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基督教思想史

第十四章：黎明抑是黄昏

我们这时来到了显然是一个时代的终点的地方。君士坦丁大帝的基督教之城君士坦丁堡，已经不复存在。君士坦丁堡已改名为伊斯坦布尔，在那里，“救世主”之名曾一度被称颂，而今则充满了对“先知”穆罕默德的赞扬。君士坦丁堡自称是“新罗马”，这个称号这时被莫斯科捡起来，莫斯科成了一个新兴帝国的中心。在西方，古罗马的处境也不比东方的君士坦丁堡更好些。罗马已失去了原来那种作为世界中心的地位，现在只不过是被民族主义搞得日益分裂的欧洲的一个政治因素而已。在西班牙，各小国团结了起来，摩尔人已不复存在，新的天地又在更远的西方展现，在那里，对那些想发财致富的人来说，有黄金吸引着他们； 对那些有更多宗教热情的人来说，则有千百万芸芸众生等待他们去搭 救。活字印刷机，以当时难以置信的速度，开始传播文字资料。来自君士坦丁堡的操希腊语的流放者，再度把古典希腊文化介绍到意大利来。像罗伦佐·瓦拉（Lorenzo Valla）这样的学者，对中世纪大部分世界观所依据的文献的可靠性提出了疑问。其他的人则正在发现手抄稿的传抄在什么程度上歪曲了古代基督教著作的准确文本。

许多参与这些伟大事件的人的普遍看法是，他们正生活在一个新时期的黎明，其时，过去一千年的无知和迷信将被克服。人们认为过去的一千年阻碍了人类的真正的发展，正是这种普遍的看法促使人们把那些年代称为“中世纪”，而把新的时代称为“文艺复兴”——即新生的时代。已过去时代的最高艺术成就，被称为“哥特式的”——即野蛮的——而今日的建筑师、画家和雕刻师，则开始设法恢复古典的希腊-罗马艺术精神。

如果认为现有教会反对这种趋势，那就错了。教皇们自己就和意大利其他王侯们竞相招揽最优秀的艺术家们和学者们到他们的圈子里来。罗伦佐·瓦拉由于证明《君士坦丁御赐教产谕》（Donation of Constantine）是伪造的，而比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更多地削弱了教皇的世俗权力，但他仍然得到教皇的支持。虽然有修士们和一些普通信徒的普遍反对，但教廷还是拜倒在这种时代精神的脚下。

关于“文艺复兴”的思想，在这里就不讨论了。不过我们应该停下来推敲一下，文艺复兴时期给予中世纪的评价是否正确。

在这方面要说的第一点是，凡是仔细读过本卷的人都会觉得，这个时期并不是一个整齐划一的时期，不可能公正地对这个时期作出一刀切的评价。日耳曼人入侵后的最初年代，以及加洛林王朝没落后的一个半世纪，的确是黑暗时代。但是，如果说在西方文明史上有一个时期，人们可以就其世界观的完整性，就其独创性，就其创造的美的境界，而称其为“不朽的”时期，那肯定就是12和13世纪。因此，人们无论给中世纪作出什么评价，都应该以其成就的顶峰为依据，而不应该以几个黑暗的世纪为依据。

第二，很清楚，对中世纪的任何评价，即使对鼎盛期的中世纪的评价，都反映着这个评价依据的神学观点。如果人们相信，历史的目的是要演变到这样一个地点，在那里人类达到成年，从一切在传统上束缚人类的事物中解放出来，那么，人们就会把文艺复兴时期及其以后的几个世纪评价成为人类从中世纪的宗教和政治权威下解放出来的时期。另一方面，如果人们认为人类的目的基本上是属灵的，而且相信这个目的只有在基督教秩序的结构里和在基督教秩序的权威下才能实现，那么，人们就会把中世纪评价成为宗教权威被最广泛地接受，人们最关心他们的永恒目标，以及关键性的宗教问题最少被怀疑的时期。二者之中无论那种情况，人们对中世纪的评价都反映出他们自己的观点。

然而，人们可以说，如果像本《思想史》第一卷所说的那样，基督成为肉身是基督教信仰的焦点，那么中世纪的结束既是值得欢迎的也是值得遗憾的。值得欢迎的是，中世纪的结束再次使人们全面地认识到人生的价值。尽管拜占庭宗教艺术的僧侣式的风格给人的印象是，与基督成为肉身有关的种种事件，脱离了人的正常经验，而西方中世纪绘画的没精打采的表达方式似乎告诉人，要做一个基督徒就必须比人更低，但是，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在西斯廷大教堂（Sistine Chapel）里塑造的形象，叫人因为自己是一个人而感到骄傲，并因为自己是人类的一个成员而感到骄傲，因为上帝还化身成为人类的成员之一呢。但另外一方面，中世纪的消逝是值得遗憾的，因为只是到了20世纪——而且还是由于不同的原因——人们才再次把自己看做是上帝创造的和谐万物的一部分，纯粹是靠上帝的怜悯，才在动物、植物、青云和大海当中，生存在这个地球上。中世纪的消逝也是作为不完善者的人的消逝，这个不完善者的目标之所以能够实现，只是因为在基督成为肉身里，上帝使得我们有可能生活在与上帝的和谐之中，生活在与天地万物的和谐之中， 既作为与上帝和谐的结果，也作为达到与上帝和谐的手段。在文艺复兴时期作为自己命运的主宰者和作为周围环境的主宰者而出现的新人，不需要上帝屈尊道成肉身，很快就成为他的环境的开发者和破坏者。

继中世纪之后的是，新教的和天主教的改教运动，以及文艺复兴。这两个改革，从一个意义来说，是中世纪的新发展，从另一个意义来 说，却是中世纪的继续。正像我们将要在下一卷里看到的那样，这两个运动向人们提供了手段，使人们在新的环境里，重新宣布和实践基督教信仰的这一基本信条——即上帝在基督里使世人与他自己重新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