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叛教者
文德里风波
7、
李夜声结婚后不再住在文德里,他对教会中姊妹的限制变得越来越多。李如是、王慕真等这些从一开始就和他一同建立聚会处的姊妹们,都顺服了他的教导,尽量让弟兄们在教会里“当头”。文德里设立了十大长老,清一色的弟兄。
王慕真早就放下了布道的恩赐,现在负责儿童和青少年的教导,因为李夜声对《圣经》中一段经文的解释是,女人不能教导男人,只能教导女人和孩子。而有意思的是,他自己的重生得救就是因为和受恩和余天慈这两个一中一西的女宣教士。并且,之后每次在灵性低落的时候,他都曾去听余天慈讲解《圣经》,也曾去福州找和受恩。
甚至,有一次他去找和受恩得到帮助和教导后,反而因着他相信的神学理念,来劝她不要再教导弟兄。那次和受恩只是微笑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她的那个微笑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中,仿佛是一根刺,让他正确的理念中有一丝隐隐的良心的责备。
李如是将全部精力放在福音书房里,编辑出版李夜声的所有讲道和分享的记录。李夜声是中国基督徒中出版著作最多的人,也因着他众多的著作而成为对西方基督教界影响最大的中国人,但这些作品中仅两三本是他亲手写的,其它都出自李如是等姊妹对他讲道和查经分享的记录整理。可以说,是她们使他的思想呈现在纸上,从思想到文字之间的逻辑微观经纬,是姊妹们用灵性和悟性来编织的。
也许,李夜声是明白的,他最看重的几个人都是姊妹,他也都让她们做文字事工,其中就有他的太太张惠雯。当她们越来越安静地在书房和密室中走一条内在生命路线时,李夜声就越来越和弟兄们一起走向了“外面”。他和几个恩赐不同但都极有能力的长老同工们一起,将文德里这个小小的单纯的基督徒聚会处,运作发展成了全国性的,一个城市一家教会的,中国最大型的独立教会联合体。
为了与公会有分别,他们宣称自己是非宗派的,并且不给自己冠上某某教会的名称,他们只称为某某城市的基督徒聚会的地方。但他们被外人称为“地方教会”,并因为他们执行着一套自己的形式和理念,而成了新的宗派,甚至因着他们刻意的偏执的在各种真理和形式上的坚持,可以说他们的宗派性格外地强。
聚会处反对按立牧师,因为牧师这个名称在《圣经》中并无记载,他们只称李弟兄,但李弟兄的权柄却远远大过了公会的牧师,只是名称不同。甚至除了李弟兄以外,年长弟兄也成为一种权柄的代名词。但有一点不同的,也是让人钦佩的,就是他们不像公会的牧师们那样依靠固定的薪酬,无论是主动地,还是有点被动地,这些传道人都不得不学习全然依靠上帝。甚至他们的传统是不能去向人讲自己的经济需要,而只能私下祷告神,然后静看耶和华上帝的作为。这使他们常常经历上帝供应的神迹,但同时也造成了他们对公会牧师们的轻看,认为他们是把牧师当成一个领薪的职业。
已经很少有人喊李夜声的名字了,他们称他为李弟兄。他在教会中最强调的就是“基督身体”的服事,就是说每个基督徒都是基督身体的一部分,眼睛就当好眼睛,手就当好手,你是耳朵,就不可以去做嘴巴的事。他以这种服事的原则让每一个人的服事和关注点都集中在,也局限在这个人的恩赐中。
“基督身体”的服事还有一个意思,就是每个人的服事都必须在群体中,不能离开配搭,独来独往。在这点上,特别讲“基督身体”的李弟兄却将自己置于其外。也许是这场婚姻的风波吧?李夜声不再将自己交付给与他同工的“肢体”们,他仿佛在内心缩回到了少年时代,躲回到自我疗伤也自我保护的小屋里,他觉得人是不可能理解他的,他也就无需向别人解释什么。
李夜声的讲道和释经都带着一种权柄,使人信服,难以质疑。就连一贯严谨的李如是也完全折服于他的每句话,以至于他的不商量不解释,他的独来独往,都让她感到是个“属灵的人”,是像耶稣一般的行为。
反而是一个当医生的长老曾私下向她提出了质疑,李弟兄也在“身体”里吗?
李如是没有回答,她其实是不能去想这个问题的。按理说他不是神,他当然应该在身体里,但他是“基督身体”里的哪部分呢?她发现自己认识的那个年轻人李述先已经消失了,甚至那个李夜声也成了“李弟兄”这个称呼的一个影子,他越来越神秘,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常常在文德里,在同工们身边,而是时常从中国的某地突然传来他的消息,那消息使他们振奋,却也使他们清楚李弟兄不属于他们,不属于文德里,不属于上海聚会处。即使李弟兄在上海,他主日也不一定来文德里,即便是对他行踪最为了解的李如是也未必知道他在哪里,除非他要找她。
近来李夜声不常来找李如是,却常有人来找她说李弟兄的事。尤其是从三九年底李弟兄因着母亲祝平安的要求,加入其堂兄投资、二弟李怀先任厂长的上海生化药厂,并当了厂长以后,不理解的弟兄姊妹就纷纷来找李如是。
在大家心里,李如是如同是李夜声的属灵姐姐,他非常尊重她,因此他们觉得他做什么李姐应该都是知道并赞同的。其实李如是这些年也越来越不了解他的行踪,更不了解他心里真实的想法。但那时,李如是并没有感到不安,她想像着李弟兄是进入了至圣所的幔子中,是进入了与神同在密云里,自己和同工们无法进入,他们仿佛是在山下等着他来传递上帝旨意是一群选民。
李弟兄在讲道时最愿意讲“绝对”,常常说,人不能既事奉玛门(金钱)又事奉上帝。于是,当现在他和家族兄弟一起开厂赚钱,不常在文德里,却常坐在江西路的董事长办公室中,这就引起了听他教导的同工的不满。更有传言说他上次去英国,接受了英国弟兄会的很多金钱捐赠,却没有全部用在神的教会和中国的同工身上,而是拿了一大部分在德国买制药的化学原料带回上海,投资在他二弟的药厂里。
李如是只是让他们相信上帝的带领,相信李弟兄是受圣灵的引导。她无法去查清事实,也不愿去细想,因为若是去问李夜声,他也一定是沉默不言的。从她认识他以来,只要是遇到人控告他,或是质问他什么,他从来都是不置一辞,他似乎是用这种态度告诉你,对错、真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像基督一样默默忍受。
有一次一个教会长老问他,什么是忍耐?他以一贯简单而有寓意的短句回答说,忍耐就是基督!李如是在一旁听了,回去祷告上帝来启示自己,一周后想明白了他的意思,人是不可能有真正忍耐的,忍耐是基督的生命品性,你忍耐了,就显出了你里面基督的生命样式。
但也有外面的人攻击李夜声的不解释,是一种打着“属灵”幌子的手段,让逃避和遮掩变得理直气壮,是用“属灵”的借口拒绝“肢体”间彼此的交流和守望。《圣经》上不是也说“我们要相交在光中”?失去教会的监督,带领者岂不危险?
李如是听了当然不以为然,因为她明明地看见李夜声是那么地认识神,他所讲的信息仿佛就是上帝面对面告诉他的。这样的人自然是时时与神同在的,人又怎能论断他?
不过,一年后,随着越来越多在文德里聚会的长老和弟兄姊妹,被雇进入生化厂工作后,各种不满意和具体事务中的争吵,也就越来越多地涌到李如是的面前。
李如是忍耐着,她也曾想向在生化厂工作的,张恩荣的儿子小良子问问具体情况。可又一想,这样背着李弟兄去了解实在不妥,当面向他反映过两次,他也还是不说什么,只是拿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她觉得再也没有谁的眼睛,像他那样忠厚坦然,那样既深邃又纯净的了,她无法不相信他,甚至觉得再多问一句都是对他的一种背叛。
一九四一年底,日本人击沉了黄浦江上的英美炮舰,攻入上海,侵入租界,上海一片混乱,来讲生化厂是非的人便少了许多。可是等战事略一平静,生化厂又生出许多的“话”来,这些话一波波地涌进李如是平静的书房。
终于她忍无可忍了,但她的怒气不是向着李夜声的,而是向着那些来告状的人。她连续几天把来的人赶出书房,她的态度惊住了所有的人,因为她一向是文德里最有学问、最严谨,也是最谦和的“属灵大姐”,许多人甚至看她为“属灵的母亲”。他们认为只有她可以来管束李夜声,可以来处理这些不公平,但谁都没有想到,李如是反而责怪他们控告弟兄,并因此发怒了。
赵心洁和廖文君也很惊讶,这些日子以来,她俩心里并不同情这些来告状的人,但却也并不认为他们都是无事生非,她俩各自都有点想对李姐说,不要那么全然相信、维护李夜声,他毕竟也是一个人……但她俩都没说,她们更没有彼此讨论过一句有关李夜声的事。
每次李如是发怒,廖文君总是赶上去温柔地解释着把人送出门,而赵心洁却愤愤地欲言又止。终于有一天,赵心洁走进李姐的书房,李如是递给她几章李夜声的讲道稿。
心洁,这是李弟兄新的讲章,黄长老速记后整理成了文字。你校对一下,文字修改好了,争取登在后天出刊的《复兴报》上。
赵心洁接了过来,一看题目是“基督徒的圣洁生活”,她的嘴角轻蔑地撇了一下,但还是拿过一支笔继续看着,一边看,她的脸色却红一阵白一阵地,双眉紧锁。
李如是并没有注意坐在斜后方单人沙发上校对的她,但突然,她耳朵里听到一句轻声的但刺耳的脏话。这句骂人的话是用无锡方言讲的,李如是却大概知道是骂“骗子”的意思。她一下子愣在那里,回头看了眼赵心洁,她穿着淡紫细格的家常旗袍,剪短的直发垂向一边,顶上映着旁边落地灯暖暖的光亮。
她手上拿着李夜声的讲章,刚才骂的显然最有可能就是他,她倒不是因为赵心洁会骂李夜声惊讶,而是惊讶她这样一个甜美的大家闺秀,会用那么又脏又俗的词来骂他。并且显然这词她用得并不熟练,而是为了表达愤怒特意来用的,所以也就骂得特别一字一顿。李如是突然心里打了一个寒颤,他对她做过什么,以至于她这么恨他?
你骂的是他?他对你做了什么?
赵心洁脸突然红了,她站起身,将手中的稿纸扔在地上,转身要走。李如是却一把拉住了她。
那是四二年上海的一个春夜,一切的完美都因着李如是执意地询问而被撕破了。
那晚,赵心洁说出她与李夜声早在三一年他去英国前就有了一次性关系,她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从英国回来后会娶她,他从英国回来后仍然与她一起去了趟无锡,她的母亲和哥哥都以为他会是赵家的女婿。
那次,他给她拍了许多照片,甚至在独处一室的私密空间里,他还给她拍了裸照,这让她很不好意思,可他却让她看了一些从国外带回来的图片,并拉着她的手,不舍地说,你太美了,让我留下你的样子,以后恐怕是不方便多见的。
赵心洁不明白他的意思,可是他温柔而略显忧郁的目光看着她,就像是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抱紧了她,不仅是她的身体,就连她的思想似乎都无法动弹。被自己崇拜的人看着、爱着、要求着,她无法独立地思想,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存在了。
可是回到上海后,他却娶了张惠雯。她不知道在无锡时,他是否已经知道张惠雯回到了上海。他后来对她说那时自己不知道,说自己是打算娶她的,可是惠雯的出现让他相信这是上帝的安排,他甚至对她说,自己不能违背圣灵在心里的感动,他说张惠雯是上帝安排给他的妻子。
她无话可说,她有时会想起他说的那句话,“以后恐怕是不方便多见的。”她不是没有怀疑,但她只能将怀疑深埋在心里,她无法看低他,更无法失去他。她一遍遍地查《圣经》,甚至希望是在旧约时代,自己可以也嫁给他。
作为女人,爱上了李弟兄这样的人,实在是无法再接受一个平常男人了。她不在乎成为一个隐藏的女人,只要是他的女人。但是作为一个基督徒,她却倍受煎熬,一方面是《圣经》明明确确写着“婚姻,人人都当尊重,床也不可污秽;因为苟合行淫的人,神必要审判。”另一方面,又每每看着、听着他在讲堂上讲圣洁,剖析罪,讲向罪死、向旧人死、向情欲死等等。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独自挣扎在这潭情欲的污泥中,而那个夺取了她贞洁的男人却一尘不染地,高高在上地,依旧如神一般“圣洁”着。
这几年中,赵心洁只是尽量避免听他讲有关圣洁的道,怕自己控制不住地大哭出来。但她不愿揭发他,对于她,对于文德里,他都是不可倒的。在他结婚的风波中,她看见了他的脆弱,她心痛得顾不上想到自己是个受害者,她不可能让自己和张氏站在同一边,她永远不愿意自己成为控告他的人。
可是,今晚,无意中的一句泄愤的诅骂却被李姐听见了、抓住了……
看着李如是大发雷霆地把桌上李夜声的讲章全部扫落在地上,并声称马上要召集长老和同工来处理这事时,赵心洁吓坏了。她怯怯地说,我,我这样一个普通的小姊妹,这点小事不要给他造成麻烦吧!
这是小事?这是罪!是传道人犯不得的大罪!他这不是嘴上说一套,实际做一套吗?
可是,可是若闹大了,被外面的人知道了,又要攻击他,而且也会攻击聚会处。这事比之前的事都大多了,聚会处岂不会垮了……李姐,我想我还是回无锡去,不再见这个人,让一切都过去吧……
赵心洁说着,突然大哭起来,但她自己也不清楚她是为何而哭。
上帝的教会是个圣洁的地方,任何人都要认罪悔改,何况是一个站在讲台上教导的人?这不是你个人的事,你需要为此事认罪悔改,彻底断了这关系,他也当如此。人都会犯罪,只要认罪悔改,并远离这罪,主的宝血就洁净我们,上帝就赦免我们。这么清楚的道理,李弟兄难道会不明白?
赵心洁只是流泪,不再说话。
当晚,她躺在床上如同睡在荆棘上,她翻身下床跪在木板地上祷告,可是却开不出口。她想着李如是说的话,只要认罪悔改,并远离这罪……他能远离这罪吗?我能远离这罪吗?我真希望他能远离这罪吗?她觉得心脏一阵阵地疼痛,终于离开了祷告的跪姿,也离开了这姿态给自己的压力。
当她站起来时,她的脑子里面突然涌进来百十来种如何能嫁给他的“计谋”,甚至是为了与他继续做爱不惜牺牲自己和别人,不惜放弃信仰的种种念头。这如潮般涌进来的邪恶、无耻的想法,把她吓坏了。她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这些想法如浓黑的雾迅速地淹没她,遮蔽了她的天,遮蔽了灵魂中的亮光。
赵心洁冲出房门,但她不敢去找李如是,而是推开了廖文君的门。
那晚她伏在廖文君怀里说了一夜、哭了一夜,廖文君没有一句劝词,只是抱着她,陪她流了一夜的泪。直到十多年后,当她因那件轰动的事,失智疯了,她都还记得那夜这个温湿的怀抱。
李如是那晚也是一夜未睡,但她的心意并无犹豫。不论是她当年在南京女子师范学校当校监,因为视基督教为引诱女学生不安分,而搜缴、烧毁《圣经》;还是一旦接受了这个信仰,就义无反顾地全然献身;无论是她任教金陵女子神学院,成为贾院长的得力助手,《灵光报》的主编;还是她接受了李弟兄的神学观,受浸洗、擘饼聚会,并最后离开公会系统,成为基督徒聚会处的开创者之一,李如是始终是一个对真理非常绝对的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言行必与心思相合。
那天晚上,她心里极为忧伤,她想不通像李弟兄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在道德上犯如此大的罪?自己也是一直守独身,但完全没有一丝这方面的念头。天天亲近主、享受主里深奥难言的甜蜜,怎么还有时间和兴趣去犯两性之罪?那晚的她,作为一个嫁给耶稣、嫁给信仰的女人,对她极为欣赏敬佩的这个男人感到愤怒,甚至是莫名的恶心。
对于将这事告诉负责弟兄和同工,公开此事,李姐是坦然的。在她想来,对这事,教会理所当然地应该处理,李弟兄应该停止服事,甚至教会除名,直到他公开悔改。
第二天一早,李如是让廖文君在家陪伴赵心洁,自己一个人去了邮电局,她发电报给正在北京的李夜声,责问他是否与赵心洁有不洁的关系。当天傍晚的时候,她就收到了他的回电,电文仅一行字:
为此事,在神面前我眼泪已哭干了。
虽然这句电文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责问,但这种语带双关的行文说话方式是李夜声一贯的风格,在了解他的李如是看来,这就是李夜声认了此罪,并表示了懊悔之意。
接下来的事她认为就很简单了,只要负责弟兄同工们开会做出处理决定,然后李弟兄回到上海公开认罪悔改,大家引以为戒就行了。这样,教会和李弟兄都得以清洁,李弟兄认罪悔改也是个好见证,他的属灵权柄仍可以被大家认同。
然而,当晚她约来几位主要带领者聚会商谈此事时,一切都变得复杂了。而之后主要长老同工之间激起的暗波,和整个文德里的风波都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那天晚上,王慕真第一个来,她向她说了一遍事情的前后,她的脸顿时一片煞白,她一言未发地僵坐在那里。李如是知道她和她们三个一样都是最相信,也最忠诚于李弟兄的,她想她的感受应该是与自己一样。她没有再问她什么,而是倒了杯温水放在她身旁的茶几上,就走开了。
等长老们都到了,李如是就又说了一遍,有黄愚志和蓝志文两个长老立刻就十分愤怒,大骂李夜声是个假冒伪善的骗子,张恩荣他们表示希望要听一听当事人赵心洁亲口作证。李如是起初怕心洁受不了,坚决不同意。没想到赵心洁在楼上听到了,竟自己走下楼来。她说了前后的事,不知因为什么,在她的语气里比昨晚更加重了对李夜声的控告,虽然没有直接说,但却让人觉得这事完全是李夜声当时主动的,之后也更是因为李夜声执意不肯断绝关系。
赵心洁说完就哭着跑回楼上去了,廖文君随后也悄悄离开了客厅。李如是和其他几位长老心里都极为同情赵心洁,因着震惊和失望而无法抑制地,恨那位几天前还被他们视为属灵伟人的李弟兄。
一向沉稳低调,很少发言的医生长老于华恩,却意外地发了言。他仍是慢条斯理地,但语气极坚定地说:
《使徒行传》二十五章十六节里说,无论什么人,被告还没有和原告对质,未得机会分诉所告他的事,就先定他的罪,这不是罗马人的条例。
他站起来,踱了几步,突然回身,用并未瞪大的眼睛从他们每个人身上扫过去,然后接着说:
我们要违反神的话,在本人没能到场的情况下定他的罪吗?
到场?他现在肯回来吗?就算他回来,若要与他当面来讲,我们没有一个人能讲得过他!
康长老这么一说,在场的大多数人都纷纷赞同。他们都知道李夜声的辩才,何况他对《圣经》经文的运用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他若站在这里,那一定是他说什么是什么了,就像是他口里的任何一句话都像是上帝说的话一般。
无论你们怎么说,世上都有法律,教会就没规矩?总要等到李弟兄自己的说法,才能定论。
这不是他的说法吗?!
李如是生气地将电报纸拍在桌上。
为此事,在神面前我眼泪已哭干了。这句并不一定是认淫乱之罪吧?张恩荣皱着眉,犹豫而忐忑地说。李弟兄说眼泪哭干,可能是为自己被误会?特别是,若是赵姊妹说的不实,他岂不是很伤心,毕竟大家是一起的同工。
怎么可能?哪个姑娘要这样来诬告人?何况赵姊妹和我们同工也不是一天二天了,她的人品你不清楚?……
李如是气得声音都发颤,她真是没有想到总是在一起,也知道李夜声和赵心洁有感情,并且曾反对李夜声娶张惠雯的张恩荣,此刻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为了什么?他为了维护李弟兄?难道心洁就不是他的姐妹?
大家正争论不休、僵持不下时,王慕真从客厅一角的小沙发上站了起来,她神色凝重地走过来,眼睛并不看大家,而是望着地板。大家这才想起来,争到现在,她竟然还一句话没说。现在,她的态度最关键了。
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他。
王慕真引用的这句经文,是《圣经》中记载一帮文士和律法师当场抓住了一个行淫的妇人,带到耶稣面前来,问他是不是该按犹太人的摩西律法,扔石头来打死她。他们的目的是试探耶稣如何处理犹太律法和当时罗马法律的矛盾,但这个例子常被人用来表明对待罪人的态度。
王慕真此刻丢出这么一句经文来,大家一时都不便发声了,经文里围观的人群听到耶稣这句话后,因为都知道自己也是个罪人,故而从老到少都离开了,没有人能定她的罪,也就没有人敢扔出第一块石头。
……在一片沉默中,李如是心里很矛盾,她并不是想定李夜声的罪,她巴不得他没有罪,甚至宁肯自己替他承担这罪。但她无法就这样模糊不清地视有罪为无罪,她无法理解这种属灵姿态下的变通和虚假。她不解地盯着王慕真,王慕真却不看她。
王慕真知道李如是在看自己,但她却不能看她,不能面对她那双犀利而明净的眼睛,她是禁不起她看的。
王慕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她不愿意认为自己是要为李夜声遮掩,她只是不愿面对,不愿面对一场对他的审讯,更不能面对他或者会有的认罪。就像她当年无法面对病中的他一样,她也无法面对罪中的他?何况,谁能说得清呢?真要让赵心洁和李夜声对质?真要让这一群最亲密的长老和同工来审讯、判断、定案……她想着以后的一切,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惧怕,觉得这个可怕可厌恶的程度甚至超过那末经核实的罪的本身。
李如是见王慕真不看她,心里怒她竟然用一句《圣经》经文来阻挡圣灵的光照。
但耶稣也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除了我们这些同工,除了教会,今天谁来向李弟兄传达耶稣的这句话?他若不悔改,继续犯罪,神的教会的讲台岂不被污?
李如是用目光将在场的人一个个看过去,有和他意见一样的就更激动了。不赞成定罪的主要是于华恩长老和王慕真,他俩一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远方,另一个则盯着地上。
……
那天晚上,一直到深夜,他们最后毫无结果地散去了。
那晚李如是躺在床上,听着隔壁赵心洁屋里隐约的抽泣声,心里恨王慕真竟然为了李夜声忍心不念姊妹之情。
而王慕真也是一夜无眠,她觉得李姐这样做实在是不明智的,大卫不是说,得赦免其过、遮盖其罪的,这人是有福的!何必追究?何必去揭开一个已经过去多年的……王慕真不敢细想,不论是想赵心洁是不实控告,还是李夜声真得犯罪,她都无法接受。她觉得最好的办法不是挖开粪坑,而是多盖几层土。
……
又一晚。
又一晚。
争论始终没有结果,每个人的心里却都插上了一根刺。
坚决要求革除李夜声的除了李如是,还有许长老和黄愚志长老,他们甚至去于华恩家里说了一些相当不客气的话。
在这一周的争论中,李夜声不专心传道,开生化厂的事也被提了出来。也许大家心里想的更多是他两性道德上的问题,但方便说出口并争论的却是生化药厂的事。最后他们决定上海聚会处暂停李夜声的讲道服事,讲台的教导暂时由于华恩和王慕真负责。
因为最后决定不公开未经李弟兄亲口承认的罪,对外只说是因他不专心传道而暂停他的服事,这让李如是觉得违背了《圣经》关于“相交在光中”的训导,是教会在这罪上有了份。但她还是遵守了长执同工的约定,对外闭口不言,只是愤愤地带着赵心洁回无锡去住了。
她走后没有几天,上海教会的长老和执事们,却收到了李夜声请求将他自己除名的来信。信中说:声受神所托者不多,而今所余者亦少,自念长此以往,于教会毫无益外。敬请诸弟兄将弟名从薄中除去,以安许多人心,以免贻羞主名。
于华恩收到信后,召集负责弟兄和同工聚会,也请李如是从无锡赶回上海。这次来聚会的人比较多,其中有上海各个聚会点和负责大学学生团契的同工。李如是虽然仍显出气愤,却不肯再一次说明事情的由来,只说了一句:为着青年弟兄姐妹,我不说的好。
因为赵心洁没有回上海,李如是也不肯说,故而虽然私下有些议论,但会上只谈了生化药厂的事。对于李弟兄要求除名的事,一来上海教会并没有信徒名册,只有通讯卡片;二来他也不属于哪一个地方的教会,而是属于全国的基督徒聚会处。于是,这事不了了之。
李如是从头到尾冷冷地旁观着,她心灰意冷,她没有想到教会的领袖们,可以用这种似是而非的荒诞借口,来自欺欺人。
她不能说什么,但又不能不表示自己的绝对与清洁。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去无锡时,她将福音书房里所有李夜声的书,和整理好的讲稿全部扔到了文德里的弄堂中。她扔出去这些以后,面对着不发声似乎也有回音的空空的房子,悲痛地哭了一场。她发现已经将自己完全投入在这个人的文字中了,扔出去后,她也就没有了自己。
这场被竭力掩饰的风波给上海地方教会造成了很大的影响,首先是知情的长老、执事纷纷离开文德里,甚至离开上海,各奔东西。执意要革除李夜声的黄愚志和另一位长老回了老家。离开公会来文德里的牧师儿子、极有讲道恩赐的康慕灵去了莫干山休养。连王慕真最后也去了杭州。
当李如是听说王慕真也离开文德里时,她很想赶去杭州再问问她,这一切是为什么,她是真的不信?还是不愿想?不愿信?不能信?但她最后还是没有去,她觉得自己现在无法面对她,在她俩之间已经不可能没有李夜声的影子了,虽然她们早在认识李夜声之前,就有着师生的情谊。
廖文君在李如是和赵心洁回无锡的当天,就搬去了上海的父母家住,这次李如是从无锡回来,她也没有回来见她。在这场风波中,谁也没有精力和空闲去注意到她那些有点反常的举动。
留在上海的长老只有于华恩和张恩荣,当时正值上海在沦陷之中,物价飞涨,生活艰难。文德里的风波让会众对上帝的信心,也随着对李弟兄的怀疑而失丧,爱主,依靠主的心都冷淡了。大家开始纷纷动脑筋,用各种方法赚钱,试图用囤积的物资和金条来重建信心失丧后的“安全感”。
于华恩停止了自己的诊所,勉力支撑着文德里的聚会处,直到为了不参加日伪的“基督教华东教团”,不遥拜日本天皇,而停止了文德里的公开聚会。他最后一个走出聚会的客厅,反手关上房门时,不由自主地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一点也不觉得这次的行动表现了他们信仰的绝对,更没有信仰英雄的感觉,而是终于可以任凭心灵深处的那份深埋的复杂的情绪渐渐浮显出来。
哈同路上的一切似乎依旧,只是多了几面太阳旗,天上的太阳却黯得让人忽略了。他深深地呼进又吐出,终是无法让心里的郁结消散……
从始至终,李夜声没有再回过上海,他从北京去了大后方重庆。他顺服上海教会的决定,也拒绝了所有其它城市聚会处的讲道邀请。
李夜声在重庆又开办了一个新的生化药厂,并和妻弟一同合开了专营化工原料的峨嵋商行。
李如是听着传来的这些消息,心里渐渐淡了的愤恨中泛起些许的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