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叛教者
圣女
1、
那年夏天上海特别热,身上总是粘乎乎地,就算是抺在身上的花露水也有了可疑的味道和脏兮兮的感觉。
那几天,徐闻音陆续三次做了同一个梦,梦里她在一条清沏的溪河里洗沐游水,两岸绿草如茵,翠竹青山,没有一个人。她从水里站起来时,身上盔甲般的泥块纷纷脱离,从水中起来的自己赤裸而纯美,天上有一道光射下来,似乎又给她冲了道阳光浴……
起初对这个美丽的梦,她并不在意,一是想着天热所至,二是依稀自己过去也做过类似的梦。第三次从这个梦中醒来的时候,是在二姑母家,一个主日的下午。她随她们从文德里回来后,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几位姑母还有教会里的其他几个姊妹,正在一边祷告一边唱下周受浸仪式中要唱的诗歌,也许是怕吵醒了闻音,她们在楼下唱,琴声和歌声都不大。刚从梦中醒来的闻音,起初恍惚以为歌声也是在梦里的,但歌声却在她耳边心里越来越大,让她真正地醒过来。
……
已经死了,已经葬了,
从今以后我完全了了。
已经死了,已经葬了,
从今以后我完全了了。
……
闻音虽然是醒了,身子却不想动,或者是忘了动。她的身子仍是绵软地斜躺在窗边的竹质美人榻上,心却独自清醒并敏锐,像是突然张开了许多只眼睛、许多只耳朵。深棕色的百页窗,一片片垂着,却没闭紧,楼下弄堂里卖豆腐的竹梆声,唤小囡回家,邀闺蜜逛马路,麻将搭子约局,先生们交换着“新闻”,太太们嘀咕着家里的男人和公婆……所有这一切该听见和不该听见的声音,都那么“真实”地穿过歌声飘上来,又沉下去。
已经死了!我死了吗?已经葬了!我葬了吗?
闻音努力不去注意湖面上浮起又沉下的死鱼、枯叶,回过头来,把心中张开的眼睛和耳朵都对准了自己。想想自己这两年的各种“宗教”和“爱国”的积极、神圣活动,想着外人的回应,也更想着自己里面的自爱、自傲与自怜……我死了吗?如何死得了?我葬了吗?又如何葬得了?
那茶色玻璃镜片后审视的目光,和湖面上死鱼的眼睛叠在一起,盯住了她……但又盯不牢了,虚浮浮地飘上去,起初还在头顶上,然后就边缘模糊起来,再就要散不散地失了力量。
闻音却流下了泪,她的泪越流越多,她第一次不是为别人和外界的回应而委屈掉泪,她第一次为自己心里对这些回应如此敏感、在乎,为自己心思意念中的世俗和罪性如此活跃而落泪……
我为什么没有去受浸?
这个自问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她的悲伤。
作为从小就在教会长大的小女孩闻音,作为忙于团契、基督教青年会活动的少女闻音,谁也没有认真地和她谈谈受洗的事。
只有受洗,归入基督的死和埋葬,一个人才有可能重新活过,心思意念中的罪才能全部清清楚楚地埋葬掉……
那一刻她以为受洗就是一切。她像是个突然发现生命大奥秘的人,一跃而起,冲下楼,冲入姑母她们中间。
我要受浸!
那天晚上,闻音没有回父亲的家,八十多岁高龄的祖母像闻音小时候一样,搂着她在平台上纳凉看月亮。
她问,祖母,你为什么一直没有要我受浸呢?
你过去不是一直吵着要离开文德里吗?而且也真的走了呀。
那之前呢?
之前你还小,再说我问过你,你没要啊。
祖母微垂着头,背着光,白头发就被融成了一团亮,亮中的脸却是淡淡的白,非常柔和平静,岁月仿佛与她无关。闻音想这就是一个与世界无关的人吧?
是吗?闻音低声自语,又像是叹息。她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
也许吧。祖母,那你可以强迫我的,我小时候不是很听你的话吗?
这是大事,是你跟天父爸爸的事,祖母是不好替你决定的。祖母笑了,她笑的时候,本色棉麻的旧衣裤也微扬起松松的衣纹皱折笑着。
闻音在她的笑容中,心松下来,就有了女孩儿惯有的娇憨,嗔怪道:侬看啊,差点来不及。转了一大圈……
怎么会?他不误事的。囡啊,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你不是读过《雅歌》吗?上帝是要等人自己情愿的,爱是不好强迫的,一点点强迫都不美了……
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
那晚,闻音在月光下听老祖母讲旧约里的《雅歌》,在她断续平缓的语调中,她感受到祖母是个彻底被爱着的女人,虽然她的丈夫早逝,虽然她的儿子并不能懂她的心,虽然……
老祖母那晚说了许多话,但好像并不是对闻音说的,而是自言自语,或是对她心里的耶稣说的。正在初尝朦胧爱情的徐闻音,只能旁观着,羡慕着这个不需要男人,也能沉浸于信仰如沉浸于热恋的老妇人。
这一幕一直深刻在闻音心中,是她心底最深的羡慕,也成为她生命中几个特定时期的愤怒之源。因为她一生都无法抵达那种爱的满足,在人,在神,都无法抵达。
2、
文德里那次的受浸礼是在初秋,一百多个人一起受浸。江南秋老虎的热少了许多粘湿,好像是湿嗒嗒的柴终于干了,勃勃燃旺着,文德里那次的受浸礼也充满了秋老虎般的火力。会堂坐满了人,大家一起来观看这一百多个人一起埋葬一起新生。
火焰乎乎地在人心里灵里烧旺着,却不喧闹,亮得耀眼的目光在一片严肃的面孔上,海鸥般飞翔鸣叫。人们只能借用尽全力地唱短歌,来舒解里面压不住的兴奋。
已经死了,已经葬了,
从今以后我完全了了。
已经死了,已经葬了,
从今以后我完全了了。
……
廖英君这天也来到文德里,他姐姐廖文君也来参加这次浸礼,同来的还有她形影不离的闺蜜赵心洁。她已经听弟弟说了闻音,心里很喜欢这个透明得让人一览无余的女孩子。
廖文君和赵心洁是跟着她们的属灵母亲李姐来的。李姐在教会里很受尊重,连那个人也称她为姐。她负责教会的福音书房,几乎所有的文字,包括李弟兄的许多讲章和重要文章书籍大多经过她的编辑整理,也可以说这个被称为教会女状元的李姐,其实也是聚会处的文胆。她的故事一本书都写不完,不仅是她个人大起大伏让人唏嘘的命运,还有她和李弟兄之间的分分合合的张力,这一切暂时不表,留待之后慢慢从头道来吧。
廖文君和赵心洁在金陵女子神学院时就是李如是的学生,之后也一直跟着她。作为博学且严谨的李如是的得意弟子,廖文君的学识和人品自然也是女中之凤,然而她却始终如同一条淡灰的影子,藏身在李姐的光芒中。
这些年,赵心洁不常来上海,廖文君也搬离了文德里。今天她穿了一身略宽松的淡蓝灰的旗袍,下面是灰白的长统棉袜,旗袍的袖子长到了手背,下摆的开叉很低,领子严密地高耸着,显得她的脖子纤长。她虽然已到中年,却显得很年轻,梳了发髻,浓厚的头发让发髻丰满到有点沉重,她大多数时间低垂着头,沉重的发髻就压在纤长柔美的脖子上,让看着她的人也不由地感受到那份重量。
认识她们的人当然很多,却有意无意地避开着,避不开的会和她们打招呼。也有的人迟疑着,仍主动走过来和她们打招呼,但没有人坐下来与她们多聊。人们避开的主要是赵心洁,但心洁却坦坦然然地微笑着,甚至眼睛里依然是年轻、活泼的光芒。而陪着她的廖文君,坐在那里却呈现出一种待审的柔弱,美得让人心动,让人自责。
李姐起初是不愿意她们这么远远坐着的,她要她们一步不离地跟着她。但她所到之处都是热烈的中心,虽然这热烈为了迎合她的低调而有了沉静的表象,但仍像是旋风的中心。赵心洁虽然不明白廖文君为何要远远躲开“热烈”与“中心”,但这也是她一惯的作风,此刻却正合了她赵心洁的意。她知道自己的明亮中有着硬撑的虚火,远远待在角落自然就撑得轻松些。
李如是见她们俩人不愿走过来,也就不忍心大声把她们叫过来,只能远远地接受了廖文君目光中的请求,她想廖文君这样是为赵心洁,但她却不忍心去看心洁。虽然她只比她们大了十多岁,她看她们的目光却是完全慈母式的,甚至是祖母式的。只是让人不解的是那怜惜中的无奈与自责,那隐忍的泪与严肃坚强的李如是,和正在讲的《得胜的生活》完全不吻合的,不过,也没几个人能察觉到这隐藏得极深的泪。
虽然没有一个正式的说明,但廖英君和徐闻音已经开始恋爱了。
按照教会的教导,男女恋爱是要和父母或教会的负责弟兄说明的,让属灵长辈为自己祷告。但他俩分属公会和地方教会,这事就有点不便。公会是西方传教士来建立的,在神学和管理上都比较有历史的传承性,比较开放也比较社会化,它自然有它的优越感。地方教会是完全本土的,其优越感却更甚,认为其它宗派的基督徒都不属灵,向罪、向世界、向自己“死”得不完全,“死”得不透。甚至有的地方教会的信徒认为,其他教会的信徒是否得救都成问题。
闻音试着和最柔和的祖母说起过英君,祖母却也不解地问:他是廖文君的弟弟啊?好好的小孩怎么去了公会呢?
闻音也是去过公会的,当她回到文德里后,她也深深感到这里的教导更纯粹、更绝对,是真正地爱主,真正地恨恶罪,真正地要想让自己的“老生命”死透顶。渐渐地,闻音也觉得廖英君只有来文德里,他们的未来才有前途。
但每次谈到这事,廖英君却总是沉默,闻音隐约地感到廖英君不肯来文德里与他姐姐廖文君有关。她也向祖母、姑母打听过廖文君,从她们的回答中她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但她就是本能地感到廖英君的姐姐身上藏着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英君是知道的,却绝对不会对自己说。
这次难得廖文君能来上海,徐闻音的心思和目光就一直没离开她。
……
不知为什么,徐闻音对往事中的许多细节都记忆犹新,但却无法清楚记得自己从水里受浸后起来的心情了,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梦境中的那一幕好像覆盖了现实中的受浸。
她只记得当时廖英君问她的话:怎么样?有什么感觉?
她答道:我觉得自己有得胜的感觉!
这个感觉应该是真实的,但几年后,乃至一生中,她都不断地怀疑自己这个感觉真的是自己的吗?因为那些日子,李弟兄,就是那个人,正在讲“得胜的生活”。当后来徐闻音彻底否认了那个人后,她觉得必须肃清,至少也要分清,哪些是从圣灵而来的感动,哪些是从那个人而来的感动。
但她分不清。
3、
美国圣公会在上海创办的圣玛利亚女中渊源可追溯到一八五一年,原先是在虹口监师路和百老汇路口的圣公会救主堂后面,称为文纪女塾,是一所带有慈善性质的小学。到了一九二三年,就迁到了白利南路(长宁路),新校舍占地面积六万四千平方米,由于学费昂贵,已经不再是慈善性质的学校,而成了是一所贵族教会女校。
与卫理公会创办的中西女中齐名的圣玛利亚女中,特色在英文、家政和音乐舞蹈上。功课很紧,七十分才算及格。培养出来的女学生具有上流社会淑女的风范,谙熟社交礼仪,通晓英文,有文学艺术素养。民国著名的女作家张爱玲就是这个女中毕业的。
即便在学校里,这些女中学生也大多衣着讲究,打扮入时,而基督教信仰也不过是这些时尚新派淑女的装扮罢了。徐闻音在她们中间原本就算是朴素的,受洗后的她又格外地朴素、沉静起来,留起两条素净的辫子,不苟言笑地整日低着头进进出出。她不再积极参加学校里的团契,也不再去女青年会,甚至也很少和女同学们说说笑笑。她觉得她们讲的东西全是世俗,全是世界,充满了私欲和轻浮的罪。
每个周末,她都赶回二姑母家,和祖母她们一起去文德里,参加周六晚的交通聚会和主日上午的造就聚会。即便主日傍晚回到了学校,当晚她也要赶到聚会处在圣玛利亚女中附近的一个聚会点,去参加擘饼聚会。一方面她觉得只有这样才称得上虔诚,另一方面她也确实觉得与学校里这些世俗的“基督徒”女学生们无话可谈。
教会学校的女学生虽然大都会参加礼拜,却不曾受洗,甚至把礼拜堂当成了淑女衣着举止的展示厅。闻音觉得和她们哪怕是聊上一两句,都让她有从天上被拉到地上来的污浊感,都会让她感到烦躁不安。
圣玛利亚女中非常注重英文,徐闻音的英语口语说得不算好,但她特别喜欢看英文小说,《飘》《简爱》《双城记》等等,甚至是法国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小说中的世界和人物,承载了她青春的梦想和激情。受浸后,她却觉得再也不该碰小说了,这些小说岂不是每每引发自己为世界上的事物着迷,甚至寢食难安?小说岂不是以虚幻的故事,勾起并激化了自己里面的七情六欲?甚至电影、话剧等等,她和文德里一些差不多年龄的年轻信徒们,都全部不再看、不再想了。
在这个“戒文学瘾”的过程中,她真实地感受到了死的痛,她难舍,她流泪,但她相信这种死的感觉正是重生的必须,是敬虔的必须。在这个过程中,大小姐徐闻音尝到了悲壮,让她略感疑惑的是这种感觉竟然和办爱国咖啡室的时候相似,但她是断断不肯让这属灵的事与那属世的事相提并论的,她只是很满意地发现自己是个乐于牺牲的人。
但当她终于“戒”掉了,高兴地去向祖母和廖英君说时,他俩的反应却是极平淡地、不置可否地听着。甚至从她和他的眉眼里,她看出了他们的质疑。廖英君是公会的人,徐闻音还可以理解,但祖母这个文德里资深的基督徒怎么会不明白“死”的重要呢?怎么会如此反应?
闻音心里难过极了,直到有一天六姑母过生日,饭后几个表兄妹们商量着一起去看新上演就轰动上海滩的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六姑母也笑着说:听说电影不错,白杨、上官云珠都演得好极了,你们几个去看吧,我请客。
闻音当时心里很惊异,见几个姑母竟然都没有开口制止,心里竟然生出大大的义怒来,她当即严肃地沉了脸说:
我是不去的,好的坏的,电影总是不会让我更爱主的,倒是让我为一些虚假的人和事动了私情私欲,甚至越好的电影倒是毁坏力越大。
她见大家都愣住了,也觉得自己有点太直接了,竟让六姑母下不来台。六姑母一直都是最宠她的,虽然她现在觉得那个“宠”也是不属灵的,但情面还是要讲的。于是她停了停,抹去脸上的秋霜,努力放出暖和些的笑来说:
不过,这也就是对我自己的,不是说大家都不要去看电影,主要是我这人从小就爱看小说、电影,心里杂念多得很,情绪意念都特别容易受诱惑。总归是要比别人更小心点的……
二姑母和三姑母听了马上一连声地夸她,特别是家里最属灵,平日也最不夸人的二姑母,一把抱她在怀里,感叹地祷告说:啊呀,上帝啊!侬真是听祷告啊,小囡囡现在格样好了。囡囡啊,侬妈妈晓得了真要心里开心了。
那天几个表兄妹们自然也没能去看电影。而徐闻音被这么一番肯定,心里熨贴了许多,想想祖母,她真是老了。
4、
徐闻音和廖英君的恋爱还在谈着,但其实她并没有什么时间可以给他。他看着她的巨变,按理性和灵性来说是高兴的,但,在一个青年的直觉里,他却感到怪怪的。
约她去看话剧看电影自然是不可能的,那天,他俩难得约在圣约翰大学旁边的中山公园赏秋。中山公园原来称作兆丰花园,几年前汪精卫政权时改名为中山公园,抗战胜利了却没人想着要改回来,也许是没来得及,也许是中山这个国父的名字,总之它就一直叫中山公园了。
公园的大门在白利南路和愚园路的路口,闻音走来也不远,过去他俩常约在这里见面,近期却不曾来过。现在是秋天,公园里最有名的牡丹园是没什么看头的,没了硕大繁华的花朵,叶子也稀落了,一片片宽大的叶儿,黄不黄绿不绿地塌下来,没了昔日的气焰。即便是泼辣些、贱生些的月季们,开倒是开着,也谈不上灿烂。
他俩一径地走下去,闻音一直兴高采烈地说着教会和团契的事,廖英君今天却总想聊聊他俩自己的事,或者聊聊这些景致……虽说秋景是萧索的,不过却是多情的。可他几次侧头看闻音,她脸上映着的,却好像全是秋高气爽的天,半点看不到地上的景致,更没有他眼中的残叶和努力开着的月季……
在她面前,还在上大学的廖英君竟然觉得自己暮气了。
等到他们走到那棵最有名的梧桐树前时,那漫天漫地的金黄才把两个人的心思和目光震到了一处。这棵有着八十高龄的大悬铃木,据说是从意大利运来的,一八六六年由过去的园主,兆丰洋行的大班,地产商霍格种下。上海法租界最多的就是梧桐树,因为在法租界故而就被称为法国梧桐了,其实这树的学名叫“英桐”。上海的梧桐树虽然多,中山公园这一棵却是最大最高的,树冠大得满天满地地不讲道理了。
深秋的这一刻,金黄的落叶好像是地上铺不下了,拥挤得空中、树上,甚至天上也全都是。人刚走近些,就感觉要被这金灿灿的喜悦卷进去,若一头钻了进去,倒发现里面是空的,并没有窒息感。金色的叶子像是一团团喜悦的气流,进出于你的呼吸、你的思想、和你的语言。
廖英君突然间有了些迷茫的沮丧,从什么时候开始,年轻轻的自己就没了这种满天满地、热烈无畏的喜悦了?面前这棵树真就像是徐闻音的“新生”,自己却走不进去,热烈到“不正常”的信仰究竟该质疑,还是该羡慕呢?自己是在质疑还是在羡慕?
廖英君不由地想到了姐姐文君,几年前,在自己比闻音还年少的时候,就旁观了姐姐的这种热烈。仅仅只是几年,姐姐还是圣女的模样,自己却感受着,也跟随着她里面的火焰一同熄了。他姐弟俩从没有谈过这事,他知道她是不会承认这种熄灭的。
这天不是节假日,加上世道不太平,金黄巨大的树冠下没有人,无人来赏秋,或有经过的也只是像在火车上看风景般无意停下,更无意进入。廖英君和徐闻音靠着树干坐下,极为粗大光滑的树干几乎像是大理石了,又好在没有石头的冰冷。少女闻音有一瞬间是忘了做圣女的,她快乐地把金灿灿的叶子向空中扬起,他就又看见了过去那个演话剧的小女孩。
那天,廖英君忍不住被自己的嘴唇拽着扑向了闻音。虽然仅仅是数秒钟后,他的理性又把自己的身体和嘴唇拉了回来,但闻音却已经被他吓得呆住了。她愣愣地看着他,其实,他也愣愣地看着她,两个人眼里的惊惶和恐惧是相同的。于是他们迅速地分开,各自回了学校的宿舍。
廖英君在自己床上呆坐到天黑透了,才忐忑地想起来,自己甚至没有来得及,或说是根本没想起来说声对不起……
徐闻音对廖英君感到很失望,但更大的失望却是对着自己的!那片金色气流中的吻,那个扑向她的青年,在她心里化成了扑向她的魔鬼,是污浊的世界。但她却感受到了自己内心很自然的迎合,她不得不承认《圣经》上记载说魔鬼是最美的天使看来是对的。她禁食了五天,来让自己抵御金色气流中的冲击和迷惑,也来为那个被撒旦利用控制的青年祷告。三天后,闻音靠着虚弱终于摆脱了那一遍遍扑过来的吻。
这些天对于廖英君来说也是前所未有的,他对自己的失望程度甚至比徐闻音更甚。大学生活当然让他比她要成熟多了,但徐闻音的脸频繁出现在白日和夜间,而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充满安宁的欣赏与爱,而是烦躁地想触摸到她。并且他心里似乎伸出只撒旦的手来,拉着他的目光从她脸上住下移。他在这种挣扎中忍不住想到这些年姐姐偶尔被他捕捉到的空洞却又复杂的表情,还有她眼睛里隐隐燃烧的绝望……
廖英君那些日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花时间读经祷告。一天清晨,他在小树林的水边祷告时,他哭了。他跑到水边,一遍遍地用人工修的“溪水”洗自己的脸,泪没有止住,脸也没法洗干净。他突然想到那个人,突然发现其实自己是恨他的,是不原谅他的,是审判他的……但这一刻他无语了,他的无语并不是因为理性了,反而是因为体验了。
徐闻音与廖英君彼此不约而同地避开了一段时间,一方面是因为梧桐树下的那一刻,另一方面是徐闻音最近的注意力都在同寢室的李依萍身上。
李依萍也是出生于基督教家庭,她是个真正的美人,但与一般美人不同的是她并不知道自己是个美人,这反倒让她的美自然且无侵害性。李依萍是上海摊一个大买办的女儿,她的母亲是这人的第四房姨太太,西化了的上海新派人物已经不兴有姨太太了,所以她母亲——这个姨太太是没有正式名份的,她们母女单独住了小公馆。
大买办带着这个比自己小了近二十岁的女人出入各种场合时,介绍她是他的“女朋友”,这是一个摩登的称呼。李依萍原本作为他的老来得子,该十分得宠,但可惜是个女孩儿,摩登的买办内心却仍是中国的,心里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个女儿继续盼子,最后真的被他盼着了,儿子就成了他的命。不过,将来害他这条命的也就是这个命根子,当然这是后话,暂不去说它。
5、
这天,徐闻音回到寢室,见室内无人,心里不由地一阵高兴,于是她拿来床上放着的粉色系拼花布的手工垫子,跪在地上开始读《圣经》。这种跪着读《圣经》的方法她小时候就见过,长大后,特别是离开文德里以后,就对此很不以为然,觉得太夸张太形式化了。但当她最近也学着这样做时,无论她的目的如何,效果实在是令她暗暗吃惊。
她发现身体上的跪姿让自己的心里多了一份敬畏与领受,当她再读《圣经》上这些从小读到大的故事时,故事不再是故事,教导也不再是教导,而成了一句句天上爸爸语重心长的叮咛。有时,他的话甚至是幽默的,是妙趣横生的,每一句都是一个新的天地,都有着简单、直接,却寓意深长的智慧。
但她也知道跪着读经的样子实在是有点夸张,无法让人理解,所以她一般都会避出去。其实寢室里通常也只有李依萍一个人,另外两个人大多数时间都不在,一个是常常住在家里的千金大小姐,另一个是花蝴蝶般的女校交际花。
闻音总是在清晨或傍晚去校外的小树林里跪着读经,有时也会去稍远一点的中山公园,跑几步或是快走几步,又是锻炼,又是走祷。但户外毕竟渐冷了,秋天又多风,加上近来中山公园是绝对不敢再去的……
那天,闻音跪着,时而读经,时而沉思默祷,时而微笑,甚至笑出声来,完全忘了时间。天渐渐黑下来,晚餐的时间早已经过了,她沉浸在读经中。其实,还有一个人沉浸在读她中,她们都忘记了时间。
那天李依萍并没有出去,她身上来了“大姨妈”,有点低烧,就静静地躺在上舖。乳白色的蚊帐垂着,女校里的大家闺秀不用那种薄如蝉翼的透明蚊帐,而是用一种棉麻的蚊帐。把脸贴近了,从里面能看见外面,从外面却看不见里面。
闻音的祷告声吵醒了她,她透过蚊帐的细孔看下去,被她那种很私人化的举动惊住了,倒好像这不是她们共有的寢室,而像是自己在偷窥别人的密室。她一时间又不好就这么出现,只想着等一等,她或者走了,或者结束了,再说,她也总得去吃饭的。
没想到她这么看着看着,却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宗教在她心里,在她的家里,始终就是一个时髦的事,一个上流社会必备的教养。祷告、读经,和弹钢琴、得体穿衣说话一样,是上海滩洋派的大家闺秀必需的每日功课。不过,祷告通常也就是谢饭,读经也就是礼拜六一家坐在钢琴边,唱完圣诗后听爸爸读的。从爸爸的脸上她看得出,这一刻是他最满意的,甚至也是小公馆和这个没有名份的家存在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但今天,看着徐闻音读经祷告,她突然羡慕起来,因为好像真的有一位可触可摸的神在徐闻音面前,甚至是可以和她对话的。虽然李依萍自己看不见也听不见,但她真切地感觉到这屋里此刻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那第三个,就是她一直信着,却一直没有感觉到,也没有期待感觉到的神。这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震惊了,那两三个小时中,她想起了许多听过的道理,这些道理突然就从墙上书上走了出来,从格言和修养的壳里裂出来,活泼泼地立在她面前,挑衅地看着她。它们不再是神秘的,但这种真实竟然比神秘更让她既兴奋又害怕。
她终于忍不住地出了蚊帐,下了床。
那天,她俩都没想起来要吃饭,她俩挤在徐闻音的床上谈主耶稣,谈神的事。晚上熄灯后,她们仍停不下来,直到舍监来巡夜,在外面警告地咳了一声,她们噤了声,却忍不住地对看着微笑。待到巡夜的走远后,她们又兴致勃勃地聊个不停……
之后的一周几乎天天如此,她们同进同出,一起跪着读经,一起黑灯瞎火地聊耶稣。那一周里,她们甚至很乐意挤在一张小床上,两张兴奋发光的少女面孔,那么近地互相点燃着,然后烧成一片。
那些天徐闻音几乎完全忘了廖英君,也忘了那金黄中的尴尬。她的心思全在李依萍身上。李依萍成了徐闻音第一个带到文德里的新人,她第一次答应主日要去的时候,闻音兴奋得一夜没睡好,早上起来又怕她不来了,后悔自己昨晚不该回家,应该今早一起从学校来那就万无一失了。她早早地就去等在哈同路口,脸红扑扑地像是在等恋人,以至祖母以为她是在等廖英君。
一个月后,李依萍也在文德里受浸了。那天,她第一次见到廖英君。
廖英君是受闻音之邀来文德里观浸礼的,这让他和闻音都想起了不久前闻音的受洗仪式。徐闻音认为一切的过错都错在他是在公会中的,是个马马虎虎的信徒,因此她越来越积极地要说服他转到文德里来聚会。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说不用太急。
主就快来了,死就要死透,就是要向神绝对,这不对吗?倒应该和世界和罪缠缠绵绵、难分难舍?
徐闻音义正辞严的两句反问,廖英君就无语了。想着自己潜意识里对爱情的渴望,对她的期待确实是和“世俗”缠缠绵绵的,是有着这个世界的审美的……
她又开始和他约会了,但不是两个人,而是还有李依萍,她提议他们三人成立个查经祷告小组。一来是出于文德里人对那个人的普遍崇拜与景仰,一来也是为了想尽快吸引廖英君转到聚会处来。于是,小组聚会中查《圣经》的时间,远没有她俩向他分享那个人的讲道和文章的时间多。其实,那个人并不常来文德里讲道,他是极为神秘的,聚会处的人,也许除了少数的几个,基本上都不清楚他在哪。大家也不敢打听他的行程,总要等到哪个城市的聚会处传来复兴的消息,才知道他去过那里了。
虽然廖英君在理性上也完全承认那个人对经文的讲解,特别是对人罪性的剖析讲得很深刻。甚至,他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即便他听不进去,偶尔听到的那个人的话还是点点滴滴深刻地影响了他。但他仍是无法生出同样的崇拜来。
他还是决定不去文德里聚会,虽然他的恋人和他唯一的姐姐都希望他去文德里聚会,好像只有去了文德里,才是进了末世的方舟。他对她们这种愚昧的感性的女人想法不以为然,认为这完全不符合神学思想。
但他不肯去文德里聚会的真正原因却是要与那个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他的吸引力太大了,甚至是致命的,是可以达到洗脑程度的。不是吗?姐姐廖文君和文德里的人们,甚至还有全中国听他讲道、看他书的人,还有刚刚去文德里没几天的,聪明而有文化的新青年徐闻音……这些人的状态都让他本能地想保持在这巨大的旋涡外面,保持一份旁观者的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