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基督教爱观研究
第三节、卡利他观念解析
一、占有的爱(acquisitive love)乃人类生命的基本形式
从前文可以清楚知道,奥古斯丁爱观的基础就是爱乐实与爱佳泊这两个悠久的中心观念。对他来说,二者都是活生生的现实,并帮助他模造出爱的概念。然而,这个概念并不只是两个对立概念的折衷;它是一个新的爱观,也就是卡利他(caritas)。我们现在就要仔细探讨其意义。
奥古斯丁口中的「爱」,也就是卡利他(Caritas),具有特别的意义,但无法用一句话说尽其意义。「卡利他」涵盖一整套错综复杂的观念,而且我们必须看到实例才能了解它在奥古斯丁心中的意义。因此,我们不能言简意赅的陈述它的定义,而是必须仔细的分析卡利他这个观念,才能了解其中包含的各种观念。
这个分析的出发点必然就是奥古斯丁的最基要观念:所有的爱都是占有的爱。@47爱的意义就是一个人把自己的渴慕与欲望指向一个对象,并期望在得到对方后能让自己感到幸福。@48从爱就是欲望,并与追求幸福息息相关这个想法可知,爱乐实以及中古哲学的幸福主义就是奥古斯丁的立足点。他在西塞罗写的《曷登修斯》(奥古斯丁就是因为这本书而对哲学深感兴趣)@49看到下面这句话:「我们当然都希望得到幸福。」这是最死硬的无神论都不得不认同的一句话,因此成为西塞罗论证的重要环节;这句话颠扑不破,因此非常适合作为探讨哲学议题的出发点。@50由于奥古斯丁认为人生最大的课题就是追求幸福,因此他欣然接受这个古老的观念,而且这也成为他整个思想中历久不衰的基石之一。万物都会动摇变迁,只有一个事实永不改变,那就是:所有人都希望得到幸福。目前这个事实似乎不太可能,至少跟基督教不相关,成为其基础。尽管如此,它对奥古斯丁格外具有意义,因为在他护教时,能以此论断基督教优于其对手。他能对他们说:你希望得到幸福,但是遍寻不着。惟有基督教带来的幸福才能完全满足你的需要。你在找寻自己的幸福时,就会不知不觉的靠向基督教。
@47“Amor appetitus quidam est.”De diversis quæstionibus XXCIll.,qu.xxxv.2.
@48“Unde se fieri putat beatum,hoc amat.”De disciplina christiana,cap.vi.
@49De beata uita,cap.i.4;Conf.,lib.Ill.,cap.iv.7.
@50“Itane falsum erit—–falsum esse dicamus.”De trinitate,lib.Xlll.,cap.iv.7.
奥古斯丁把爱跟追求幸福紧密的连结在一起,因此他觉得不妨认定爱就是人生最基本的特征。没有人不在追求自己的幸福;而对奥古斯丁来说,这就等于是说:「没有人不在爱。」@51每个人爱的对象可说是千差万别各不相同:一个人认为他的幸福在甲,另一个人认为在乙,但所有人的相同点就是会去爱,会去寻求自己的幸福。显然所有的人都渴望幸福与美满,这不需要任何证据,这是所有人都认同的至理。@52世上的人逆着性贪爱尘世的事物,而基督徒则爱着上帝与永恒的生命,其实二者都努力追求相同的目标。他们都追求幸福的生活,尽管他们各自对幸福的认定有如天渊之别。
@51“Nemo est qui non amet.”Sermo XXXIV.,cap.i.2.
@52″Beate certe omnes—–sit emissa,consentiat.”De moribus eccl.cath,lib.I.,cap.iii.4.“Omnium certa sententia—–omnes homines uelle.”De ciu.dei,Lib.X.,cap.i.”Nota est igitur—–dubitatione uelle responderent.”conf.,lib.X.,cap.xx.29.“Omnis autem homo—–oc unum velit.”Sermo CCCVI.,cap.ii.3.”Beatos esse se—–velle nos novimus.”De trinitate,lib.XIlI.,cap.xx.25.“et ego qui—–hoc quæeritis et ego.”Sermo CVIII.,cap.iv.4.De doct.christiana,lib.I.,cap.xxiii.22.
每个人渴望与爱慕的对象千差万别各异其趣。但奥古斯丁的意思不是认为这跟爱的对象的本质无关,而是由爱完全自由的选择它的对象。按照他的看法,爱是不能自由与完全自主的选择它的对象。相反的,爱的对象藉着它的本质激发爱意、燃起欲望、唤醒渴慕之情。惟有具备善性或者优点的对象,惟具有「好处」(bonum)的对象才会被爱。道理何在?因为这就是吸引力,也就是所有爱的最基本要素,对灵魂发挥作用的唯一方式。爱就是从被爱对象取得自己的益处。惟有本身包含这种益处的个体,才能成为被爱的对象。然而,仅仅是一般的「好处」还不足,而是实际上,或者被认为,对我这个爱的主体有「好处」才行。既然爱就是我努力满足自己的需要,那么我就只会爱对我有利的「好处」。按照奥古斯丁的看法,人往往贪爱邪恶这个不争的事实并不与此冲突;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贪爱的并不是邪恶,而是他们认为自己可以从中获得的益处。即使就邪恶来说,世人所爱慕的不外乎这个「好处」。邪恶本身,就其「恶」(malum)的本能来说,绝对不可能成为爱的对象。世人所爱的是善(甚至在恶中也绝不会完全欠缺善的成分)而不是恶的本身。@53
@53Sermo XXI.3.
欲望——占有的爱,就是所有人类活动的基本形式。奥古斯丁认为,我们整个生命都在穷尽一切力量不断的追求利益。这就是人生的真相,对义人和罪人来说都一样。奥古斯丁觉得欲望和渴慕都是以自我及其利益为中心,犹如人生的主要特征,甚至最高目标,并不是要贬抑人性;这只是简单的表示,我们跟上帝不一样,没有自己的生命也无法掌握生命,而是要倚靠祂。欲望就是被造物的印记;它的基础就是上帝自己的旨意与计划。唯独上帝不朽并掌握生命;因此祂不需要祂自己以外的任何事物。上帝的「好处」就在祂自己,而这就是祂没有任何需要与欲望的原因。祂就是绝对的存有也是最高善。因此所有的善都涵盖在祂里面:这就是上帝圆满自足的属性。@54
@54De vera religione,cap.xvii.f.,35f.
至于被造的人类就截然不同:人的「好处」并不在他本身里面;他存在与否完全仰赖外在力量。他自己的「好处」从来就不在他的掌握之中,而必须自己追求它,其方法就是爱——也就是藉着欲望(其目的就是要取得这个好处)。因此,绝对不邪恶也不该被谴责的欲望——我们在这里只是就欲望本身而言,跟其追求的对象无关——就是最高级的善而当受赞扬,因为它彰显出人类身为被造物的本来面貌。如果人类不再有欲望就表示他认为他的「好处」已经在自己的掌握中,所以不需要四处寻求;这就等于是他让自己僭越到圣灵般自有自足的境地。
上面这种思想把古代的与基督教的要素诡异的交织在一起。古代思想认为上帝的生命圆满自足,完全浸淫在自身里面,并享受着自身的完美与福份。这是处于一种绝对静止的状态,远远超越一切变动。此外又混合着基督教的创造观念。上帝,祂的「好处」就在祂本身里面,超乎祂自我创造世界,带来生命并让这世界充满祂自己的良善。
然而,对奥古斯丁来说,被造物与创造主之间的区别无异于形上学中时间与永恒的区别。奥古斯丁经常浸淫在各种探讨时间本质的思想当中,表面上看来这似乎跟宗教毫无关系,因此不免让人感到困惑。原因在于他认为他对时间与永恒的思考跟上述各种正统的宗教观念并无二致。
人类生活在时间当中,因此会不断的流变与衰败。我们不能否认时间中的生命是实在的,但这是属于低层次的实在。时间包含三种时刻:过去,现在与未来。但我们不能说这三种时刻就是现实或者存在。未来尚未发生,而过去已经消逝。唯有现在才是实在(is)。然而,就严格的字义来说,这种实在也不可靠,因为现在这个时刻转瞬即逝,马上就化为一去不返的过去。未来也不断的威胁现在;未来会把现在转为过去,让它不再是实在。唯有不会变成过去的现在,才称得上是实在。时间里面并没有这种现在,它只存在永恒里面。永恒没有过去、现在与未来之分。在永恒里只有永恒的当下,永恒的现在,不会受到未来的威胁。@55
@55参Conf.,lib.Xl.,cap.xiv.17ff.
这一切让我们对奥古斯丁认为人生的基本形式就是占有的爱这个观念有新的认识。人类被局限在时空当中,他的「好处」不在他自己的身上,而必须向外寻求。人藉着占有的爱追求自己的「好处」,也就是说,不完美的他从现在向未来延伸出去,希望能够得到满足。爱就是他渴慕尚未发生的事物。即使他能得到自己渴求的目标并在当下掌握它,他也没有真正得到它,因为他始终都可能会失去它。未来会投射出自己的阴影威胁现在,阻止人享受眼前的一切,因为时间的本质就是要剥夺我们所爱的一切。@56即使一个人得到他此世渴望的一切,并且确信他一生都不会失去这一切,然而时间却会带着他冷酷无情的直奔死亡,这就意味着终将失去一切。如果他无法在现在得到自己的「好处」,那么他带着自己的欲望活在未来;如果他在现在就能得到他心目中自己的「好处」,即使这样他也会活在未来,因为担忧未来会剥夺他眼前拥有的一切。在这两种情形下,他都不会是活在当下。然而他希望自己追求的爱与渴望能在当下实现;显然,如果我们把奥古斯丁视为理所当然的三个命题列出来的话,就是:(1)爱寻求自己的「好处」,但是(2)它必须存在现实当中,而且(3)唯有当下才是实在。被造物的现状就是当下以及实在已经超出他的掌控。唯有上帝和永恒才是实在。创造主的时态是现在式,永恒的当下;被造物的时态是过去式与未来式。@57这只不过是换种方式表达,上帝的「好处」就在祂自己里面,而身为被造物的人类必须在自己以外的地方寻求自己的好处。他不喜欢单靠自己的力量而活;就像寄生一样,他必须依附其他个体。但是他依附对象的本质并非毫不相关。非常重要的是,他爱慕与渴望的对象应该是货真价实的「好处」,能供给他养分并满足他的需要与匮乏。
@56“Tempora surripiunt quod anamus.”De vera rel.,cap.xxxv.65.
@57″In omni prorsus——–esse non possit.”Ev.Jn.,tract.xxxviii.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