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讨厌的勇气:第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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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夜 世界的中心在哪里?

好险,差点被骗了!隔周,年轻人一脸愤慨地来敲门。虽然课题分离的方式的确有用,上一次自己也完全接纳了这个想法。只不过这种生活方式未免也太孤独了吧?分离了课题、减轻人际关系上的重担,不就表示失去和他人之间的关系吗?到最后竟然还说要被人讨厌?如果这样就叫做自由的话,我宁可选择不自由。

个体心理学与整体论

哲学家:咦,今天看起来有点严肃喔。

年轻人:上次回去后,自己一个人冷静地把课题的分离还有关于自由的部分都仔细想过了。我是等到情绪沉淀下来后,再用理性去思考的,结果在课题的分离上,还是有些地方想不通。

哲学家:喔,说说看吧。

年轻人:您说的课题里,就好象拉起一条分割线,最后变成“我是我,你是你”。这么做可以减少人际关系上的烦恼没错,不过那种生活方式真的是对的吗?我总觉得那是极度以自我为中心的一种错误的个人主张。记得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您说过阿德勒心理学的正式名称是“个体心理学”吧?我一直对这个名称耿耿于怀,现在算是可以接受了。不过想一想,阿德勒心理学,也就是“个体心理学”, 是一种把人变得孤立的个人主张吧?

哲学家:的确,阿德勒所取的“个体心理学”这个名称很容易引起误会, 所以让我先简单说明一下。首先, 个体心理学的英文是“individual psychology”,其中的个体(individual)以字源上的意义来说,是“无法分割”的意思。

年轻人:无法分割?

哲学家:是无法再分割的最小单位。具体上是哪些东西无法分割呢?阿德勒对于将精神与肉体分割,理性与情感分割、还有意识域与无意识分割来思考的二元论价值观,是持反对态度的。

年轻人:这是什么意思?

哲学家:例如:你先回想一下那个因为脸红恐惧症来寻求协助的女学生。她为什么会罹患脸红恐惧症呢?阿德勒心理学是不会把身体的症状与心理(精神)切割开来思考的。身体与心理是一体的,是无法再分割的一个“整体”。就像心理紧张的时候手脚会发抖,脸红潮红,或者因为恐怖害怕脸色发青等等。

年轻人:嗯,身体和心理是有相连的部分。

哲学家:理性与情感、意识与无意识也都一样。一个平常冷静的人,是不会因为情绪激动而高声怒吼的。我们是一个统合的整体,并不受单独存在的情感而驱动。

年轻人:不,这不对。要将身体与心理、理性与情感,还有意识与无意识清清楚楚地分开来思考,才能对人类有正确的了解。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哲学家:当然,身体和心理是两个不同的事物,理性与情感也有所不同,还有意识与无意识的存在,这些都是事实。

可是当我们生气、对别人大声怒吼的时候,是选择用“整体的我”来做这件事,绝不是凭着单独的情感,也就是与个人的意志无干的方式来拉高分贝发脾气。如果把“我”和“情感”切割开来,认为“是情感让我这么做,我受了情绪的驱使”,就很容易陷入人生的谎言。

年轻人:您在说我对服务生发脾气大叫的那件事吧?

哲学家:是的。像这样认定人类是无法再分割的“整体的我”, 就是“整体论”。

年轻人:好吧,就算是这样好了。可是老师,关于“个人”的定义,我并不想听您说这些学术上空泛的分析。您知道吗,只要仔细想想阿德勒心理学,它最后的导向就是让人进入一种“我是我,你是你”的孤立状态;我不会干涉你,你也不要来管我,我们各自随自己喜好过日子。关于这部分,请您说明白一点。

哲学家:好,我知道了。关于阿德勒的心理学的基本思想,也就是“所有烦恼都是人际关系的烦恼”这一点,你应该已经了解了吧?

年轻人:嗯,为了解决这些烦恼,所以在人际关系上必须不干涉他人,也就是课题分地的想法,对吧?

哲学家:上一次我应该对你说过:“要缔结良好的人际关系,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太过亲密的话,无法正面沟通,但是太远也不行。”你要知道,课题的分离并不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为了把人际关系中错综复杂的结打开。

年轻人:把结打开?

哲学家:是的。现在的你,是在一种与别人纠缠不清的状态下观看这个世界,认为把红、黄、绿……所有颜色全都混在一起就是“联结”。可是那并不是“联结”。

年轻人:那么老师对于“联结”的想法是什么?

哲学家:上一次,针对解决人际关系的烦恼,提到过课题的分离这张处方签。

但是人际关系并不是做到了课题的分离就好。倒不如说,课题的分离只是人际关系的出发点。今天我们就针对阿德勒心理学在人际关系上有什么看法,以及应该与他人缔结什么样的关系做更深入的探讨吧。

人际关系的终极目标在于“社会意识”

年轻人:那么,请问老师——这里我只需要一个单纯的结论。老师您说,课题的分离是人际关系的出发点,那么人际关系的的重点又在哪里?

哲学家:如果要我只说结论的话,那就是“社会意识”。

年轻人:……社会意识?

哲学家:对。这是阿德勒心理学的关键概念。关于它的评价也很分歧。事实上,当年阿德勒提倡这个概念的时候,有许多人因此离他而去。

年轻人:好像很有意思。然后呢?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概念?

哲学家:是上上次吗?我们谈到过要把别人当成“敌人”还是“伙伴”,是吧?

这里我们再进一步想想看,如果别人是我们的伙伴,我们在伙伴的环绕下生活,就可以从中找到自己的“归属”,而且也可以为伙伴,也就是共同体作出贡献,对吧?像这样,把别人当成伙伴,并感觉到“有自己的归属”,就成为“社会意识”。

年轻人:评价的分歧点到底在哪里?这种主张不是再平常不过了吗?

哲学家:问题在于“共同体”的内容……当你听到“共同体”的时候,你想到了什么?

年轻人:嗯,家庭或学校、公司、地区、社会等等的。

哲学家:阿德勒所说的“共同体”,其实不只是家庭、学校、公司、地区、社会,还包括国家或人类全体等所有的一切。以时间轴来说,甚至还包括了过去和未来,更进一步连动植物和无生物都包括其中。

年轻人:啊?

哲学家:也就是说,他所提倡的“共同体”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样,是在一个已知的框架中,他认为从过去到未来,还有包含宇宙全体所有的一切都是。

年轻人:唉,这根本无法理解。宇宙?过去或未来?到底在说什么啊?

哲学家:听到这种说法,大多数人都会有相同的疑问,很难马上理解。连阿德勒自己都承认他所主张的“共同体”是一种“无法企及的理想”。

年轻人:唉,这就伤脑筋了。那换个方式问好了,老师您对于这个包含宇宙全体的社会意识,真的理解和认同了吗?

哲学家:我认为是的。我甚至觉得,如果无法理解这个部分,就无法理解阿德勒心理学。

年轻人:喔~

哲学家:就像我一直跟你提到的,阿德勒心理学认为,“所有的烦恼都是人际关系的烦恼”。它是不幸的根源。但反过来说,幸福的关键也在于人际关系。

年轻人:的确是。

哲学家:而且社会意识是我们在思考什么是“幸福的人际关系” 时,最重要的指标。

年轻人:那我就洗耳恭听了。

哲学家:社会意识的英文是“social interest”,也就是“对社会的关注”。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社会学所说的“社会最小单位”是什么吗?

年轻人:社会最小的单位?这个嘛,是家庭吧?

哲学家:不,是“我和你”。只要有两个人,就可以形成社会、产生共同体。要理解阿德勒所说的社会意识,首先就要以“我和你” 为起点。

年轻人:以它为起点要做什么?

哲学家:把对自我的执著转变为对他人的关心。

年轻人:对自我的执著?对他人的关心?这是什么东西啊?

为什么只关心“我”?

哲学家:我们具体思考一下吧。首先,为了容易理解,我们把“对自我的执著”换成“以自我为中心”。在你心里,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年轻人:嗯,我会先想到像暴君一样的人。蛮横霸道、完全不考虑别人、只想到自己的需要;认为全世界都以他为中心,像个专制的国王一样,任意在别人身上施展自己的权力和暴力,对身边的人来说,是个大麻烦。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李尔王那种类型的暴君。

哲学家:原来如此。

年轻人:另外还有一种,虽然不是暴君,却会破坏整个组织的和谐,也可以算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他没办法配合团体行动,喜欢独来独往,迟到或是爽约也从来不当一回事。简单来讲,就是个任性的人。

哲学家:的确,一般我们对那些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大概就是这样的印象。可是我们必须再加入一种类型。事实上,那些做不到“课题分离”、被认同需求束缚的人,也是极度以自我为中心的。

年轻人:为什么?

哲学家:请你先思考一下认同需求的真实面。别人注意我到什么程度、给我什么样的评价?也就是满足我的需求到什么地步……诸如此类,这些被认同需求束缚的人,看起来好像很在乎别人,事实上眼中只有自己。他们不关心别人,只关心“我”,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以自我为中心。

年轻人:这么说,像我这种不敢面对别人评断的人,也是以自我为中心吗?明明我已经对别人小心翼翼、每件事都尽力配合了,这样也是吗?!

哲学家:是的。单从只关心“我”的这层意义上来说,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因为你希望给别人好的观感,才会在意他们的目光。那样的做法并不是对别人的关注,只不过是对自己的执著罢了。

年轻人:可是……

哲学家:上次我曾经说过。事实上,有那些对你不以为然的人存在,才正好能说明你活得很自由。虽然这当中或许有那么一点以自我为中心的感觉,可是根据我们刚才所讨论的,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吧。完全只在乎“别人是如何看我”的这种生活方式,其实正是以自我为中心、只关心“我”的生活形态。

年轻人:哇,这真是令人吃惊的说法!

哲学家:不只是你,所有执著于“我”的人都是以自我为中心, 所以更要把“对自己的执着”转换成“对别人的关心”。

年轻人:好吧。我承认,我的确只在意自己;不关心别人怎么样,而是只关心别人怎么看我。您要说我是以自我为中心,我无法辩驳。可是老师,请您想想看,如果我的人生是一部剧情片的话,这戏里的主角一定是“我”吧?把摄影机对准主角难道是什么天大的过错吗?

你并不是世界的中心

哲学家:我们按顺序来说吧。首先,我们身为共同体的一分子, 归属于它。感觉在共同体中有自己的位置。只要觉得“可以安身”, 就表示有归属感,这是人类的基本需求。

所以象是学业、工作、交友、还有恋爱和婚姻,这一切其实都跟寻找“可以安身”的地方或关系有密切关联。你不觉得吗?

年轻人:啊,是呀,没错!我完全同意!

哲学家:然后,你说到“我”是自己人生中的主角。到此为止的认知并没有错,可是这个“我”并不是世界的中心。“我”一方面是人生中的主角,同时也是共同体的一分子,是整体的一部分。

年轻人:整体的一部分?

哲学家:只关心自己的人,会认为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对这些人而言,其他人不过是“为我做些什么的人”,几乎认定大家都必须为“我”而转动,应该优先考量“我”的想法。

年轻人:就像王子或公主一样。

哲学家:嗯,正是如此。他们逾越了“人生的主角”这个分际, 成为“世界的主角”。因此他们和别人来往的时候,总想着:“这个人会给我什么?”

但是,大多数的遭遇恐怕都跟王子或公主完全不同,大家的期望不可能每次都获得满足, 因为“ 别人并不是为了满足你的期望而活”。

年轻人:没错。

哲学家:而当期望无法满足的时候,他们会大失所望、感觉受到严重侮辱、变得忿忿不平:他们会想:“那个人什么也没为我做。” “那个人辜负了我的期待。”“那个人不再是我们伙伴,是敌人。” 等等。抱着“世界以我为中心”这种信念的人,通常用不了多久就会失去“伙伴”。

年轻人:这太奇怪了。老师您自己不是说,我们都住在主观的世界里吗?只要这世界是一个主观的空间,那么它的中心就只有我,不会有其他人。关于这一点,我是绝不让步的!

哲学家:当你提到“世界”这个字眼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恐怕是像世界地图一样的景象吧?

年轻人:世界地图?什么意思?

哲学家:比如说,在法国所使用的世界地图中,美洲大陆在左边,右边是亚洲;当然,地图的中央位置就是欧洲和法国。再看看中国地图,中间是中国,美洲大陆在右边,欧洲在左边。所以当法国人看到中国版的地图时,恐怕会觉得自己好象被排挤、有人任意操弄这个世界一样,有种难以形容的别扭。

年轻人:嗯,是这样没错。

哲学家:可是地球仪上的世界又是如何呢?地球仪上的中心可以是法国,可以是中国,也可以是巴西。所有的地方都可以是中心,也可以不是。根据观看的人所站的角度和观点,有无数个中心存在,这就是地球仪。

年轻人:嗯,没错。

哲学家:所以前面我所说“你并不是世界的中心”也是同样的。你是共同体的一部分,不是中心。

年轻人:我不是世界的中心,世界不像平面的地图,是像地球仪一样的球体。嗯,理论上我是懂了,不过,为什么需要特别提到“我不是世界的中心”这件事呢?

哲学家:这就要回到一开始所谈的内容。我们都在追求一种“可以安身”的归属感,可是阿德勒心理学认为,所谓的归属感并不是待在那里就能得到,必须自己主动积极参与共同体才能获得。

年轻人:积极参与?具体来说是什么样的方式?

哲学家:正面迎接“人生的任务”,也就是不逃避爱、工作和交友这些人际关系任务,自己主动向前。如果你自认为是“世界的中心”,一定从来没想过要积极参与共同体吧?因为你会认为其他人都必须“要为我做些什么”,根本不必自己采取行动。

不过你和我都不是世界的中心。我们必须主动站起来,向人际关系的任务跨出那一步。不要想着“这个人会给我什么?”而是“我可以给这个人什么?”这就是参与共同体。

年轻人:您的意思是,付出些什么,才能得到自己安身的地方吗?

哲学家:是的。所谓的归属感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去获得的。

社会意识,这个评价分歧的阿德勒心理学的关键性概念,对年轻人来说的确有点突兀且难以接受。当然,被说成“以自我为中心”也让他有些不满。但其中最让人无法认同的是,竟然连宇宙或无生物也包含在共同体的范围内。到底阿德勒还有这位哲学家在说些什么?年轻人一脸困惑地开了口。

倾听更大的共同体之声

年轻人:嗯,我越来越听不懂了。让我先整理一下。首先,人际关系的入口是“课题分离”,重点是“社会意识”。然后,社会意识是的把别人当成伙伴,并感觉有自己安身的地方”。到这里为止,算是比较容易懂也可以接受的。

可是细节部分我还没办法认同。比如这个“共同体”扩大到全宇宙,连过去和未来、生物到无生物都包含在内,这是什么意思?

哲学家:阿德勒所说的“共同体”概念,如果依字面上来想象实际的宇宙或无生物,或许会变得难以理解。目前你只要把共同体的范围当成“无限大”就行了。

年轻人:无限大?

哲学家:举例来说,有人一退休就变得无精打采。因为无法接受同公司这个共同体脱离、失去头衔和名片、变成一个普通又没有名气的“一般人”,于是一口气老了好几岁。

然而,这只不过是从公司这种小型共同体脱离而已,很多人其实都还隶属于其他共同体;再怎么说,我们都还属于地球,还有宇宙这个共同体。

年轻人: 这种说法不过是诡辩吧! 突然说:“ 你属于这个宇宙。”到底能带来什么样的归属感?

哲学家:一下子要你想象这个宇宙,确实是有困难。但是希望你能不被眼前的共同体所束缚,期勉自己也属于其他的共同体、更大的共同体,例如国家、地区或社会等等,并有所贡献。

年轻人:那如果是这种状况呢?比方说一名男子,他没结婚、没工作、没朋友,也回避人际关系,只靠父母的遗产过日子。难道连这种人得可以说他隶属于什么共同体吗?

哲学家:那当然。假如他买了一块面包。作为对价,他付了一枚硬币。这时候,这枚硬币不只是付给面包师傅而已,其实也支付给各式各样的人,象是:小麦和奶油的生产者、负责运送的物流业者、贩卖石油的业者,甚至是产油国的人们……等。人类绝对无法、也不可能脱离共同体,变成独自一人。

年轻人:您这是叫我连买个面包都要让想象力无限扩张、胡思乱想吗?

哲学家:不是胡思乱想,这是事实。阿德勒所说的共同体,并不只是限于家庭或社会这种看得见的部分,还包含了其他看不见的关联。

年轻人:老师,请原谅我不客气地说一句,您这是拿抽象论来逃避问题。现在问题是在“可以安身”的归属感。以归属感来说,当然是能亲眼看见的共同体让人感受最强烈。这一点您也同意吧?

譬如拿“公司”和“地球”这两个共同体来比较,“不是这家公司的一分子”的归属感应该比较强。如果依老师的说法,这两者在人际关系上的距离和深度是完全不一样的。当我们在追求归属感的时候,理所当然应该着眼在较小的共同体上吧。

哲学家:你说到重点了。我们就来想想:为什么应该要注意更多更大的共同体?

我再说一次,我们属于很多共同体,属于家庭、学校、公司、地区社会、国家等等。到这里为止,你是同意的吧。

年轻人:我同意。

哲学家:那么,假设你是一个学生,“学校”对你来说是一个无可取代的共同体;也就是说,你认为学校是所有的一切,因为有学校的存在,“我才得以是我”,除此之外,不会有其他的“我”。

可是你在这个共同体中遇到了一些麻烦,象是霸凌、交不到朋友、功课跟不上,或者根本一开始就不适应学校生活。所以是不是有可能没办法在学校这个共同体中得到“可以安身”的归属感?

年轻人:嗯,是呀。是很有可能。

哲学家:这时候,一想到学校就是你所有的一切,而且再也没有其他地方能让你有归属感,于是你逃到比较小的共同体——家庭,然后把自己封闭起来,或是偶尔失控、导致家暴等等,想藉由这样的方式来获得归属感。

在这里,我希望你留意的是“还有更多其他的共同体”,尤其“有更大的共同体”存在。

年轻人:什么意思?

哲学家:除了学校之外,还有更大更宽广的世界,而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一分子。如果在学校没有立足之地,只要往学校以外的其他地方找就可以。转学也好,甚至退学也无所谓。区区一张退学通知就能切断关系的共同体,你和它之间的关联其实也不过如此而已。

一旦知道世界有多大,就会了解自己在学校所受过的痛苦根本是“咖啡杯里的风暴”。只要离开杯子,连狂风暴雨都会变成微风。

年轻人:如果是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能离开杯子呢?

哲学家:把自己关在房里、停留在杯子里,就像躲在小小的防空洞里避难一样。即使躲得了一时的风雨,暴风也不会停止。

年轻人:唉,以理论上来说是那样没错啦。可是要跳脱到外面是很困难的。就连退学这样的决定,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做得出来的。

哲学家:嗯,的确不容易。但请你记住一个行动原则,就是:当我们在人际关系中遭遇困难、找不到出口的时候,首先要“倾听更大的共同体之声”。

年轻人:更大的共同体之声?

哲学家:是学校的话,就试着不要以学校这个共同体的常识来评断事物,要追随更大的共同体。

假设在你的学校里,老师表现得就象是一个绝对的权力者好了。但是他这样的权力或权威也只适用于学校这个小共同体,不会无限扩张。如果以“人类社会”这个共同体来考量,你和老师都是对等的“人类”。当对方提出不合理的要求时,就算当面与他唱反调也没有关系。

年轻人:可是要当面和老师唱反调应该很难吧?

哲学家:不会。这也可以说是“我和你”的关系,如果彼此的关系只因为你唱了反调就崩坏的话,这种关系根本打从一开始就不必建立,就算主动抛弃也无所谓。在害怕关系崩坏的恐惧下过日子,其实只是为别人而活,是不自由的生活方式。

年轻人:您是说,拥有社会意识的同时,也要选择自由吗?

哲学家:当然。不必坚守眼前的小共同体。一定还有其他的“我和你”、其他的“大家”等更大的共同体存在。

不能责骂,也不能称赞

年轻人:好吧,就算是这样吧。可是老师您注意到了吗?您并没有明确说到真正的关键。就是由“课题的分离”往“社会意识”前进的路径与道理。

一开始,先分离课题,我的课题到此为止。再往前就是别人的课题。划清界线,我不介入别人的课题,也不让人介入。但是要怎么从“课题的分离”去构筑人际关系,而且在最后到达“可以安身”的这种社会意识呢?对于爱、工作还有交友这些人生任务,以阿德勒心理学来说,是怎么面对的呢?您始终没有提出一个具体的论点,只不过用了一些抽象的字眼制造出一团烟雾,不是吗?

哲学家:是的,这是很重要的地方。课题的分离要怎么和良好的关系衔接?也就是该怎么做,才能导入一种相互协调、合作的关系? 在这里,要提出的是“横向关系”的概念。

年轻人:横向关系?

哲学家:为了容易理解,我们拿亲子关系来说明。在教养孩子或培养下属的时候,一般会有两种训练方式。一种是责备,一种是称赞。

年轻人:啊~这是常常有人讨论的问题。

哲学家:你认为在责备和称赞之间,应该选择哪一个?

年轻人:那当然应该是称赞喽。

哲学家:为什么?

年轻人:只要想想训练动物的方法就知道了呀。要教动物学一些技巧的时候,可以挥鞭子让他服从,这是典型的“责备式训练”。另一方面,也可以一手拿着饲料零食或口头上鼓励,让他学会那些技巧,这就是“称赞式训练”。

这两种方法也许都达到了“学会技巧”的结果。但是“因为被责备才做”和“为了得到称赞才做”这两者所导致的动机完全不同。后者加入了喜悦的成分,而责备却只会让对方退缩。所以称赞式的训练才会广泛被采用,这是理所当然的结论吧。

哲学家:原来是这样,拿训练动物来说,这倒是挺有趣的观点呢。让我说明一下阿德勒心理学的立场吧。在阿德勒心理学中,关于以教养孩子为首的这些与他人沟通的种种,全都是采取“不可以称赞”的立场。

年轻人:不可以称赞?

哲学家:当然,体罚这种荒谬的事就不用说了,就连责备也不认同。不可以称赞,也不可以责备。这就是阿德勒心理学的立场。

年轻人:到底为什么?

哲学家:请你想一想“称赞”这种行为的实质意义。譬如说,对于你所提出的意见,我称赞你“做得很好”。这句话会不会让你觉得有点怪怪的?

年轻人:唉,的确会有点不太愉快的感觉。

哲学家:为什么感到不愉快,可以说明一下吗?

年轻人:这句“做得很好”的话里,有一种象是上对下的口气, 让人觉得不愉快。

哲学家:没错。称赞这种行为含有另一层意义,就是“有能力者给无能力者的评价”。有些母亲会称赞帮助准备晚餐的孩子:“会帮助做事,很了不起喔。”可是当老公做相同的事情时,应该就不会对他说:“会帮助做事,很了不起喔。”

年轻人:哈哈,的确是。

哲学家:也就是,当妈妈称赞说“很了不起喔”“做得很好嘛” 或是“挺厉害的呀”的时候,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制造了一种上对下的关系,把孩子的地位看得比自己要低。刚才你所说的训练动物,正是在“称赞”的背后带有上下关系,是纵向关系的象征。当我们在称赞别人的时候,目的在于“操控能力比自己还差的对象”,其中并没有感谢或尊敬的意思。

年轻人:为了操控而称赞?

哲学家:对。我们称赞或责备对方,不过就是“要给糖,还是抽鞭子”的差异而已,背后的目的都是操控。阿德勒心理学之所以强烈否定赏罚教育,正因为那是来操控孩子的做法。

年轻人:唉,不对,不是这样。请您也站在孩子的立场想想看。对孩子来说,可以得到父母的称赞是非常开心的事吧?正因为想得到称赞,所以用功读书;想得到称赞,所以很有礼貌。事实上,我小时候不知道有多想得到父母亲的称赞啊!长大之后也一样。得到上司称赞,任何人都会很高兴。这是不需要什么理由,一种出自本能的情感需求!

哲学家:希望得到某人的称赞,或是称赞别人,这就是在人与人之间采取“纵向关系”的证据。以你来说,也是因为活在纵向关系之中,所以想要得到称赞。阿德勒心理学否定一切的“纵向关系”,提倡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应该是“横向关系”。就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可以说是阿德勒心理学的基本原理。

年轻人:就是“虽然不同,却是平等的”这句话所表达的意思吗?

哲学家:嗯,平等是横向的。比如有些男人会大声嚷嚷,说全职的家庭主妇“明明一毛钱也没赚”或是“你以为托谁的福才有口饭吃” 之类的; 甚至还会听到“ 已经让你有钱花了, 还有什么不满吗?”这种话。这是多让人难堪的说法。在经济上是否占优势,跟身而为人的价值是毫不相干的。公司职员和家庭主妇也只不过在是工作的场所和职务上有所不同罢了, 正是所谓“ 虽然不同, 却是平等的”。

年轻人:没有错。

哲学家:或许是害怕女人变得比他们更聪明、更会赚钱,甚至给他们提出更了不起的意见吧。这些男人除了以“纵向关系”看待女性之外,也代表他们害怕被能人瞧不起;换句话说,就是隐藏着强烈的自卑感。

年轻人:这么说来,为了向人展现自己的能力,会进入优越情结的状态喽?

哲学家:的确会变成那样。其实所谓的“自卑感”,就是从纵向关系所产生的意识。如果可以用“虽然不同,却是平等”的方式对待所有人,构筑横向关系的话,自卑情结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年轻人:嗯,确实是。好象连我在称赞别人的时候,都难免会有“操控”的意识在;说出一堆恭维奉承的话,期待要讨上司欢心,也都算是操控吧;换句话说,我自己也是在人家的称赞奉承下被操控的。呵呵,我们的水准也不过就这样而已!

哲学家:无法由纵向关系中抽离的话,应该就会变成这样。年轻人:有意思,请您继续说下去!

[鼓励]的方式

哲学家:你记得前面在说明课题分离的时候,提过“介入”吧? 就是一脚踩进他人课题中的行为。

那么,人到底为什么会介入呢?其实这背后也有着纵向关系。因为以纵向方式来看待人际关系,认为对方比自己要低一等,所以就介入了。藉由介入,将对方导往自己想要的方向。认定对方是错的,自己才是对的。

当然,这里的“介入”完全就是操控;命令孩子“用功读书”的父母,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他本人或许认为这是出自善意的一种举动,可是最后却一脚踩了进去,打算依照自己心中所想的方向去操控。

年轻人:如果能建立横向关系的话,就不会产生介入吗?

哲学家:不会。

年轻人:读书的例子我们先不说,如果眼前有一个人正在受苦, 我们不可能完全不管他吧?难道连“出手相助”也要说成“介入”, 什么都不做吗?

哲学家:当然不能弃之不顾,必须提供非介入式的“援助”。

年轻人:您说“介入”和“援助”,有哪里不一样?

哲学家:请你回想一下关于课题分离的讨论内容。小孩用功读书,这是他自己应该要解决的课题,不是父母或老师可以代替他去做的。所以“介入”就是踩进了别人的课题中,指示对方要“用功读书”或“去考那所大学”等等。

另一方面,所谓的“援助”是在课题分离和横向关系的大前提下,了解到“读书这件事是孩子的课题”,并且想想自己可以做些什么。具体来说,不是以下达命令的方式要他读书,而是让他有自信“可以把书读好”,推动他靠自己的力量去面对课题。

年轻人:这样的推动不算是强迫吗?

哲学家:不是强迫。这只不过是在课题分离后,支援他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决。类似“我们可以将马儿牵到水边,去不能强怕它喝水一样。要面对课题的是他本人,要下决心的也是他本人。

年轻人:不是称赞,也不是责备?

哲学家:对,不是称赞也不是责备。这种基于横向关系的援助方式,在阿德勒心理学中称为“鼓励”。

年轻人:鼓励?……喔,您之前曾经说过以后要说明的部分。

哲学家:人在面临课题的时候犹豫不前,并不是因为他没有能力,阿德勒心理学认为,问题不在于能力的有无,纯粹是“缺乏面对课题的勇气”。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要找回失去的勇气。

年轻人:唉,绕了这么一大圈!结果还不是要称赞他吗?人在得到称赞的时候,会觉得自己确实有能力,也会找回勇气。您就不要再坚持己见了,大方承认称赞的必要性吧!

哲学家:我不承认。

年轻人:为什么?

哲学家:答案再清楚不过了。人会因为得到称赞而形成“自己没有能力”的信念。

年轻人:您说什么?!

哲学家:要我再说一次吗?人越是被称赞,越会形成一种“自己没有能力”的信念。请你牢牢记住了。

年轻人:去哪里找这种笨蛋?!应该完全相反吧!正因为被称赞,才会感觉自己有能力。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哲学家:不对喔。如果你得到称赞会觉得开心的话,就等于遵从纵向关系,承认“自己没有能力”。因为称赞这件事是“有能力者给无能力者的评价”。

年轻人:可是……可是,这实在太难接受了!

哲学家:当获得别人称赞成为你的目的时,最终你所选择的生活方式就是迎合别人的价值观。你目前为止的人生,不是一直都在迎合父母的期待,而且已经让你觉得厌烦得不得了了吗?

年轻人:……我、我,其实……

哲学家:所以首先就是要做到课题的分离,然后接纳彼此的差异、建立对等的横向关系。“鼓励”就是下一个步骤。

为了让自己感觉有价值

年轻人:那么,应该怎么做比较好?既不是称赞,也不是责备, 难道还有其他说法或选项吗?

哲学家:如果对象不是孩子,而是关系对等的伙伴,帮你做了一些事,答案应该就呼之欲出了吧。举例来说,如果他帮助你清扫房间的话,你会对他说什么?

年轻人:嗯,应该会说“谢谢”吧。

哲学家:对,我们会对帮助做事的伙伴说声“谢谢”,或者用“真高兴”来坦率表达喜悦的心情,或说“多亏有你帮忙”等等。这就是以横向关系为基础的鼓励方式。

年轻人:就这样而已?

哲学家:是的。最重要的是,不“评价”他人。评价别人的字眼都是来自纵向关系。如果构筑在横向关系,所说的应该是更坦诚的感谢、敬意或喜悦。

年轻人:嗯,也许事实真的像您所说的那样,评价都是来自纵向关系。可是……可是,单单一句“谢谢”,真的有那么大的力量,可以让人找回勇气吗?我倒觉得,就算称赞是来自纵向关系,还比较容易让人开心咧。

哲学家:获得称赞,是由别人那里得到“好的”评价,所以是用别人的标准决定该行为的“好”或“坏”。如果想获得称赞,就必须合乎他人的尺度、局限自己的自由度。另一方面,“谢谢”并不是评价,只是单纯表达感谢的词汇。人在听到感谢的话时,就明白自己是对他人有贡献的。

年轻人:即使得到“好的”评价,也不会觉得有贡献吗?

哲学家:没错。这和我们之后要讨论的内容也有关联,阿德勒心理学对“贡献”这件事非常看重。

年轻人:什么意思?

哲学家:例如:要怎么做,人才会有“勇气”?以阿德勒的见解来说,“人,只有在觉得自己有价值的时候,才会有勇气。”

年轻人:觉得自己有价值的时候?

哲学家:我们谈到自卑感的时候,曾说过这是主观的价值问题吧?也就是觉得自己“有价值”或“没有价值”。如果觉得“自己有价值”,应该就能坦然接受自我、拥有面对人生任务的勇气。所以问题是:“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觉得自己是有价值的?”

年轻人:没错,就是这样!这里不说清楚的话,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哲学家:非常简单。当一个人觉得我对共同体来说是有益的时候,就能感受到自己的价值。这就是阿德勒心理学的答案。

年轻人:我对共同体来说是有益的?

哲学家:可以对共同体,也就是对别人有所助益,觉得“我对某人是有用处的”。不是从别人那里获得“好的”评价,而是自己主观认知“我对别人有贡献”。由此,我们才能实际感受自己的价值。目前为止我们所讨论的“社会意识”或“鼓励”也都和这个有关联。

年轻人:嗯……唉,我开始有点混乱了。

哲学家:我们的讨论越来越逼近核心了,请你好好地跟上。对别人表示关心、建立横向关系、用鼓励的方式,这些全都和“我对某人是有用处的”这种实质感受相关。不断重复后,最后和你生存的勇气相连在一起。

年轻人:因为对某人有用处,所以我有存活的价值……吗?

哲学家:……我们稍微休息一下吧。要不要来杯咖啡?

年轻人:好的,谢谢。

社会意识的讨论,让他陷入越来越深的混乱。不可以称赞,也不可以责备。对他人评价的字眼全都来自于“纵向关系”,所以我们必须建立横向关系。只有当我们觉得自己对某人有用处的时候,才能实际感受到自己的价值……年轻人直觉认为这个论述中似乎有个很大的陷阱。他喝着热咖啡,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自己的爷爷。

只要存在,就有价值

哲学家:那么,你理出头绪了吗?

年轻人:……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慢慢摸索出来了。不过,老师您都没发现到吗?刚才您说了一件很荒唐的事。那是非常危险的谬论,可能否定世界上所有一切事物。

哲学家:喔,怎么回事?

年轻人:因为对某人有用处,所以感受到自己的价值;换句话说,对他人没有用处,就没有价值。您是这么说的没错吧?要是这么说的话,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婴儿,还有卧病在床的老人或病人,岂不是连活着的价值都没有了?

为什么?我想说一下关于我爷爷的事。我爷爷现在住在养护中心,每天只能躺在床上。因为失智症的关系,认不得自己的孩子和孙子,生活上已经到了必须有人照顾才行的地步。不管我怎么想破头, 都说不出他到底对谁有用处。老师,您知道吗?您的说法,根本就是在对我爷爷说:“像你这样的人,没有活着的资格!”

哲学家:我完全否定你的说法。

年轻人:为什么否定?

哲学家:当我在说明关于“鼓励”的概念时,有些父母会提出反驳:“我家的孩子一天到晚都在做坏事,根本没有机会对他说“谢谢”或是“多亏有你帮忙”之类的话。”你现在所说的,就是循着跟他们一样的脉络思考吧?

年轻人:没错。不然换老师说说看您的解释!

哲学家:你现在是以“行为”的层级在看着别人的行动。也就是以那个人“做了什么”为着眼点。的确,当你从那样的观点来看的时候,可能看到卧病在床的老人只会给身边的人添麻烦,一点用处也没有。

但是在这里,我们不以“行为”的层级,而是以“存在”的层级来看待别人。不以别人“做了什么”来判断,光凭他本身的存在,就值得让人表达喜悦和感谢了。

年轻人:对他的存在表示感谢?到底是什么意思?

哲学家:如果以存在的层级来思考,我们光是“存在于这里”就已经足以对别人有用处、有价值。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年轻人:唉,您要开玩笑也该有个分寸!光是“存在于这里”就已经足以对他人有用处,这是哪门子的新兴宗教啊?

哲学家:举例来说,你的母亲遭遇交通事故,结果重伤昏迷、性命垂危。这个时候,你应该不会去考虑你的母亲“做了什么”,而是觉得只要她还活着、今天还留有一口气在,就很高兴了吧。

年轻人:那、那当然喽!

哲学家:“对存在表达感谢”就是这么一回事。病危的母亲,即使在行为上没有办法做什么,但光是活着这一点,就足以成为你或家人心灵上的支柱,有所用处了。

同样的状况,也可以套用在你身上。假设你有了性命之危,好不容易才保住一条命,相信身边的人也会对“你依然还存在”感到无比开心吧。他们不会要求你必须有什么直接的行为表现,而只要你没事、还活得好好的,就觉得很庆幸了;至少,没有任何理由不这么去想。所以对于自己,不要以“行为”的层级来考虑,要先以“存在” 的层级去接纳。

年轻人:您现在说的这是极端状况,和日常生活不一样!

哲学家:不,是一样的。

年轻人:哪里一样了?请您多说些日常生活中的例证吧,否则我无法接受!

哲学家:好,我知道了。当我们在看别人的时候,往往会擅自以“自己心中所想象的理想模样”去塑造对方,然后再用减法给予评价。

例如把自己的孩子和一个“对父母的话言听计从、读书和运动都很认真、考进好大学、进入大公司”这样凭空捏造的模范生做比较, 然后开始对自己的孩子产生满腹牢骚。从理想中的一百分模范生开始不断扣分,正是不折不扣的“评价”观点。

换个方式,诚实看待孩子原有的样貌,不与人比较、对他的存在感到喜悦和感谢;不要由理想中的模样开始扣分,而是从零出发。这么一来,应该就能对于“存在”有所感受及表示。

年轻人:哼,您说的那是理想论吧。那么请问老师,难道连那些不去上学、不去工作,窝在家里的孩子,我们也要对他说谢谢吗?

哲学家:那当然。譬如是,这个窝在家里的孩子主动饭后帮忙洗碗,这时候父母对他说:“这种事情不用你来,快去上学。”就是由理想模范开始扣分。这种做法将会不断磨损孩子的勇气。

可是,如果可以坦率地对他说声谢谢的话,孩子或许就会感受到自己的价值,踏出崭新的一步。

年轻人:唉,您这是伪善嘛,伪善!这些不过是伪善者的胡言乱语!老师您所说的,简直就像基督教里的“博爱”。什么社会意识啦、横向关系啦、对存在表达感谢之类的,到底有谁做得到啊?!

哲学家:关于社会意识的问题,也曾经有人对阿德勒提出相同的置疑。当时阿德勒是这么回答的:“必须有人开始去做。就算其他人不配合,也和你没关系。这就是我的建议。应该由你开始,完全不必考虑其他人是否提供协助。”至于我的建议,也完全一样。

人无法灵活运用“我”

年轻人:……由我开始?

哲学家:对,不必考虑其他人是否配合。

年轻人:那么再请问,老师您说:“人只要活着,就算是对某人有用处;只要活着,就可以感受到自我的价值。”对吗?

哲学家:是的。

年轻人:不过真的是这样吗?我现在是活着的。不是别人,就是我,现在活生生地就在这里。可是我却不觉得自己是有价值的。

哲学家:为什么觉得没有价值,可以说说看吗?

年轻人:就是老师您所说的关人际系吧。从小到现在,我身边的人,尤其是我父母,全都认定我是不成材的弟弟,瞧不起我、不认同我。老师,您说价值是自己给自己的,可那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举例来说,我平常在图书馆所做的,就是把归还的图书分类、上架,只要熟练之后,其实是谁都能做的杂务。就算我不在,可以代班的人还是有一大堆;我不过只是提供单纯的劳力。认真说起来,在那个岗位上的不管是我还是其他什么人,甚至是机器人,都完全没关系。没有一个人真正需要我。在那样的状况下,您说我还能有自信? 还能感受到自己有价值吗?

哲学家:以阿德勒心理学来看,答案很简单。首先,就算一个也好,要与他人之间建立横向关系,就从这里开始吧。

年轻人:您少瞧不起人了!别看我这个样子,朋友还是有的!我和他们之间已经有着横向关系了。

哲学家:话虽如此,但是你和父母、上司,还有一些晚辈或其他人,应该仍然保持着纵向关系吧。

年轻人:那当然,因为我会做区隔。这不是谁都会做的吗?

哲学家:这是非常重要的关键。要建立纵向还是横向关系,这是属于生活形态的问题。人类还没有厉害到可以临机应变,自由切换自己的生活形态,也就是无法“跟这个人是对等关系”,然后“跟那个人有辈分层级关系”。

年轻人:您是说,要不就是纵向,要不就是横向关系,只能选一种?

哲学家:是的。只要你和任何一个人建立了纵向关系,不知不觉间,你所有的人际关系都会采用“纵向”的方式。

年轻人:连我和朋友都会是纵向关系吗?

哲学家:没错。即使不是上司和下属这样的关系,也会象是“A的等级比我高一点,B就比我低一点”“如果是A的意见就顺从,但B的话可以不理他”“和C所做的约定,就算毁约也无所谓”这样的关系。

年轻人:……喔!

哲学家:换句话说,如果至少可以和一个人建立横向关系,而且是真正对等的关系,那将会是生活形态的大转变。同时以此为起点, 所有人际关系应该也都会变成横向的。

年轻人:哎呀,我可以举出一卡车的例子来反驳您这种胡言乱语。您想想工作上的例子吧。譬如在公司里,老板和新进员工要建立对等关系,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吧?我们的社会原本就有上下层级的制度,要刻意忽视它,就象是忽视社会的秩序。一个才不过二十出头的新进员工,你突然要他用对待朋友的口气和六十几岁的老板应对,这怎么可能?

哲学家:的确,敬重长辈是很重要没错,而且在公司里,每个人的职责当然也各有不同。我并不是要你和所有人都交朋友、对待大家都像好朋友。不是这样的。重要的是,在意识上是对等的,而且该坚持的地方就坚持,坦坦荡荡不退缩。

年轻人:对上司或长辈说些自大狂妄的意见,这种事我是做不到的,也根本没想过。真要那么做的话,会被大家怀疑缺乏社会常识。

哲学家:什么是上司或长辈?什么又是自大狂妄的意见?察言观色、屈服在纵向关系之下、逃避自己的责任,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年轻人:哪里不负责任了?

哲学家:假如你遵从上司的指示,结果却因此面临工作上的挫败。请问这应该是谁的的责任?

年轻人:那当然是上司的责任呀。因为我只不过服从命令,真正做决定的人还是上司。

哲学家:你完全没有责任?

年轻人:没有,是发号施令的上司要负责。这就是组织中的命令责任。

哲学家:不对。你这是人生的谎言。你不但有拒绝的余地,而且应该还可以提出更好的方案。但是你却只是为了闪避人际关系上的枝枝节节、逃避责任,就认为“无法拒绝”,屈服于纵向关系。

年轻人:不然您要我反抗上司的命令吗?唉,理论上是这样啦。照道理来说,完全就像您讲的。可是那根本办不到啊!要建立那样的关系是完全不可能的!

哲学家:是吗?你现在就在和我建立横向关系,正大光明地主张自己的想法。你不要想得太多太复杂,其实从这里开始就可以了。

年轻人:从这里开始?

哲学家:是的,就从这个小书房开始。之前也跟你说过了,对我而言,是一个无可替代的朋友。

年轻人:……

哲学家:不是吗?

年轻人:……感激,真的太感激了。可是我好怕!我很害怕接受老师您的提议!

哲学家:你在害怕什么?

年轻人:就是交友的任务呀!我从来没和老师这样的长辈当过朋友,不知道年龄差距这么大是不是还有可能成为朋友?是不是应该保持师徒关系比较好?我真的不知道!

哲学家:爱和交友都与年龄无关。交友的任务中需要一定的勇气,事实上也是如此。关于你和我的关系,只要慢慢拉近距离就可以了;不必亲近到密不可分的地步,差不多就是伸手可以互相触碰到对方脸部的距离就行。

年轻人:请给我一点时间。再一次、只要再一次就好,给我一点时间自己好好想一想。因为今天讨论的内容实在有太多东西需要思考,请让我回家一个人静静地再消化一下。

哲学家:要了解社会意识的确需要一点时间。要当场理解所有内容,毕竟是不可能的。请你回去后,慢慢对照一下我们目前为止讨论过的内容吧。

年轻人:好的……不过说真的,您说我并不在意他人,只关心自己,实在给了我很强烈的打击!老师,您简直太可怕了!

哲学家:哈哈哈,但你却可以说得那么开心。

年轻人:呵,太痛快了。当然,过程是疼痛的,游走全身的强烈疼痛,再加上好像呑了一根针似的那么难受。不过还是很过瘾,和老师之间的这些讨论几乎已经让我上了瘾。而且我刚刚才发现一件事, 或许我不只是想要攻破老师的论点,甚至也希望老师可以拆穿我真正的想法。

哲学家:原来是这样。很有趣的分析嘛。

年轻人:但是老师,请您别忘了,这并不表示我已经放弃原来要反驳您、让您屈服的目的!

哲学家:我也要谢谢你陪我过愉快的时光。等你想清楚了,随时都欢迎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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