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失群的羊——僧尼归主记
第六章、尼姑还尘——不空
人生是苦
我的家庭环境虽然不太好,但尚不愁吃穿,一家人均能欢乐过日子,父母师长的慈爱,兄姐同学之友爱,孕育着我幼小的心灵,我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做“苦”,虽然日常也随父母拜佛吃斋,但那是传统佛教家庭生活中的一部分,我和绝大多数佛教徒一样,是不知其所以然的。
我九岁入学,国校毕业那年,已届满十五岁,当时因家庭经济拮据,所以并没有因我名列全校第一的毕业成绩使我继续升学。
一天,家父带我去基隆某寺拜佛,该寺的住持某老和尚,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出家人,他很殷勤的接待我们,对我讲了很多佛教道理,(现在才知道他所讲的道理都是与佛法不相应的),并述说他自己的出家因缘,他说:“佛教很注重童贞,惟有童贞出家,在佛教圈才会受到尊敬。我是幼年出家,从来没结过婚,所以才有今天的地位与声望。”话说至此,他忽然很凝重的端详我的面颊,我被他如火般的目光逼得羞涩的低下了头,他又强拉着我的手抚摸,并端详了一阵,他说:“依你的面相和手相看来:命中多舛,前途坎坷难行,是个孤苦相。”接着他又说:“我的相法,和批八字远近驰名,灵验如神。现在我再替你批个八字看看。”此时他煞有介事的全神贯注,笔录、搯指、翻书更不停的摇头叹息,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很郑重地对我说:“你命中无子息(不会生儿育女),在家克父母,出嫁克丈夫,一生毫无幸福可言,完全是一个出家当尼姑的命。否则将来受尽苦难,最后复不得善终。今天你能遇到我,也是一件大好因缘,你如肯随我出家修道,将来定可得到善果。”
我冷静了一阵回答他说:“这是一件大事,我现在作不了主,最好等我年纪稍长再谈这个问题。”
他说:“你是苦命人,你一生既无幸福可言,又何必在社会上受苦难呢?先贤有一百:‘莫待老来方学道,孤墓多是少年人。’你如果肯童贞出家,将来我敢保证你必成为佛门有地位受尊敬的人,因为佛门是非常重视童贞的。”
我半信半疑地反诘道:“释迦牟尼不是娶妻生子之后才出家修道的吗?”
他沉吟了一阵子回答说:“每个人的善根不同,我们不能和他相比。”
家父此时拜完了佛,也来到方丈室参加我们的谈话。老和尚又把刚才给我看相算命的经过,向家父述说了一遍。家父是一个乡愚型的老实人,虽然他是一个非常虔诚的佛教徒,但是他对佛教教义丝毫不懂,他老人家不了解什么叫做“唯心”,但封宿命论却是非常相信的。当时他答应老和尚可以慢慢考虑。
老和尚见事有可为,遂对家父说:“家有一人出家,可灭三代八世罪业,你家环境不好,这完全是前世罪业造得太多的关系,如果令媛能够出家为尼,府上不出十年必定发达,一定会财丁两旺。”
他见家父作沉思状,似有所顾虑,接着又说:“像这样一位掌上明珠,当然你不会随便让她出家啰。可是她的相貌和八字摆在眼前,这是谁也不能否定的事实,又不由得你不信。这样好了,你既不放心她出家,我也不敢轻易收她为徒。我想请她暂时住在庙里习惯一下出家人的生活,平时帮忙做事,我每月支给她三百元的零用钱,将来因缘成熟再落发也可以,你不妨回去考虑考虑再做决定。”
当我回家的一段时间,心里起了很大的变化,我一直暗想,我真的像老和尚说的那样苦命吗?我真的是个克人的不详之物吗?假如真如此,我又何必害别人呢?父母对我是慈爱无比的,我何必克他们呢?未来的夫婿还不知道是谁,他和我无冤无仇,我又何必把灾祸带给他呢?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使我时时刻刻都处在烦恼之中。由于我的态度与平常迥异,所以人们都说我变了。不错,我是变了,我日夜不寐,食不下咽,沉默寡言,往日的欢乐与爽朗的心境似已离我而去。父母为了我,更是不停的到处拜佛问卜,最后决定暂时把我送到庙里去习惯一下出家人的生活,然后再决定落发与否。
堕入魔障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的早晨,家父母带我携着小包袱,去到某寺。老和尚很热烈地招待我们,中午并办斋请我们。在家父母一再地叮嘱下,我就这样的住进了僧尼居士杂处的某寺,这时是1959年农历十一月。
某寺的住众除了和尚之外,另有一对老夫妇住在庙中,加上我一共是四个人。那对老夫妇,男的是个患痼疾者,终年卧病不起,女的却身体强壮,凶悍无比,庙中寺事无论巨细她都必过问,并以某寺监院(当家)自居。我到那去住的最初几个月,除了全部劳务由我一人操持之外,大致还能相安无事,他们对我也还存有几分客气。然而事前约定的每月三百元零用钱,却始终没有给过我分文,我因年幼胆小加上害羞从不敢向她提;家父母因受了老和尚花言巧语之骗,同时又碍于面子,所以也从没有向老和尚追讨过。因之,这笔钱老和尚也就乐得食言而省下了。
在这段时间,老和尚仍不断的时时劝我早日削发以了心愿(天知道这是谁的心愿),那位老妇人也不时从旁劝诱。但此时的我,经过几个月的观察与体验,对某寺的环境和人事已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原来这并不是一座遵守佛制的寺院,老和尚不但不是童贞出家,而且是一个儿孙绕膝不懂佛法的样子和尚。他靠着佛教招牌度鬼、荐亡、算命骗钱过日子。(其实算命在佛教是列为邪门的,是不许可的)他和挂监院名义的老妇人常常吵架,起因大多数是为了钱。此时我已经看穿了,看透了,这不是出家修道的理想地方。我想离开这里,但总鼓不起勇气,同时背后又好像有一股力量羁绊着我。不明就里的家父母,只看到我在庙中的表面生活还不错,他们哪知道我心中的苦闷与忧虑呢?他们总认为我向他们述说庙中的一切,是小孩子的见识,不予置信,同时更劝我“既来之则安之”。在这种情况下,我只好一而再地忍耐着打消离意。不过要我马上削发穿上与众不同的僧服,我还是坚持不肯的。除非有一个真正修学佛法的环境给我,否则我宁愿在世俗上受苦受难,如果说我克制父母,我可以离家去帮佣;如果说我克夫,我可以终身不嫁,永过独身生活,这样总不至于害人吧!这是我当时所把握的原则。
含泪落发
正当我彷徨无计可施之际,我的福星来了。那天绿衣人送来了一份佛教刊物,翻阅之下,发现其中有一幅X元佛学院的招生广告,该学院所要求的条件我都适合,并且有一个特别条件,就是带发的未婚在家女居士也可以入学,同时还可以享受尼姑同等的全部免费待遇,但必须有寺院住持的推荐与保证。我不禁喜出望外,心想这下我总可以踏上佛学正道了吧,何况带发修行也正是我所期望的呢,于是我赶忙以佛教礼仪,五体投地的向某和尚拜了三拜,并长跪请求推荐入学,不料他竟冷冷地说:
“你走了谁来烧饭洗衣服呢?同时你刚来不久,年纪还这么小,就是放你去求学,你父母也不见得就答应啊,再说这里的信徒也都非常敬爱你,她们也不会舍得你一去三年的,我看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
我恭敬而怯怯地说:“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求学佛法机会,我非常向往。不然我这样住在庙里,什么也不懂,将来如何结局呢?无论如何得请你老人家慈悲应允。”
他沉吟了一会点点头说:“你既然求学心切,我也不便坚持我的意见。不过我实在舍不得你离开我的身边,为了名正言顺起见,我希望你削发以后再去,不知道你的意思怎样?”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佛学院既然允许带发入学,我想请师父慈悲答应我毕业后再剃度。”
他的脸色突然一寒说:“你不想去就算了,不落发一切免谈,起来擦窗子去。”我见事情快要闹僵了,于是不敢再多言语,含着泪做事去了。
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神差鬼使的我父母突然到庙里看我。于是我将请求入佛学院遭老和尚拒绝的经过向他们哭诉,并请求他们带我回家,并发誓不获入学永不回这里。
家父母同我和老和尚谈判了整整一个上午,由于老和尚坚持要我落发后才予推荐,我为了这三年的求学机会,最后还是含泪答应落发。
1961年农历九月十九日,是观世音菩萨的出家纪念日。(笔者按:观世音菩萨的来历,佛教至今还没弄清楚,天知道他的出家纪念日是怎么来的。)是日上午我在简单的仪式中,一头长长的秀发被刨得精光,并由老和尚赐予法名,我就这样成了尼姑。事后对镜自览,简直不敢相信镜中人就是我,我后悔、我怨惫、我暗泣。我差不多有半个多月不敢在人前抬头,我这种不男不女的装束,在人前总觉得不自然,尤其单独在街上行走的时候,被路人指指点点的,实在恼人又羞人。
入佛学院
第三年农历二月初四,我怀着无限的希望与兴奋,正式进入了向往已久的×元佛学院就读。当时我曾发愿在未来的三年中,精进不懈,深究佛理教义,以备将来作弘扬佛法之用。
×元佛学院甚具规模,庙宇雄伟、环境优雅,非常适合修行办道。第一届学生已于去冬毕业,我是属于第二届的学生。本届学生共三十名,带发的学生约占三分之二。课目的订定与搭配都很适当,师资方面大致说来也可称为上选。作习时间和各寺院差不多,每天清晨四时做早课,六时早餐,十一时半午餐,其余时间都是学道,直到晚上九时半才能就寝。
第一学年,教师们都讲得很起劲,学生们也都听得很有味,同学们的感情也非常融洽。但是到了第二学年,突然作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寺里的常住教师们每天忙着赶经忏赚钱;外面请的教师们常因私事不能按时到校授课,每于假日前来补课,弄得同学们连洗涤换洗衣服的时间都没有了。于是同学们的情绪越来越坏,大家在心灰意冷之余,情感也一天天不如从前那样融洽了。因之划小圈子、分派系,花样百出,在这种情况下我总是笃守着中立的原则,绝不参加任何一方面,免得招惹无谓是非。没想到这样更糟,大家对我都不谅解,尤其那几个小组织的头目们,她们都是出家很多年,同时又都是受过三坛大戒的比丘尼。她们在争取不到我的时候,就想尽办法打击我。
是非更多
同学们小组织壁迭森严,时常发生不愉快,一切均排入必争之列,尤其是对争取考试分数一项,更是“各不相让”。本来努力争取成绩,是一种好现象,但我们的情形就两样了。她们完全是为了向对方炫耀,以支持她们的贡高我慢行为,而使对方气馁低头为主要出发点,简直毫无爱心可言。于是瞋恚、嫉妒、诽谤、争执、怨惫之气氛充满了佛学院。
我因为严守中立,所以能够专心向学,因之每次月考、期考,乃至毕业考试,名字总是列在第一,更因为监学尼师严厉而公平,所以我的操性分数也都排列在第一、二名,所以引起了她们一致的嫉妒,她们想尽种种办法打击我,对此我均逆来顺受,严持着六度行中的“忍辱波罗密”,绝不计较也绝不报复;并且我对每个同学的态度,均保持着初入校时候的诚、敬。慢慢地她们对我放松了,不再仇视了,进而对我很尊敬,这也许是尊敬她们的感应吧!这正是“敬人者人敬之;爱人者人爱之”的例证。
发生疑问
对佛教和佛学听的多了、看的多了、体验的多了,脑子的疑问也就跟着多了。例如在基础佛学所说的缘起法,所谓“诸法因缘生”,“四大和合”等,都有着根本上的不通。就拿人类、昆虫来说吧,如果说他(牠)们都是因四大和合因缘聚会而生,那么,为什么会生得这么巧呢?既有男女雄蜼之分;又有族类科系的分别,生理组织又那样精密,绝非“地、火、水、风”四大混合在一起就能够成功的。即使四大借着种种因缘和合成功,试想他(它)们的灵与魂又是哪来的呢?既然讲因缘和合,就该想到原始,人及万物之原始始自何处呢?佛教从来没这个答案。再就因果轮回来说,也是无法立论基础的,佛教说一切众生皆因果相续、业业相报、轮转六道,永无止息。又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那末,一切众生最初都是性善呢?还是性恶呢?如果一切起初都是性善的,那就应该都是佛才合理。今佛教教义说,佛已超出三界,是不再受轮回之苦的。那么,这些苦的众生又是哪来的呢?假如最初一切众生都是性恶的,但他们这些恶业又是以何因缘造作的呢?再说众生在这告恶业之前,大家都是一样站在同样地位才合理;也就是说,是佛、是人,大家最初应该都是一样才对;那么,六道转回中的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又是何时才分别出来的呢?轮回最初又是谁设立和谁管理的呢?一切众生的情况又是怎样的呢?第一位的佛又是以什么因缘证的果呢?这些问题不但困扰着我,同时也难倒了历代辈出的高僧大德,因而佛教从来不谈人类和世界万物的原始。
空与无我
“空”和“无我”,在佛教也是永远搅不清的一锅粥,谈起来就是纰缪百出得吓人,他们说世间万般皆空,无论用什么方法均毫无所得,但是他们又不得不承认当前的一切事实,例如他们穿的、吃的、用的,一切的一切无一不是实有的,为了支持谬论的成立,所以他们又扯出了中道之论说,说什么“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不异色,色不异空。”(笔者按:凡是眼睛所看得到的一切均为色。)这句话等于说:“没有就是有,有就是没有,没有和有都是一样的,有和没有也是一样的。”像这样胡扯瞎缠的谬理,稍具现代知识的人谁肯接受呢?
三坛大戒
五十三(1964)年农历三月,经呈奉家师妙老和尚及学院当局之核准,赴基隆大觉寺求受三坛大戒。受了一个月的折磨,头上被烧了三个香疤,算是换来了一件粗布袈裟,一个化缘的瓦钵,和一个菩萨比丘尼的头衔。如果有人问我在戒坛上学到些什么,我可以老实作以下的答复:一、见到和尚大小都要跪拜;二、佛教事无论大小,应多注重形式,不必过问实质和功效;三、尽量向财多的居士们阿谀奉承,俾金钱源源而来,即使违背教义或禁戒亦在所不惜。
佛学院毕业
戒期圆满,回小庙×明寺小住了几天,即赶回佛学院继续未了的学业,于五十四(1965)年二月修业期满毕业。举行毕业典礼的那天,佛门四众弟子(和尚、尼姑、男、女居士)到学院观礼的非常多。我因为毕业成续是第一名,所以那天显得特别忙,受奖、拍照、接受访问等等,真烦累死人了。典礼后,同学们即开始整理行装分别赋归。
我返抵小庙×明寺的当天,家师×妙老和尚除了表示欢迎我回来之外,并对我说:
“你好好休息两天,过两天我分配点工作给你做,希望你能够学以致用。”
我简单的回答了一个“是”字,就忙着做杂务去了。天知道什么叫做休息,还不是一天到晚忙着给他们洗衣、烧饭、做杂务。每天早上四点钟上殿做早课,我总是照例三点钟就得起床到大殿上准备妥当一切,然后到厨房去烧早饭。
出家只为化缘
第三天早饭后,老和尚拿了一本缘簿给我,吩咐我挨家挨户去化缘。天哪!让一个年轻女孩子去向人家伸手要钱,这该是多么羞人和为难的一件事呀!见了人我该如何开口呢?当时因为心理上事先没有准备,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特殊任务,惊得目瞪口呆,我急不择言的向老和尚说:
“咱们庙里信徒的供养以及香火收入不是每月都盈余很多吗?还要化缘做什么?”没想到他冷冷地接口说:
“钱!还怕多吗?”钱字他说得特别重,接着他又说:“我收徒弟是为了什么?告诉你!就是为了作这些事,我真不知道三年中你学了些什么?”我经他这么一激,不禁微怒,于是我就不客气的回答说:
“托钵乞食我倒是学过,拿缘薄向别人伸手要钱,却没人教过我,我不会这一套。翻遍佛经也找不到出家人向民间要钱的记载,我只知道和尚尼姑不捉持金钱之戒律。”他听我语意坚强,也就改变了另一幅态度与语气,他温和地说:
“唉!你怎么也不知道体谅我的苦心呢?我叫你出去化缘,还不是想弄点钱给你盖座小庙嘛,难道你愿意永远在这里受那对老夫妇的气吗?”我没接腔,接着他又说:“既然你一个人不好意思出去化缘,我明天到别的庙里去请一位尼师来,陪你一同出去化缘就是了。”他没等我回答可否,就匆匆地出门去了。唉!释迦牟尼佛教我们“舍悭贪、弃名利。”眼前却偏多悭贪好名的出家人,他说给我盖小朝!谁知道他搞什么鬼。
第二天一大早就来了一位年约五十余岁的老年尼姑,她名叫×意。从她口中我得知她是很多职业化缘人中之一。她毫不保留地告诉我,每个佛教职业化缘人,可同时包办几个寺院的化缘工作。化来的钱,按不成文的规例可提三成作为报酬。遇到施主只捐十元八元又不愿留姓名时,这些钱就可以落入私囊了。因此,每个职业化缘人的收入都还不错,算起来并不比经忏鬼子们的收入差。
第一天我随她跑了一整天,一共化了千余元。晚上交账时,她分到了三百元,我则分文未得。第二天又跑了一整天,我实在是跑不动了。所以晚上老和尚要我报告心得和检讨成果时,我很伤心地哭了。我之所以伤心,并不是因为我没分到钱,而是两天来我受尽了施主们的冷讽、热嘲,和看够了的白眼;同时也丧尽了人性的尊严和少女应有的矜持。最使我难过的是有一位施主以教训的口吻问我说:“只看见你们终年不停地化缘,却不见你们弘法和举办社会福利。”对于这些,×老尼姑却真有她的一套,她对施主们的白眼有若视而不见;对于冷讽热嘲恍如听而不闻,像她这种涵养境界,如果没有三五年的道行是不可得的,她不管对方如何疾言厉色,她总以那一套佛们化缘八股应之,好话说尽,嘴唇磨破不达目的誓不休。遇到这种场合,我只有低头的份儿,说起来实在惭愧,我连化缘都不会,真不配作天人师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