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叛教者

文德里风波

6、

张家姐妹惠琴惠雯来了几次文德里参加聚会,李夜声心里十分感动,因为从小就让他心仪的惠雯竟然真的转回头来要上帝了。

想想当年自己蒙召后最大的忧愁,就是心上人是个爱慕世界的女子,她要一切最好的。最好的学校,最好的学业,最好的衣饰,最好的生活,最好的交际……唯独不要的就是上帝。

他在她和上帝之间挣扎、称量了很久,他知道要走上传道人的道路,伴随的一定是艰辛贫穷、默默无名。他是无法给她,她所要的“好”的,而她也就成不了他的“好”。最后,他放弃了她。

这些年来,他没有结婚,甚至因为婚姻的事与母亲不和,是不是心里一直有她?他不敢自问。但就在他决心要忘记她,走一条正常的传道人的婚姻之路时,她又回来了,并且走进了文德里。

他惊喜,但,也犹豫……毕竟,她仍是上海滩社交界有名的名媛,热衷于跳舞,穿着时尚……他从文德里人的眼光中,看得出她属于“异类”。当惠琴姐来对他说,妹妹愿意接受洗礼,并问他有没有考虑娶她时,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也是不容错过的机会了。

文德里的人,谁也没有想到李弟兄会娶进出跳舞场的燕京校花张惠雯。

即便几个亲密的老同工曾猜测李弟兄会娶赵心洁时,李如是都觉得不适合。她在内心中理所当然地认为,李夜声这样的“属灵人”,是不应该进入一份俗欲的。婚姻固然是上帝所设立的,人间最亲密的美好关系,但无论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旧约《圣经》里,婚姻中总是充满了私欲和平庸的纠缠。新约里蒙了大启示的保罗曾说:难道我们没有权柄娶信主的姊妹为妻,带着一同往来,仿佛其余的使徒和主的弟兄并矶法一样吗?可是他最后却是独身的。

李如是很年轻的时候就“看见”了那句经文,“人和妻子既是这样,倒不如不娶。”于是,就守了独身,以免因着不必要的烦恼,而让自己的生命总是在“外院”徘徊。

李夜声同样是一个蒙大启示的人,何况他走的是向内的灵修之路。当李如是为他编辑校对《属灵的人》一书时,她仿佛看见了他的灵修道路,是危险地,在生死交战中探入幽暗。

当他剖析自己的心思意念,从《圣经》字面意思的幔子的缝隙处探身进去时,李如是觉得自己好像就是那个握着绳子,守候在帐幕外的人。她用力地听着里面行走的动静,不敢发出声音,随时准备拖出因冒犯而被上帝击杀的祭司。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以结婚呢?这样一个常常进到上帝的奥密之中,与上帝,也与魔鬼面对面的人,需要绝对的清洁来保持敏锐,他怎么可以开启性的意识?何况他要娶的是一个如此美丽聪慧,并且热衷交际的女子。

当年李弟兄为上帝放弃了这个女人,今天是上帝把她又还给他的?与其要娶这样一个“世界”味道那么浓的女子为妻,李如是不禁后悔不如早一点撮合他和学生赵心洁结为夫妻。

李如是原本是想用保罗的一句话,来和李夜声认真谈谈的,但教会和社会上对这场婚事的反应却阻拦了她,使她不得不完全站到了李夜声的一边。维护他的心,让她丢开了那些不确定的担忧。等她独自再看这句保罗的话时,“我是攻克己身,叫身服我,恐怕我传福音给别人,自己反被弃绝了。”她自己也觉得太重了!

李夜声请父母从福州老家赶来上海帮忙处理婚事。祝平安的心里是惶恐的,之前因为自己为儿子订了门“不错的婚事”,最后闹到母子不和,她深知这个儿子心里的主意大得很,自己无法对他行使母亲的权力。

丈夫李修灵安慰妻子说,这次是儿子述先自己的选择,不会有问题的。早在他们家和张家做邻居时,小惠雯就总是一步不离地跟着述先,办家家时就小夫小妻地互称过。当时两家大人就说好,等他俩长大后就让他们成对真夫妻,只是后来他俩志向不同,走了不同的道路。如今惠雯也和当年的述先一样,被复兴了,又受了洗,一心要服事上帝,这下不就全都完美了?还担什么心呢?

李修灵夫妇俩一到上海,就发现祝平安的惶恐真像是有预感的。

父母已逝的惠琴惠雯姐妹俩一向是跟着姑妈的,姑妈就像是她们的母亲。姑妈张氏最看中的就是惠雯,美丽的侄女儿也一向争气,不仅人长得美,而且拿到了燕京大学的硕士,在当时,就是男子也极少能达到。原本她要安排她去英国读博士,但她却不肯,执意要从北平回到上海来。

她一回到上海,她就有意安排了各种让她出头露面的事,大小报纸一报导,侄女惠雯就在极短的时间里成了上海滩的名媛淑女。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要下嫁一个没出息的穷传道,要毁了自己不可估量的上流社会的锦绣人生。

张氏甚至怀疑两姐妹是早就商量好的,要回上海来见这个李夜声,她更是气她们完全瞒着她,把她在她们身上投注的心血,一下子就像洗过脸的水般倒掉了。

等张氏仔细查了这个李夜声后,她就更生气了!她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让侄女嫁给这个骗子。哥嫂生前也聊起过当年的聪明小男孩,后来听说他去当了传道人。现在才知道,他不仅没混成个大牧师,甚至都不是西方差会按立过的牧师,只能被称为弟兄。现以他自己建了个教会,但却没处去领薪资,而且还是个四处“偷羊”,被正统教会排斥的“野传道”。他毫无前途可言,且长年缠绵病榻,甚至在私德上也没有好名声,据说他的身边大多是女人,关系也都不一般。

那天,惠雯惠琴来求她时,她点着惠雯的额头骂她不是被圣灵充满,而是鬼迷了心窍。惠雯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流泪。

惠琴却带了气地说:

姑姆,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你不就是嫌他没钱没势吗?雯妹从小就喜欢他的,看来看去也还是喜欢他。受苦也好,受穷也好,总是她自己去受,你又何必把她心爱的人说成这样?

我说成这样?

张氏一下子气得转了一圈,用食指和大拇指拎起块抹布,到壁炉沿子故意抺上些黑灰,拎到她俩跟前,一脸嫌弃地伸向她们。

你看看,你看看。这是块抹布!你若硬要当它是手绢、头巾,我也没有办法。既然是从小带大你们的姑妈,我总是要告诉你这是块抹布的!也要让你醒醒,看清楚它是脏的。

服事上帝的人比谁都干净,比那些你介绍的买办、公子哥干净多了……

惠琴还要说什么,惠雯却突然轻声说,姑姆,我愿意跟述先哥一起事奉上帝。

呵呵,你愿意?和你一样愿意陪着那个骗子事奉上帝的好女孩有得是!不是你一个,你懂吗?

……

张氏见她们无语。便接着说:

他那个文德里,独身的女孩子有得是,哪个不是大户人家的千金?都说是为上帝守独身?我看都是迷上了你的述先哥哥吧?听说他一直就和从南京过来的两个小姐好,你还要凑上去?

惠雯突然正了色,抬头冷冷地看着她。

你虽然是我姑妈,也不能无中生有。我的婚事我决定,以后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后悔的。说完,她转身向门外走去。

张氏在后面厉声喊。

你出了这门就别回来,以后也别跑回我这来哭诉。

惠雯一句不回地走出了门,她不是没听见姑妈的话,也不是没听见那些流言,但她相信述先哥,最重要的是无论如何她都想要嫁给他。

自从她去了北京,起初像是小鸟飞进了大观园,但随后,她见的青年才俊、学者高官越多,她越觉得青梅竹马的述先哥非常人。与社交场上的这些男人相比,他有着一种天赋的权柄,虽然话不多,说出的话却带着自天而来的一种光亮,以至于她的聪明一下就显为愚拙了。

骄傲的才女张惠雯总是在各种高谈阔论的欢宴后,独自想起她的述先哥哥,她越来越觉得只有他,才对她的生命有着一种自然而然的权力。

无论祝平安是一个多么不同寻常的女人,也无论她和儿子的关系是多么地不同寻常,到了这个时刻,她必须也只能如平常母亲一样,来出头管这事了。祝平安决定去求见张惠雯的叔叔,丈夫李修灵却回避着,不说赞同也不说反对。他像是被一场急霜冻住了脑子,无法对付目前的局势。

张家这个姑妈当年大家都是见过的,初识时她也还是个姑娘,很有修养的一个女孩子,手里常常捧着一个精致的碎花呢子《圣经》包,里面装着本一个女宣教士送她的羊皮金边《圣经》。她一手将哥哥的遗孤惠琴惠雯姐妹俩培养成人,并且成了上海有名的名媛,这让她的人品和风度更是被大家称道。但这次她竟然会用交际手段在上海的教会圈掀起这样一场舆论风暴,实在是让李修灵目瞪口呆。回头又见原本只是被动受儿子邀请来参加婚礼的妻子,突然反倒积极起来,主动出头要管事了,心里就更是诧异……他想想不禁感叹女人们实在是难以估量的。

等祝平安再问他意见时,他便忐忑地说是不是最好去征求一下儿子述先的意见。那天晚上,儿子的皮鞋踩响木板楼梯时,不要说是李修灵,就是祝平安也紧张了,她是无法了解自己儿子的,生怕这个主意反而惹怒了他。儿子实在是一特立独行的人,完全不屑于人情规则,想他从福建到上海,每每行出的事都是惹起众多反对的,他不仅一意孤行,甚至不想解释。这次会为了个人的婚姻小事而取迂回之策,要一个张家长辈的同意?

没等她想完,儿子李述先就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他个子比她高得多,她抬头看他时,他一脸敦厚的微笑,微笑中却含着忐忑的不安的询问。他的这个表情和过去那个高高个子的少年完全一样,她看着他突然就忍不住想起自己曾经将多少烦躁迁怒与他,心里就酸了,决定要当一回好母亲,不能让自己这个那么敦厚老实的优秀儿子被别人欺侮。

妈决定去找张家叔叔,他才真正是张家家族的族长,惠雯的婚事该由他做主,哪里轮到一个当姑母的女人来说三道四。你,你看这样好吗?

李夜声这些日子为此事实在也是烦心,烦心最重要的一点,其实正是觉得不值得为这些事烦心。越这样想,就越希望尽快解决。要按他的意思就是马上结婚就完了,可是一来是惠雯的坚定中还是藏着忧伤,她这样一个人,总归不能“私奔”吧?二来文德里聚会处的核心同工们大多也不赞同这婚事,故而也不适合在文德里来办。一场婚事竟弄得里外不是人,两边都不同意。

若是母亲能找张家叔叔出面,自然对社会上是交代得过去了,惠雯也有了娘家人的祝福,面子上总是好过些。张家叔叔出面了,作为妹妹的姑母应该会安静点吧,她若不是这么大闹,文德里的人也会反对得少些,好在他们即便不赞同也不会公开反对,毕竟这是他自己的私事。

李夜声心里想了这许多,面上并无反应,只是微笑着说,父母亲作主吧!

那天,他离开时,又分别看了眼父亲和母亲,眉间隐隐有点山川……唉,母亲……姑妈……。

张家叔叔很支持惠雯和李述先的婚事,他对李修灵说自己看过他儿子的文章,文句间显出了与他年龄不相符的睿智。至于妹妹张氏竭力攻击的那些事,他认为不是一个男人的缺点,一个优秀的男人就是要特立独行,也自然会赢得女人们的倾心……

李修灵听着一言不发,只是微笑,他觉得只要对方同意这婚事,就是此行的目的达到了,而祝平安却越听越不满意,虽然她也见过文德里的那些跟随她儿子的女子们,特别是廖文君和那个开朗的心洁姑娘,甚至有段时间她也在心里想像过她俩中谁更适合成为自己的儿媳。但此刻听张家叔叔这么说,就不满意地道:

您怎么相信这种糊涂的昏话?他们是弟兄姊妹,文德里比上海滩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清清白白。姊妹们个个都是大家闺秀,她们是为耶稣守独身的,姑妈也是个信主的人,嫌我们述先是个穷传道,怕惠雯吃苦,这我也不是不能体谅她的苦心。但她这心思是自己也不好意思说,说了也说不响的,于是这样污蔑起人来,总归是要到上帝面前去交帐的……她越讲越生气,丈夫轻轻碰了一下她,她这才放缓了口气说,张家叔叔是明事理的,所以我们要来和你商量这婚事,你总不会信她的这些昏话吧?

张家叔叔脸上略有点尴尬,忙说不会不会。他想这祝平安果然名不虚传,是个女传道,张嘴都是“正气”,自己还是别多说了,多言总会错,毕竟自己也不是教里的人。

那天,余下来的时间里两家和辈很和睦,一起出来去老盛昌吃了夜饭,也叫了惠雯和述先,他俩都没来,姐姐惠琴倒是来了,见婚事已定,心里开心得不行,匆匆吃了就告辞,奔回去和妹妹说。那晚姐俩在外滩看了好长时间的灯,夜深了,夜灯也灭掉了些,水面这才静静地黑下来,隐隐就有了点过去在福州海边看渔火的味道。

那时,他也总和我一起这么坐着,海里的船是看不清的,只看见一点点的灯光。

惠雯这么说时并未解释,惠琴却是毫不费事地就猜到,她说的是她们孩童时在福州和李家做邻居的事,那时小惠雯就是述先的跟屁虫……

嘻,那时大家都还是小孩子,你们俩总是偷偷跑出来……

不是偷偷,是你们都觉得夜里看海没意思,所以不来。再说,父母也不准,只有几次……

那你们俩说些什么?不会是那么小就私定终身吧?

胡说!怎么会?

那说什么?

惠雯想了想突然自己笑了起来,回头看着姐姐。

他说的都是伯母打他的事,呵呵……

黄浦江上的夜风轻轻一把掠走了这笑声,送到很高很远的地方去存着了。

得到了张家叔叔,也算是张家族长的支持,李夜声和张惠雯的婚事总算是可以定下来了,大家心里的石头算是放下了。但没想到的是文德里聚会处这边却并不买张家叔叔的帐,反倒是因为他是教外的人,而且有妻有妾,使原本放在心里和眼神里的反对发出了声音来,一时间文德里聚会处上上下下的人都议论纷纷,以至李夜声最近都不愿走进这个比家还要熟悉的地方,这些天他暂时住到了他在上海二弟家里。

张家姑母认为惠雯是自己一手养大的,自己对她的婚事有绝对的发言权,哥哥是不讲道理的强出头,她心里恨李家父母竟然不来找自己这个正牌家长谈,反而抬出个二哥来用族长的名头压她,便生出了更大的不满和反弹来,连续写了好多份传单来发给上海的各个教会。各教会本来就不满意李夜声号称一地一教会,其实是另立山头成立了聚会处,并且还鼓动他们的会友甚至是传道人叛离原宗派和公会,去加入文德里的聚会处。现在有了这事,就都开始纷纷指责李夜声是假敬虔爱主、真爱世界和女人;又说他不顾长辈反对,引诱人家女儿等等,攻击的言词十分难听。

祝平安找到了李如是,希望和她一起去说服张恩荣来当这个婚姻的介绍人,让这场婚事快快办完,以便平息如潮的流言。

李如是只能压下心中的疑虑和不愿意,陪她一起来找张恩荣。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向对李弟兄忠心耿耿的张恩荣,这次却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见,拒绝做媒人。他认为张惠雯爱打扮、出入跳舞场,不配作一个传道人的妻子。

李夜声知道后,闷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从李如是她们几个的眼里,也看到了从未有过的冷漠。但事到如今他是不能不娶惠雯的,即便是众叛亲离,他也不能负了她。

李夜声发电报请来了远在烟台的,聚会处分会的长老常受宜来当媒人。又请了福州最亲密的陆弟兄来当伴郎。为了免得惠雯尴尬,他没有在文德里举行婚礼,而是定在那年金秋杭州西子湖边的大特会后的一天。

但临到聚会,他和王慕真一起全心投入在祷告和准备讲章中,还有各样的会务使他完全无法想到他的婚礼。

能干的张惠雯却因为下了决心,从此做一个李夜声背后的女人,她就一言不发地等待,把所有的事祷告交托给了上帝。一连十天的特会中,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下面听李弟兄解经,完全不像一个即将要当新娘的少女。

她觉得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人群中听他讲道,安安静静地在心里为他祷告,就是与这个男人最美好的联合。在心里用最大的温柔来注视他、守护他,这就是他们婚姻的幸福。而与此相比,这场婚礼与其说它是流言蜚语中的雪梅,不如视它为吹皱湖水的一阵风。一切都会过去,流言会过去,风会过去,只有这湖一直会在这里。

张惠雯这两天看着西湖,感慨地想,一切的传说与故事都与她无关,她只希望,也相信自己是这湖,可以成为他心灵歇息的地方。她向上帝祷告说:我不需要拥有他,我只希望成为陪伴他、爱他最久的那一个。

婚礼有很多人参加,四百多位来参加特会的信徒中大部分都留了下来,他们举行了一个基督教的婚礼,大家一起唱着十年前他为放弃她而写给上帝的歌:

主爱长阔高深,实在不能推测;

不然像我这样罪人,怎能满被恩泽。

……

你是我的安慰,我的恩主耶稣!

除你之外,在天何归?在地何所爱慕?

艰苦、反对、飘零,我今一起不理;

只求我主用你爱情,绕我灵、魂、身体。

主阿,我今求你,施恩引导小子,

立在我旁,常加我力,平安经过此世。

……

张惠雯早在北平就听人唱过这首歌,虽然歌中一句对她的爱慕也没有,她却常常唱着就感受到他心中深深的爱慕。也许,就是常常唱这首歌,她才渐渐走进了他的心里,感受到了这个男人隐藏在心灵深处的爱与浪漫,甚至,也发现了他心灵深处对爱情的敏感和脆弱。她就是这样,在远离他以后渐渐懂了他,爱上他的。

此刻,听着三百多人一起唱这首歌,一起唱这首既是献给上帝,也是献给她这个平凡女子的情歌,她觉得心上人简直就如《雅歌》书卷里描述的那样:我的良人在男子中,如同苹果树在树林中。我欢欢喜喜坐在他的荫下,尝他果子的滋味,觉得甘甜。

杭州的婚礼是到婚礼前一天才去请姑妈张氏的,当然也是怕她提前知道了闹事。那天她没有去,她一个人在家里痛痛地哭了一场又一场。她觉得自己的善心热肠全都被人抛在了路上,等她抹干眼泪,把头发重新梳好后,她决心不善罢甘休。

她一口气写了李夜声的各种罪状,有的是连她自己都知道是道听途说、毫无证据的。但她不在乎这些!她要的就是泻愤;她要让这个文德里的“神人”“圣人”,从他的神坛上一跟斗跌下来,被人唾弃;她要她的宝贝侄女醒过来,回到自己怀抱……

她在文中逼问这个穷传道人,凭什么来娶青春淑女张惠雯?他养得起吗?他有能力宠爱她、满足她吗?若要养这么一个上流社会的淑女,他只能靠外国人的金钱援助!这就是他欺骗了所有的人,他拿了大笔的钱,却还攻击公会和西方差会受薪的传道人……

她这篇充满邪恶攻击的文章,刊登在了上海大小报纸的广告页上,既而又刊登在福州、北京、南京等地的报纸上,一登就是七天。接着,有些平时就恨李夜声,巴不得排斥他的人,纷纷以此为素材写了各种漫骂和所谓揭露的文章和漫画,或者登报,或者印成小单张,在全国的基督徒圈子里到处乱发。

原本只是刮在上海基督教会圈里的风,这下刮成了上海滩社会性的,甚至是全国范围的丑闻风暴。谁也没有想到,木已成舟的婚事不仅没能熄了这个女人的气,反倒是让她疯了,她已经不能真正安静下来问一问自己这么做的目的了,她这是真的爱惠雯吗?当惠琴一脸怒气一脸泪地质问她时,她一言不发地仰着头,感觉到自己里面的心肠真是像了铁石。但最后她还是义正词严地说,我是要让大家看清那个人的真实面目,他是个假先知,是个不负责任的流氓。这是上帝对他、和崇拜他的人的惩罚。

那些日子,李夜声十分沮丧,从浙江回来后,他一直躲在福熙路四明村的新房里。甚至有几天借着身体不适就窝在床上,不肯见人。尤其不肯见文德里的人,包括李如是、王慕真和张恩荣他们几个最亲近的同工。

张惠雯却仍然很安静,好像这一切是与她无关的,这大大地出乎了众人的意料,就连她的姐姐和新婚丈夫也不能相信她的冷静,惠琴常常找各种借口来看她,她却只当读不懂姐姐眼里的询问和同情,邀惠琴一起去文德里的福音书房,找李如是要来一些李夜声写的和译的诗歌还有讲章,说是愿意做些编辑工作。李如是脸上毫无惊讶的表情,好像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虽然她之前也并不赞成李弟兄娶她,现在却好像完全不知道此刻上海滩的喧闹,平平静静地交待惠雯一些校对和编辑的规范和注意事项。

新娘子惠雯回到家后就坐在床边的书桌前,安静地校对、编辑。仿佛她与李夜声不是刚刚有一个令人议论纷纷的婚礼,而是已经结婚十年八年了。李夜声望着自己新娘美丽文静的坐姿,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一天张惠琴来探访他们,轻轻推门进来时,李夜声向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她就立在门边随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坐在书桌前的妹妹。惠雯好像是略清瘦了些,俏丽的双肩线条柔和中却带了点成熟的坚毅,她发现妹妹惠雯好像突然从一个骄傲的公主,变成了内敛的女人,这个不经意的背影将知性、女性、母性揉在了一起,不能再用易凋的花来比喻,倒象是金秋的果实。

她从惠雯身上收回目光时,正看见述先的眼神,欣赏中却满了不安和忧愁。便故意满不在乎地大笑着对他说,述先,别管别人怎么说!反正你的心上人已经被你娶回家了。这不就是你心中最大的心愿?你看上帝不是以此来祝福你了吗?再看看这么美丽的太太,你还高兴不起来?

李夜声听她这么一说,仿佛是被这笑声震落了眉头的愁结,也展开了眉眼,心里却不由地感叹自己身边越来越难听见这么爽快的笑声了。他一边走过去,将已经转过身来含情望着自己的妻子拥在怀中,一边想,无论如何,文德里和文德里的人是可以没有他李夜声的,因为上帝会负全责,但他,李述先却不能再失去惠雯,这是上帝还给他的。

那天傍晚,李夜声去了一趟文德里。走进弄堂前,他在转角的小店里买了三两生煎包子。小店快要关门了,门板已经拿出来放在旁边,堂吃的小厅里已经没人了,煎锅里还排着二十几个生煎包。深秋的夜里有点凉,又黑得快,看来是生意不好。小店的老板娘也在文德里聚会,见是李弟兄来买包子,愣在那里,半张了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只是因为她家店开在这里那么久,从来没有见李弟兄来买过包子,他给她的印象就是站在或坐在讲台边上,拿了本黑皮《圣经》娓娓道来的神一般的人物,他讲的话都不是马上能懂的,即便你觉得懂了,也还是要想上十天半月,又或者才明白其实当初听时并不真懂……

从厨房里出来的丈夫快速上前,把老婆一把推到后面,手下麻利地用了两张油纸把三两生煎包包好,递给李夜声,又收了李夜声递过来的钱。李夜声走进弄堂后,老板娘才仿佛醒过来,恨恨地白了丈夫一眼。李弟兄的钱你也收啊?你真是疯了吧?

老板一边上门板一边说,你个女人懂什么!格种时候,我当他是平常客人最让他称心了。倒是侬十三点唏唏格要开口问点事体,那伊反倒要尴尬!

我要问啥?侬神经病,外头的疯言话你也听啊?我是完全不听也不信的,我只信李弟兄的话……

李夜声走到李如是她们几个住的楼,站在门口愣了一会。月色清亮,李述先停在窄窄的弄堂里,高大的身影,背却有点弯。他好像是借着月光仔细研究了一下自己的鞋尖,然后从那个门口走过去,进了张恩荣的家。他把油纸包好的生煎包子交给张太太说是带给小孩子吃的,然后让张恩荣去把李如是和王慕真两人喊过来。

她俩来了,神情只是略略有点不自然,但见到他后很快就正了正脸色,问他下一段事工有什么吩咐?

他没说什么特别的安排,有他们在,文德里的一切都有条有绪,他很放心。然后他和他们都沉默着,最近的事他不说,他们也不便问,甚至也不便开口安慰。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他说。

他们只是看着他,仍然沉默着,只是此刻的沉默就有了隐隐的忐忑和动荡。他知道他们不便开口问他什么,那一瞬,这种习惯了的对他的尊重,让他有种孤独无力的感觉。但好在已经开了口,他就决心向这几个他最信任也最亲近的人述说一场。

虽然他心里像是决堤般地要向他们倾述,而他口里说出来的话却是简单而平静的语气。

我很难过,难过得每一个毛孔都在流血。所以,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我会和你们联系的。

王慕真想问他接下来聚会处怎么办?他们该如何对会众说?又如何面对其他教会和牧者们的各种质疑?这样纷扰之中,他怎么能一走了之呢?但这许多的话却塞在口中,说不出来。她憋了半天,见张恩荣和李姐都不说话,只好勉强自己开口。

那我们……教会……她的眼睛看着他,他看了她一眼就将眼睛转向窗外,只是略停,又坦然地转回来看着他们说,跟随心里灵的感动而行吧!

这是李夜声常说的一句话,今天王慕真听着却无处着力,她正想再问问清楚,突然门打开了。

赵心洁和廖文君站在门外,是赵心洁猛力推开了门,但她却定在那里,没有走进来。她脸色苍白地看着李夜声,他的脸色本来就发黄地白,抬头看见她俩后,就白得褪尽了黄,泛出青来。他似乎很怕她说什么,她最终也没说出一个字,她被廖文君拉着离开时,最后看他的一眼,怨恨中有着一丝哀求。

门被廖文君反手关上了,屋里的人都沉默了一会,听着她们的脚步声零碎不规则地下了楼梯。上海的木楼梯实在是要命的,分分钟可以把走在上面的人的心思和身份暴露出来。好在大家似乎约定俗成地不去解读,否则是可以研究出大学问的,至少也能用《木楼梯》作书名写出一大串故事来……

木梯上的脚步声消失后,又停了停,几个人才不约而同地呼出口气,仿佛刚才都是存了份担心,生怕那脚步声转回来。虽然都知道赵心洁喜欢李夜声,但李如是还是觉得学生赵心洁今天太任性了,毕竟他已经结婚了。

李夜声很不自然地又坐了一会,就离开了。

走出弄堂时,他走进了文德里弄堂口白俄开的汽车修理厂,天色黑尽了,那间小小门面的修理厂竟然没关门。他买下了里面刚修好的一辆两个座位的旧汽车,说回头把银票送过来。师傅是认识他的,就让他把车开走了。

李夜声开着这辆旧汽车,在夜上海里溜了一圈,心里的眼泪就被吹干了。他深深吸了口含着桂花香的夜风,感激虽已深秋,竟还有晚开的桂花。他一边开车回家,一边觉得自己像是得了一对翅膀,他对着马路前方不规则的天空祷告说,主啊,我还是感谢你!

李夜声急于离开上海,离开这里的流言,离开这里爱他和恨他的人。他回到家里对新娘说要带她去昆明度蜜月,车子就在下面,明天就走。见惠雯不响,就又添了半句问话“好吗?”惠雯只是点点头,什么都没问,就起身来收拾了桌上校对编辑的材料,又去收拾行李。她进进出出间见丈夫愣愣地看着自己,就冲他微微一笑,李夜声就仿佛看见了那个美丽的儿时玩伴。他也去拿了一些书,和她一起把这些东西都放到了车上。

第二天一大早,他俩就一路开车去了昆明。

李夜声在昆明时心脏发生了问题,于是就留在那里休养。

等四个月后他们回来时,风波已渐渐平静下来,但并没有完全消失。他觉得文德里聚会处的人看他和她的眼神还是有点异样,于是就婉拒在主日讲道,宁愿仍由王慕真和张恩荣等几个主要同工讲道。

但当李如是请他带领各地聚会处的同工查读《雅歌》时,他答应了。他定在杭州西湖边,而不是上海文德里,来讲这个系列的信息。妻子张惠雯是唯一一个由此感受到他的细腻和浪漫的人。

在这二周中,她白天坐在人群中,听心爱的男人讲解这本《圣经》中最浪漫的如同情诗般的书卷,晚上就细心地整理白天的记录。那两周,李夜声讲的《雅歌》的信息,回上海后就由福音书房出版了,书名为《歌中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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