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客旅

第十七章深山丛林里的孤女寡母

在爸爸遇难的第二天一大早,一道不寻常的亮光将我从梦中惊醒。亮光来自站在我和妈妈旁边的一个人,他用异常温暖、关爱的眼神注视着我们。我立刻认出他来。他就是主耶稣!

“妈妈,快看!是谁站在那里!”我激动万分地喊道。

“可是,我什么也看不到啊!乖孩子,别担心,快回来吧!”看得出来,妈妈有些担心我,一边和我说话,一边用手拍着我的头安慰我。

“你难道看不见那是耶稣吗?”我很不耐烦地问她。耶稣就站在那里,这件事对我来说是如此真实,就如同妈妈站在我旁边一样。

我不理解我明明看得清清楚楚,为什么妈妈就什么都看不到呢?

妈妈突然明白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她急切地对我说:“路得,我亲爱的女儿,快告诉妈妈你都看见了什么!”

对一个还未满9岁的小女孩来说,耶稣亲自向我们显现这一事情是如此自然。我尽力向妈妈描述耶稣的容貌、他衣服的样式、他注视我们时那仁慈而充满关爱的眼神。

我看见耶稣的这一奇特经历对妈妈来说极其重要。她又一次明确地知道,尽管上帝允许昨天的灾祸发生在自己的家人身上,尽管不知道我们还得在日本人的战俘营里呆多长时间,但上帝依然掌管着一切,主耶稣仍然与她们同在。

我和妈妈虽然孤单,但上帝并没有忘记我们!

第二天半夜时分,我们被日本人吼了起来,在刺刀押送下开始行军。我们夹在100多名战俘和苦力中间,走了整整一个晚上。月光穿过云缝为我们照路,但光线是那样朦胧,以至于我们彼此看不清楚对方的脸。日本人禁止我们相互谈论。

沿途,我们经过好几处空无一人的村庄,中途曾经在一棵大榕树下停下来休息一会。

第三天,我们终于来到一座傣族式样的由毛竹搭建的阁楼里面。踏着摇摇晃晃的楼梯,我和妈妈走进一个房子。房子的地板由劈开的毛竹铺成。只要有一个人走动,楼板就会摇晃起来。阁楼的四周是浓密的、一眼望不到头的竹林。竹林里长满了尖尖的、锥形的小竹笋。房间里很快躺满了人。由于有几个人当着大家的面,没有任何顾忌地性交,地板整夜不停地猛烈摇晃,我们大多数人整夜都没有睡着。

天蒙蒙亮,我们发现有一位老人死在房子的角落。

在日本人全副武装的监视下,我们在这个阁楼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一听到远处传来飞机的轰鸣,所有人就不约而同地跑进竹林里面去。记得有一天晚上,我的眼睛望了一眼飞机探照灯所发出的刺眼亮光,眼前立刻变得漆黑一团,一下子被一只竹笋绊倒在地。

除了我和妈妈,这里关押的都是亚洲囚犯。犯人的面孔不停地变换,一批消失,一批又来。我们无从得知这些人都去了哪里。最后,战俘营里只剩下我和妈妈两个人,日本人命令两名傣族青年看守我们。年轻人面对我们惭愧、尴尬。他们对我和妈妈非常友好,只有日本士兵在场时他们才显得冷冰冰的。

由于美军的轰炸越来越频繁,白天他们带我们去山顶的座寺庙里躲避。寺庙里靠墙坐着很多大大小小的佛像,我和妈妈看出、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光顾了。天气炎热,人呆在寺庙里很凉爽。渴了,我和妈妈就直接用手捧着从寺庙岩石缝里流出的山泉水喝。

两个傣族青年带给我和妈妈很大的安全感。他们心地善良、和我们相处得很友好。我们也完全理解他们。看管我们,他们也是身不由己。

一个傣族女孩“亚亚”和她的奶奶

两个傣族青年押送我们上山,这次他们把我们带到一个傣族村寨,让我们走进一间小屋。村子附近建有日本人的一个陆军基地。

差不多每天,看守都带妈妈去日本人的司令部填写许多莫名其妙的表格。看过表格,日本军官接下来会问诸多让妈妈无法回答的问题,这些问题让妈妈更加心烦意乱:

“如果你想回到瑞典,你打算怎么回去?”

“你愿不愿意先去日本,再从那里搭船回国?”

“你的护照去了哪里?如果没有护照,你凭什么证明自己的身份?”

“你们一家人属于瑞典的哪个部落?”

盘问完毕,日本人会用一句话给妈妈一个结论,比如“女士,就这样吧。我告诉你,你已经没有祖国了,瑞典早已被俄国人入侵,炸成了一片废墟。”或者,“你的祖国早已被德国人占领了。”

每次审问完毕,回到屋子,妈妈都要趴在我们用来当做床的长凳子上哭得撕心裂肺。她想念在祖国家乡的两个儿子,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还活着。

稍微平静下来之后,妈妈会对我说:“路得,上帝在掌权。耶稣会在他认为合适的时间救我们出去。”接着妈妈凭记忆背诵一些经文(我们已经没有《圣经》了),再往下,妈妈开始唱赞美诗。

妈妈还教我用一根小树枝在劈开的竹子内面写下她背诵出来的经文。在这极其特殊的时期,我就是用这个办法继续我的学业。

日本人每周给我们一碗米和些许食盐。我在外面拣一些树枝生火做饭。

一天,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傣族小女孩找到我们居住的小屋。她是一个聋哑人,不会说话。她看到我时嘴里发出“哑!哑!”的叫声,我和妈妈都叫她“亚亚”。可能是她的父母不想要一个残疾的孩子,担心会“被邪灵咬住”,亚亚和奶奶住在村子最边上的一间屋子里。

亚亚教会我怎样抓蜗牛、烤蜗牛。她的奶奶教会我如何用灰盖住燃烧的木炭,等用的时候再让火重新燃起来。后来,我和妈妈住进深山丛林,由于没有火柴,老奶奶教我的方法派上了大用场。

过了一段时间,我和妈妈感染上了亚洲瘟疫。估计是从老鼠身上的跳蚤或是不洁的饮用水传染上的。老奶奶教我用棉线紧紧勒住疗子的顶部,然后用力一拉,把像乒乓球大的脓包挤破,让鲜血流出来。我把从老人那里学来的“丛林治疗技术”用在去除妈妈臀部和我大腿处的疗子,实践证明很管用!

感谢上帝,把亚亚和老奶奶赐给我们!

日本人把我和妈妈丢在深山老林里

日本人强迫村民把家里的猪送给他们。但村民们很不情愿,因为日本人并没有按约付钱。为确保猪的安全,日本军官下令村民建起一个大猪圈,还修了一间窝棚,供看守猪圈的人住。一天,日本人命令两个看守把我们押送到窝棚来住。

猪圈里的猪不断在增加,但让日本人没想到的是,这个猪圈正好建在通往丛林的小路上,这条小路又是老虎经常出没的地方。村民宁可把猪送给老虎去吃,也不愿意留给日本人,于是精心选择了这个地点。我们的看守来自其他地方,并不了解这一带的情况。

有天晚上,我们在睡梦中突然听到老虎的咆哮,让人毛骨悚然。我和妈妈听到看守一声尖叫,接着传来的是他们握着枪跑向指挥所的脚步声。我和妈妈留在黑黢黢的窝棚中,窝棚四周没有围墙。我和妈妈紧紧拥抱在一起,大声唱起赞美诗:

神是我们坚固的堡垒

是我们唯一的依靠

世上谁人最安全

信靠上帝的儿女!

黑暗中,我和妈妈清晰地听到老虎的咀嚼声和猪群的哀鸣,但我们内心有说不出来的平安。第二天一大早,看守跑回来,发现5头猪不见了,还有好多头猪被老虎咬死。

这事之后,两个傣族看守把我和妈妈安顿到丛林里的一处岩洞里面。他们很可能是没有经过日本人的批准,出于好心作出这个决定的。日本人看起来也完全没有心思管我们娘俩了。爸爸死去已经差不多过了一年时间,妈妈因为长期饥饿,已经出现生命衰竭的迹象。

看守给我们找到这个“新家”后,交给妈妈一些日本的纸卢比,用英语告诉妈妈:“老师,我们真的很抱歉。我们现在要回家了,祝福你和路得小朋友好运!”

我眼睁睁看着两个年轻人消失在丛林中。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我和妈妈现在成了深山荒林中的孤女寡母。我们把被子铺在冰冷的石头上,跪下来求全能的上帝保护我们。

我们竟然睡着了。

一个日本逃兵:波斯

一天,一个普通的日本士兵来到我们藏身的岩洞附近。他肩上扛着上了刺刀的长枪,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行军包。他外表看上去和其他日本兵很不一样:眼神充满了焦虑和忧伤,军装穿得乱七八糟,外衣和衬衫的扣子都没有扣上,帽子歪倒在头的一边。他的腹部缠了一圈厚厚的绷带。看上去整个人已经被恐惧击倒。

我第一眼看见他时,他正在用手拂去身上的昆虫和苍蝇,嘴里用日语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突然他听到远处马路上传来日军行军的歌唱声,他一下子变得很紧张。当军队慢慢行远,我们听到他哼起一首愉快的曲调。

妈妈招呼他过来坐在我们山洞下面的一块石头上,邀请他和我们一起吃饭。他马上端起饭狼吞虎咽,一扫而空,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坐了一会,他扛起枪钻进密林深处,但是没过多久又钻出来了。

我和妈妈回忆起曾在某个地方见过这个士兵,我们猜测他肯定是个逃兵。有段时间他就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由于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和妈妈给他取了一个名字:波斯。这是我们幕水家里小狗的名字。波斯和我们在一起明显很有安全感,每天不管我们去哪里,他都像我们的小狗波斯一样,远远地跟着我们。

从波斯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和妈妈慢慢了解他的过去:在一次轰炸中,他的腹部被弹片击穿,肠子都流到地上。波斯那时完全清醒,他拿出随身携带的装有急救工具的小铁盒,取出一小瓶安瓿(一种密封的小瓶,常用于存放注射用的药物以及疫苗、血清等——编者注)和浸泡在酒精溶液里的一根缝合针。他用右手把弹片和泥土从腹中取出来,把肠子塞回到腹腔里面,用力把创口的两边对接在一起,倒上酒精,最后用缝合针缝合。还好,伤口没有大出血,我和妈妈猜想,也许他是一名战地医生。

为自己动完手术之后,他爬离主干道,把自己隐藏进密林深处。在密林里他长长地睡了一觉。醒来时,他已经不再是一名勇敢的士兵,他害怕战争,也害怕见到自己的同伴。他很清楚,逃兵在战场上是要被枪毙的。

波斯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到日本的家中,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去。从本质上说,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但战争扭曲了人性。他对自己很苛刻。他时不时从密林里跑出来,坐在那块石头上,把枪卸下来放在身边,脱下他的靴子,解开缠腿布,在太阳下晃动着他的光脚板,口里哼着日本小曲。

由于白天随时有轰炸的危险,我们每天直到傍晚时分才敢生火做饭。我们现在只有一个锅,锅的底部还有一个洞,这个洞用一次就变大一点。我们连一根火柴都没有了,所以我们只能用老奶奶教给我的办法保留火种。有好多次,火种熄灭,我就溜进村子里求老奶奶再给我们一点火种。做饭时,我们必须非常小心,不让火光太大或是飘起浓烟,以免被美军的飞机发现。只要听到一点引擎的声音,我们会立马将火扑灭。

有一天我把仅存的一点米倒进锅里,但是不小心把米饭烧焦了。正要吃饭,波斯跑来了。我们把饭分成3份放在芭蕉叶上,波斯也得到属于他的一份。他拿起米饭,使劲闻了闻,随手把饭扔到地上。我对妈妈说:“妈妈,你看!他把饭给丢了!”当我们吃完饭,我们注意到一个小男孩子站在我们不远处撒尿。当孩子看到地上有一小堆烧焦的米饭时,他走过去朝米饭上也撒了泡尿。第二天波斯穿出密林,直接走到他昨天扔掉的米饭那里,把饭捡起来吃个精光。

通过亚亚的奶奶,附近傣族村寨里的村民渐渐知道我和妈妈住在丛林里。一天,老奶奶来洞中看望我们,她带来一张很大的羊毛织成的黄色日本腹带,问妈妈能否把它改成一件男人穿的套头衫。尽管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妈妈的手指已经感觉越来越僵硬,但妈妈还是爽快地答应下来。我捡来嫩竹枝,妈妈用小刀削成四根编织针。我把腹带拆成纱线缠成一个大线球,妈妈手把手教我编织。很快,在我和妈妈的共同努力下,我们做成了一件像模像样的套头衫。老奶奶很高兴,又送我们一点大米,这些大米够我和妈妈吃差不多一个星期。

有一天,当波斯正准备走进密林时,一队日本士兵看见了他。他们很热情地招呼他,希望他跟他们一起回去。波斯拿起枪走向他们,没走几步突然停下来转过身,朝向我们洞穴的方向,他拍拍手,远远地鞠了一躬,大声用日语喊着说:“谢谢!谢谢!”

我们从此再也没有见过波斯,我们常常想念他,为着他的平安向上帝献上祷告。战争改变了所有人的生活,不管是被侵害的一方,还是作恶的一方。没有人能在可怕的战争中得以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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