应验;

希望又希望,一直希望不休,要来未来,可否来在今天?

你来!就来!我们呼求你快来!

我们的心,所有盼望是你来!我们等候你快来!

……

黄愚志在心里唱着,越唱越甜蜜……多年的期盼啊,主来就在今天!今天他就要来,来接自己去天父的家里,他在那里为自己预备了住处,他也准备好了来听自己的倾述,他会用钉痕的手为自己擦去眼泪……

整个被游街示众的过程中,黄愚志都好像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的喧闹,他感觉不到伤腿的疼痛,虽然血正慢慢渗出裤子来。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主抱着走的,他在心里为此感恩着……感恩着……

主啊,我不配做个殉道者,我只是被你一路怀抱到底的,那只最弱的羊。

走到刑场时,他突然想到刚才那首最后陪伴他的歌,是李夜声五一年写的,是他留给他们的最后一首诗歌……

他心中就猛地涌满了热泪,他不由地想到聚会处里的许多人,他们一同经过了许多的事,在无数个擘饼聚会上,在无数个祷告中,他们有多少的泪流在了一起……

主啊!你知道他们每一个人,求你一一抱他们走过……

他不知道该怎么为他们祷告,他也不知道他们最后真实的景况……但他知道,主知道这一切!主是受过死的……主是有怜悯的……

他在心里迫切地求告着,以至忧伤……

当枪声响起来的一瞬,他看见天的门打开了,一大束鸽形的光向他喷涌而来,他听到一个声音说:

我的羊一个也不会失落。

……

黄愚志倒在血泊中的脸,让走过来验枪的人多年后都不能忘记,那微笑仿佛是天堂在人间的倒影。

二十年后,这人跪在上帝的面前痛哭悔改,归信了基督。

这些人都是存着信心死的,并没有得着所应许的;

却从远处望见,且欢喜迎接,又承认自己在世上是客旅,是寄居的。

说这样话的人,是表明自己要找一个家乡。

他们若想念所离开的家乡,还有可以回去的机会。

他们却羡慕一个更美的家乡,就是在天上的。

所以神被称为他们的神,并不以为耻,因为他已经给他们预备了一座城。

《希伯来书》11:1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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