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恩典神学

再思预定论

上一世纪有一位伟大的人物就这个题目写了一本很出色的书,在其“自序”里面曾用这样的话开头:“如果基督教的牧者们和基督徒们都对作为门徒和学生感到满足,那么基督的教会和全世界都会感到高兴。”他的意思是暗示给我们,只要我们都愿意别无所求,只是坐在受到默示的作者们的脚前,并且接受他们的教导的话,我们应该对接受预定论没有什么阻碍。我们之所以对预定论感到困难,并非来自于神的话语。神的话里面充满了这个教导,因为这里面满满地有神,而且当我们谈到神並且确实在说到神的时候——神作为神並充满万有——我们就是在谈到预定论。

我们对预定论的困难在于,无疑这是很自然的,就是不愿意承认我们自己是完全被掌握在他人手中。我们想要自己支配自己。我们想要“只属于自己”,而且我们对于从属于他人,特别是绝对地从属于他人十分反感,哪怕这个什么他人是神。我们和圣诗的歌唱家在刚开头时的情绪一样,“我是一只到处游荡的羊,”他这么称呼自己,“我可不要被人掌管。”我们不要被掌管。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们不要承认我们是被掌管的。我这么说,更确切地讲,就是我们不愿意承认我们是被掌管的。因为不管我们是否愿意承认,我们实在是被掌管的。想象着我们是不受掌管的,就是想象没有神。

当我们说到神的时候,我们就说到掌管。如果有那么一个神所创造的被造物脱离了神的掌管的话,就在他脱离神的掌管的那一刻,他就废掉了神。一位神,如果祂能够或愿意造出一个被造物是祂不能或不愿控制的,那祂就不是神。在祂造出这么一个被造物的那一刻,自然,祂也就放弃了祂的宝座。祂所创造的宇宙就不再是祂的宇宙;或者,倒不如说这宇宙就不复存在了——因为这宇宙之所以被保有只是因为神在掌管。

实际上,比宇宙解体更糟糕的事会发生。更甚于神不再是这世界的主和掌权者,神会在一个更深的意义上不再是神。神将不再是一个道德的实存。造出一个我们不能或不愿掌管之物是一个不道德的行为。创造一个事物的唯一合理的理由是我们可以而且愿意控制它。如果一个人在一个孤儿院的走廊裡制造一定数量的不稳定的烈性爆炸物,当这东西引爆之后,他借口说他无能力控制,没有一个人会接受他这样的托词。我们会说,要是他不能控制这东西,那他有什么权力在那里制造这个东西?用他没有能力来控制他制造的东西作说词並不能让他对他造成的惨祸不负责任。

假设神创造了宇宙——或哪怕是一个被造物,但祂却放弃了对其的掌管的话,就是控告祂相类似的无道德。如果祂不能或不愿掌管,那么祂有什么权力创造?制造无序状态不是一个有道德的行为。这样一来,我们不仅拿掉了神的王冠而且让神成为道德败坏。

当然,没有一个人会这么想,会作这种无意义的想象。我们躲藏在某种似是而非的反律主义里面。我们空想着,神掌管宇宙是恰到好处,而且祂不管控宇宙也是恰到好处。当然了,神掌管宇宙,我们也许会泛泛地这么说;但是,祂当然也不会要掌管宇宙中的每一件具体事。

也许不会有人会用这种明显的两边讨好的含混其词来欺骗自己。如果这是神的宇宙,如果祂创造了,并为祂自己造了这个宇宙,那么祂当然对发生在这其中的每一事物都负责。祂一定应该是按照祂愿意的样子造出了每一事物,要不然的话,我们也许要说,神不能按他所希望造出这个世界,而是只能将就,勉强尽其可能地好?

祂一定是完全按照祂所希望的那个样子创造了,不仅是在静态,也在动态上,即是说,在一切可能性上並在一切发展上直至穷尽。也就是说,祂一定是精确地按照最适合於祂的那样子创造了,不仅在空间的广度上,也在时间的长度上。如果任何一事物在照着时间的预计上——正如照着空间的广度上——没有恰恰按照祂原来所预想的那个样子,那么我们就不得不承认,祂不能创造一个祂本意所愿的宇宙并且只能将就,勉为其难了。要是那样,祂就不是神。一个不能按祂自己的意愿造出宇宙的实存就不是神。一个不得不将就地造出一个本非祂所喜悦的宇宙的实存就一定不是神。

但是尽管这个实存显然不是神,他却仍然不能逃脱对他实际上造出来的宇宙的责任——不论其在空间或时间的广延上——或是在其具体之事物上面。当那一刻,这位神祇(现在已经不是神了)应允不得不接受这个实际的宇宙——不论是在其空间或时间的广延上——或包括任何无一例外的具体事物上,因为这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好,那这就成为他的宇宙。他就认领了这个宇宙作为他自己的宇宙,尽管那些具体事物对他而言,他本希望它们是另外一种样子。这些具体事物,正如其他一切,本身会令他更为喜悦,但他已经定规这些不仅是可以被接受的,而且是实际上已经存在於宇宙之中,而此宇宙由于他的行为已经实际存在了。

这就是说,它们是由他而预定的,而且正是由于他的预定,它们实际上出现在被造出的宇宙中。我们虽然实际上甩掉了神;但是我们却仍然没有甩掉预定,而我们本是为了要甩掉预定才把我们的神降格为某个神祇的。

我们已经不知不觉地经过掌管这个观念而来到了预定这个观念。那是因为归根结底,在这两个观念之间并无真正的不同。要是神掌管一切,那么当然在祂掌管之前祂就已经定意了要掌管。祂所施行的掌管,当然就一定是祂一直以来就已经定意要加以施行的。

没有人能够设想一位如此漫不经心的神,好像有话说得那样,行事总是凭着一时的心血来潮,一点儿也没有什么事先决定祂的行动的意图。护理(providence,或译眷顾,天命)和预定是两个互相关联的观念。护理不过是预定的实施;预定不过是护理的意图。我们说到一个,也就是说到另一个,而赋予这两者的内涵的共同的观念就是掌管。

当人们说他们拒绝预定时,其实单单是这个掌管的观念才是他们要拒绝的,并非什么预先这个观念,而单纯是掌管这个观念。哪怕就是事先并无任何意图地施行掌管,他们也会同样地加以拒绝。

他们本应拒绝了更多。因为若是施行某种控制却没有事先的意图那就是盲目的控制,看不到其结局以至可以证明它是合理的;也因此毫无意义;干脆就是非理性,不道德,发疯。我们管这个叫做命运(Fate)。不过,当说到意图,我们就说到位格(person);而当我们说到位格,我们就说到目的。于是,控制或施行掌管就被赋予了意义;而结果就立于面前。

如果实施掌管的位格是一智慧的位格,那么结果就是一智慧的结果;要是祂是一道德性的位格,那么结果就是良善。如果祂是无限的智慧和圣洁,公义和良善,那么结果就是无限的智慧,圣洁,公义和良善,而造成这结果的手段本身必也是智慧,圣洁,公义和良善的。

谈到预定,就是谈到所有这一切。这就是将秩序带进宇宙。这就是给予它一个结果且是有价值的结果。这就使得我们可以谈论一个遥远的神圣的事件,而所有的被造都朝向那个事件。这就使得我们得以看见此一被造之宇宙是有目的的,因此,无论何事发生,或大或小,都有其在其中的位置,因而也就被赋予了意义,並使其合理化。所以,谈到预定论,就不仅是谈到神,而且也就谈到神义论(Theodicy)。

在我们感到困惑的那个瞬间,就如我们在面对生命的难题时——卑微的小事的难题,苦难的难题,罪的难题——不论我们对预定怎么说,可以说在我们心底深处我们是相信它的。要是我们信神,那我们就不得不相信它;而那,若扩展至极致,就是与我们有关,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都是其运作。

就拿那些发生的事情来说,不论大小——一个帝国的倾覆或一只燕子掉下来,我们的主曾亲自告诉我们,“若天父不许”,这些都不会发生。当然不能想象神对于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不,哪怕好像一个别针掉落那么细小的事,都不会发生。

神对于在祂的宇宙中发生的每一件事肯定是一清二楚。不存在祂洞察一切的眼目不能看透的所谓黑暗角落。没有什么事能够发生而躲开祂对宇宙的一瞥。当然也不能想象在祂的宇宙中发生的任何事会让祂大吃一惊。神肯定都预期到每一件要发生的事,而事情的发生不过就是证实祂的预期的正确而已。

而且也不能想象神对于所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就好像,祂虽然预见到某事会发生,但祂却对其是否会发生完全无所谓。我们的神不是那样的神。祂是神,祂无限地关切,关切哪怕是最小之事。难道我们的救主不是用天空的麻雀和我们头上的一根头发来如此教导我们吗?

那么,好,能不能想象,虽然神是无限地关切,但神却面对在祂的宇宙中发生的事无能为力,无法防止它们的发生?祂是不是应该在永恒之中观看要发生的事,而那是祂不希望发生的,但是却要发生,将要发生,一直在蠢蠢欲动,直到最后确实发生了——神却无力阻止它们发生?

那么,既然祂无力阻止将要发生的事,那么祂本来並不需要创造这个宇宙,或者,祂本可以把这个宇宙造成另外一个样子。没有任何东西要求祂创造这个宇宙——或任何宇宙——除了祂自己的喜悦;而且也没有任何东西强迫祂要允许任何祂本不希望发生之事在这个宇宙中出现,而这个宇宙是祂为了祂自己喜悦而造的。

非常清楚,没有任何不讨神喜悦的事物能够在祂的宇宙中出现。当这些事物违背祂的意愿发生时,祂没有束手无策地靠边站着。不论何事发生,祂都在永恒之中就已经预见了,而这些事物之所以成功地出现,只是因为它们的出现符合祂的愿望。

对于我们而言,这事物符合了神什么意愿也许並不是很明显:它在这整体格局之中是个什么地位,而神以其喜悦使其成为现实;在神的包罗万象的计划中,此一事物发挥了什么作用。但是我们却知道,除非它有这样一种作用要发挥,这样一个位置要填充,在神的全面计划中有它的角色,否则它是不会发生的。

知道了这个,我们就当满足了。的确,除非我们不能信任神和祂自己的计划,而觉得我们必须要坚持让祂把祂的计划,直至最后的细微末节,都提交给我们,並在祂实施这计划之前要获得我们的批准。

一位笃信宗教的人士最不会怀疑神宇宙性的预定。为什么呢?他之所以是一位宗教人士,除了其他方面之外,就是他在万有中见到神。

在我们面前有一扇玻璃窗。我们抬眼望去,看到玻璃;我们注意到它的品质,並观察到它的缺陷,我们就在猜想它构成的成分。或者,我们直接就透过这窗子望出去,看到广阔的大地,海洋和远处的天际。如此,有两种观察世界的方式。我们可以观看世界,让我们自己融入这自然之奇妙;这是科学的途径。或者,我们可以直接透过这世界看过去,在这世界背后看到神。这是宗教的途径。

以科学的途径看世界,就像玻璃制造商观察这窗子一样,并无不妥。这种观察事物的方式有它的重要性。不过,窗子放在那里不是为了让人察看的,而是为了让人通过它而看出去。这个世界已经在它存在的目的上失败了,除非也是为了通过它来看出去,人的眼睛因而不是停留在其上,而是在神之上。是的,正是神;因为这正是用宗教的眼光看待一切事物的根本,在一切事上,在一切所发生的事上,都看到神。宇宙是属于祂的,在宇宙中运行的一切都诉说到祂,因为这个宇宙只是按祂的旨意运行。

如果你要想理解一位宗教人士对于神与祂的世界的关系的看法,就来观察他双膝跪在那里。因为祷告是宗教最纯真的表现,而在祷告中我们看到恰如其分的宗教。

有没有一个人曾经这么祷告:“哦,神啊,您知道我能够做我选择要做的事,而您是不能阻止我的;您知道我们大家,就像我一样,超越了您的掌管。您也知道大自然是在自我运行,而您只是束手无策地站在一边,看着它自择其路”?

不,一个在祷告中的灵魂,其心态是它完全依靠神,並对神无所不包的掌管有完全的信赖。我们求祂恩慈地管理我们的灵命,掌管我们人类的行动,並按照祂的圣洁和仁慈的旨意来指引这整个世界。唯有如此,当我们从跪着的双膝上站立起来时,在看待神与祂的世界的关系上,我们应当尽力地保持这样一个观念;並且让这个观念成为控制我们整个生命的力量。

我知道,是的,某位自命不凡的神学家也许会对此摇头。他会说,神不能控制一个行动自由的人,而且要求祂这么做是愚蠢的。要是我们和一个生手去射击场,他说不定会笨拙地打到我们;求神保护我们是毫无用处的;祂就是做不到。要是我们站在一个同伴旁边,看着他漫不经心地操作一台危险的机器,他说不定会在任何一刻毁灭我们大家;求神避祸是无用的,祂做不到。

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我们自然就落在一个危险的境地。或者,这个世界也早就四分五裂,分崩离析了。

每一个有信仰的人士都知道并非如此。每一个有信仰的人都知道神能够而且愿意並实际上掌管祂所创造的一切事物及其运行,因此,尽管到处都是看起来很负面,世界还是完好。

世界还是完好,它在已经建立的轨道上稳定地向前运行;对我们信靠神的人,也都完好。难道不是祂亲自告诉我们,万事请记住是万事都互相效力,叫爱祂的人得益处吗?那么,就在祷告中纪念吧,若不是万事在其运行中都是按照祂的吩咐,那怎么可能呢?

——2020年11月译于宾州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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