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基督教爱观研究

二、卡利他与渴癖的她(Cupiditas

到目前为止,我们对奥古斯丁爱观的分析仅止于他对广义的爱的特征与通性的看法。我们可以将之总结为:(1)所有的爱都是占有的爱。(2)这种占有的爱就是人生中最初阶与最基础的现象。上帝在创造人的时候,就已经让人心中必然有所渴望,必然有所爱慕与向往的样式。既然上帝把「自足圆满」的特权保留给祂自己,而禁止人「自足圆满」,人就应该清楚知道他的「好处」与「美满」不是他与生俱来的,而是要向外寻求。

我们接着要说的是,就占有的爱本来说,它既不是善的也不是恶的,欲望只是人性的一环,这透露出人是被造物而不是永恒的存在。就爱来说,善恶之辨,也就是爱的正确与否,跟所爱的对象息息相关。正确的爱就是渴慕正确的对象——也就是渴慕的对象可以真正满足那人的需要。错误的爱就是渴望错误的对象——也就是渴慕的对象无法,或者只是表面上能满足人的需要。

这样的话,什么才是爱的对象呢?

最终,这只有两个可能性:「所有的爱不是上升就是下降」(Omnisamor aut ascendit aut descendit)。@58尽管爱有许多可供选择的对象,但归根究底还是非此即彼:爱不是向上渴慕上帝、创造主,就是向下渴慕被造物。这就形成奥古斯丁思想中最基本的卡利他与渴癖的她的对立。卡利他是向上的爱,渴癖的她是向下的爱。卡利他是对上帝的爱,渴癖的她是对世界的爱。卡利他是爱永恒,渴癖的她是爱短暂。各种爱能够相互背道而驰是因为人类本来就是灵性与肉欲兼备的存在。人是最高贵的被造物,因此他能够自由选择二者之一;他可以因着卡利他提升自己到创造主面前,也可以因着渴癖的她下降到低层的被造世界。人的精神渴望飞升到永恒世界,并在其中找寻自己的幸福,但他的肉体及其血气却藉着重量把他捆绑在尘世,阻止他上升。@59

@58Enarratio in psalmum cxxii.1.

@59"Intellexit ubi esset—–quomodo perveniam?”Enarr.in Ps.lxxxiii.9.因为受到希腊思想的影响,奥古斯丁惯常在这里引用《智慧书》ix.15表示身体的重量会拖累灵魂。他其他引用这段经文的地方有De ciu.dei,lib.XIX.,cap.xxvii.;In ev.Jn.,tract.xxi.1;尤其是tract.xxiii.5.

人必须在卡利他与渴癖的她,爱上面的永恒与爱下面的必朽,二者间选择一个。这个抉择之所以非常重要的原因是,我们自己会转变成所爱的对象的样式。爱让我们跟所爱的对象紧密相连,它会以我们的「好处」之姿进入我们里面并且在我们身上留下印记:我们成为所爱对象的样式。因为爱上帝,我们就成为上帝的样式;因为爱世界,我们就会成为世界的一员,而且正如《圣经》直接称呼恶人为「世界」。@60当人藉着卡利他上升到永恒的时候,他自我可说是就被永恒充满;如果他藉着渴癖的她下降到被造物的领域,他就会充满比他本身更低等且更短暂的事物。@61

@60"Inde acceperunt nomen—–mundum,dicimur mundus."sermo CXXI.1.参In ev.Jn.,tract.ii.11以及De doct.christiana,lib.I.,cap.xii.

@61Ev.Jn.tract.i.4.

然而,卡利他与渴癖的她并不是站在相同的立足点上,而且它们对人类提出要求的权利也不一样。就人类真正的使命与整体的情况来说,惟有卡利他才是正确的爱。

首先我们要从人类使命的观点探讨这个议题。

既然上帝把人类安置在两个世界的中间,而且让他能够自由的选择上升到天堂或者下降到世界,那么这个选择似乎只会影响到人类本身。上帝已经命定人类不能「自足」,而必须在自身以外寻求他的「好处」;祂同时也把人安置在较大的「好处」(必须非常努力才能得到)与较小的「好处」(稍微努力就可以得到)之间。人究竟要雄心勃勃的得到较大的好处或者乐天知命的满意于较小的好处,似乎只是他自己的事情。奥古斯丁不这么认为。当然,人类能够自由选择二者中的任何一个。但如果他选择爱慕下层的事物,那么他就因此无法完成上帝赋予他的使命。上帝把被造物中最尊贵的地位赐给人,并不是毫无目的。从祂让人直立的行走,而不是像无理性的动物一样爬行,在地上找寻食物,这件事就可以清楚知道人的使命。我们一定要从上帝那里取得我们灵魂的养分与「好处」。脸面朝上但是内心却向下,是非常矛盾的现象。人在创造之初就具有的样式激励着人要:举心向上(Sursum cor)!@62

@62″Belluas enim Deus—–et cor deorsum.”Sermo de disciplina christiana,cap.v.”Bonum est sursum habere cor.”De ciu.dei,lib.XIV.,cap.xiii.

因为上帝的谕令,人渴望的好处在他之上。@63所以他必须向上仰望,并藉着爱(爱乐实)提升自己得到那好处。但世俗的好处能轻易的迷惑他的心思,并拖累他的爱向尘世下坠。他逐渐向世俗低头,正如奥古斯丁所说的「俯首称臣」(curvatus)。@64

@63“Sicut enim non—–facit beate uiuere.”de ciiu.dei,lib.XIX.,cap.xxv.

@64“Et quando se—–illi sit Deus.”Enarr.in Ps.I.15.“Noli relicto superiore—–bruens bono superiore.”Sermo XXI.3.“Quid est autem—–sensum multa congitantem.”Enarr.in Ps.xxxvii.10.开于身体拖累灵魂的叙述引自《智慧书》ix.15.——比较奥古斯丁和路德对这一点的见解让人玩味。对奥古斯丁来说,最就是人向世俗低头(curvatus);而路德也同样认为罪人就是「俯首屈膝」(curvatus)。但路德的意思完全不同;这表示人以自我为中心,他的意志始终取决于他自己的利益,因此曲向自己(“in-curvatusin se”)。奥古斯丁认为罪恶的灵魂是「曲向」世俗;路德则认为是「曲向自己」。如果我们从改变整个情势的方法看来,就更清楚二者的差异。奥古斯丁认为灵魂渴望上帝以及神的国就可以扭转整个情势。路德则发现即使灵魂转而渴望神的国,还是可能曲向自己,也就是说,受欲望与渴求的摆布。因此,他才会说:「即使在神的国他们还是会寻求自己的益处。」他就是从这个角度批判天主教。

然而,卡利他是唯一正确的爱,不只因为这是上帝的旨意,也因为事实就是如此。欲望的本质就是要以卡利他达到其目标。只是在表面上有两种满足欲望的途径。

这种欲望就是被造生物必备的特征。上帝的生命完满自足(sufficitsibi),仰赖自己而且其「好处」就在自身。上帝已经拥有一切好处,因此没有任何需要或者渴望。上帝就这样拥有的,被造物必须追求;追求的方法就是渴望,也就是努力获得自己的「好处」。上帝与被造物之间的区别就是在上帝里面的圆满,在被造物里面却已经支离破碎,唯有藉着特殊的努力才能恢复原状。幸福(beata vita)就是「需要」和「好处」能够结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上帝从亘古以来就是如此;对被造的人来说,这是个遥远的理想,他要靠着欲望(爱)才能逐渐实现。我们的一切努力,一切欲望其实都只有一个目标:消除「需要」与「好处」之间的阻隔。在上帝那里没有这层阻隔。祂处于绝对静止的状态,而且没有任何需要。按照奥古斯丁的见解看来,《圣经》表示上帝在第七天安息,其实并不正确。祂本身已常处于安息状态,也就是幸福(quies)。@65对我们来说,情况完全不一样。幸福的根本,也就是圆满,已经荡然无存。我们跟我们的需要站在同一边,但我们的「好处」却在另一边,不但远离我们而且超乎我们所及之处。欲望或者说爱的使命就是要在这道鸿沟上搭一座桥梁,把我们的「好处」放到我们手中,恢复幸福生活起初必备的圆满。一旦欲望发挥功能把「需要」和「好处」连结在一起,人就能达到毫无所求而完全安息的境地。这就是奥古斯丁思想中的关键字幸福——quies的意义。@66上帝本身就是「幸福」,永恒的安息。不论每个人追求的目标是什么,「幸福」始终是人类一切努力的最终理想。@67只要没有达到这个理想,人就会四处游荡无止息的追求他的「好处」。有鉴于这种状况,奥古斯丁说出他的名言:「祢为自我创造了我们,而我们的心始终焦躁不安,直到在祢里面得到安息。」@68

65参De cui.dei,lib.Xl.,cap.vili.与lib.XXll.,cap.xxx."Tu autem bonum—–tu ipse es."Conf.,lib.XIll.,cap.xxxviii.53.

@66幸福这个观念贯穿奥古斯丁所写的《忏悔录》;参cap.i:"inquietum est cor—–requiescat in te,”以及最后一章的“tua quiestu ipse es.”

@67当然每个人在追求自己的幸福与快乐的同时,他也是在努力追求最终的完全安息。甚至战争也是为达到和平而存在。参De ciu.dei,lib.XIX.,cap.xi.-xiii."Sicut nemo est—–bellando cupiunt peruenire."Cap.xii.渺小的人类无法摆脱追求幸福的基本欲望,正如渺小的人类无法摆脱追求幸福(pax)的意志:这二者其实是一体的两面,而且是自然律的必然趋势。同前。

@68″Fecisti nos ad—–requiescat inte.”Conf.,lib.I.,cap.i.1.

我爱慕或者渴望一个特定目标,并不表示这是一种单纯或者说无条件的渴望。我渴望它只是因为径自假设它能带给我「好处」,满足我的需要并让我无止尽的追寻告一段落。从这个角度看来,欲望本身已经包含我们分辨对方是否值得爱慕的标准。任何事物都可能成为欲望的对象,但不是任何事情都具备让我们得享安息并完全感到满足的性质。

我们追求的目标必须具备怎样的性质才能让人安息与满足?显然它必须是「好处」,否则就不可能成为爱与渴望的目标。但这跟目前的议题无关,因为仅仅表卡利他的对象必须是「好处」不足以解释卡利他与渴癖的她的差异。它们都要追求能够满足自己的「好处」。即使爱被造物的渴癖的她是错误的爱,也不能就此断定被造物是邪恶的。上帝创造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渴癖的她的错误不是它想从邪恶的事物上寻求自己的「好处」,而是因为它寻求的「好处」太微不足道,无法让它得到真正与完全的满足。

奥古斯丁提出上帝从无创造万物这个古老观念,解释被造物不能满足人对安息与福份的渴望的原因。他解释这观念的角度非常特别。上帝是绝对的存在,等同于绝对的善。被造物介于绝对的存在和与其相对立的「虚无」之间,可说是相对存有(relative being)。就它们是被上帝创造看来,它们确实存在且是美好的;就它们是从无中被造看来,它们的存在与美好无法持久。@69被造物只要转离上帝就会向下陷于「虚无」,也就是它们在创造之初的源头。对奥古斯丁来说,恶就是这种沈陷,也就是不复存在与美好。@70恶无非就是「善之阙如」(privatio boni)。@71如果恶是指不再美好与存在,那么被造物的善(「好处」)就是使其存在更加稳固。当一个人把自我的爱和欲望都专注在他心中的「好处」上面的时候,这只表示他要努力取得目标补足他欠缺的存在(身为被造的他天生就如此),以便避免自己被灭绝而沦为虚无(这是所有只是相对存有的个体的噩梦)。如果被上帝安置在整个存在阶层中最尊贵地位——也就是最接近上帝而距离虚无最远的地位——的人类,没有藉着卡利他在上帝那里寻找他的「好处」,反而藉着渴癖的她在无常的事物四处寻找,这透露出什么意义?这表示人想要藉着比他自己更脆弱的事物,补足自我欠缺的实质。这就是所有渴癖的她最严重的矛盾:就其身为渴望之姿来说,它的最终目标就是让人充满实质,而让他免于沦为「虚无」的威胁;但是它的方法却是逐渐把人从尊位拖累到「虚无」的事物紧密连结在一起。@72渴癖的她之所以是虚伪的(false)爱不只是因为它是错误的——也就是被上帝禁止,也因为它是无意义的(senseless)。当我爱或者渴望某件事物,就是指我想要得到某件自己尚未拥有的事物。但当人基于渴癖的她而依恋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没有得到任何他尚未拥有的事物。他可能会得到某样他以往未曾拥有的外在事物;但他真正想要的不是这些事物本身,而是以它们为达到安息与幸福的工具,因为他认为这一切外物能巩固他自我的存有并确保他不至于被灭绝。但这一切怎可能达到他的目的?整个世界跟他同样都是被造与必朽的;整个世界的存在比人的存在更紧密的跟虚无交织在一起。它怎能巩固人的存在?就近朱者赤这个原则来说,因为渴癖的她而依恋这个世界的人会逐渐「世俗化」,失去他以往身为最尊贵的被造物所具有的高等存有与良善,而不断往「虚无」的深处坠落。然而,这当然不是人类真正的渴望。

@69"hoc scio,naturam—–hihilo facta sunt."De ciu.dei,lib.Xll.,cap.viii.;参lib.XKII.,cap.1.“Quare deficiunt?Quare—–Unde fecit?Ex hihilo.”De vera rel.,cap.xviii.35.“Sed uition deprauari—–nihilo facta est.”De ciu.dei,lib.XIV.,cap.xii.”Unde colligit non—ex nihilo factæsunt—–“Epist.cxviii.15.

@70既然上帝是绝对的存有与绝对的善,并且「虚无」与存有相对立,因此一般人会认为「虚无」应该等同于恶。但这不是奥古斯丁的本意。他的立场跟摩尼教相左,他主张不应该认为恶是一种独立实体。恶跟存在与美好不一样,恶没有「有效原因」(causa efficiens),只有「亏缺因」(causa deficiens)。参De ciu dei,lib.Xll.,cap.vili.当被造物不存在的时候,恶也随之消失。恶可说是只能靠着猎取与耗损现存的事物才能存在。参Enchiridion,cap.xiii.

@71Enchirid.,cap.xi.

@72″Vita,quæe fructu—–inclinatur ad nihilum.”De vera rel.,cap.xi.22.“Tanto utique deeterior—–fit propinquior nihilo."Contra secundinum15.奥古斯丁在他驳斥摩尼教的时候最强调这一点。

显然不是所有「好处」都能满足人的需要。世界上所有上帝创造的事物都是美好的,但祂在创造这一切的时候,并没有让它们成为人类爱慕与渴望的对象(也就是从中得到「圆满」(sufficiency))。@73最荒诞的事情莫过于灵魂为满足其需要,而必须求助于比它更渺小与更空洞的被造物;因为即使那件事物本身并不邪恶,但也无法带来任何好处。我们现在又回到原来的那个课题:一个东西要具备怎样的性质,才能让人得到完全的安息与满足?现在显然可以明确知道奥古斯丁的答案。这个答案可以总结为下面两点:

1,真正的安息与满足只存在于最高善;人类无法满足于任何较低的事物。如果因为追求较低的善,而让他无法得到最高善,那么对他来说,那较低的善就不再是善;因为它拦阻他追求那能让他得到更大满足的事物。只要出现更高更美好的事物,那就是人必须追求的目标。「至善」(summum bonum)就是最终目标。@74

2.真正的安息与满足只存在于不变守常的善(the immutable,inalienable good)。其实,这已经包含在最高善的观念里面,但奥古斯丁经常单独讲论这一点。假使我已经得到最高善,却还是有可能会失去它,那么安息就会到此告一段落:我就会一直活在恐惧中。惟有我清楚知道自己掌握的好处是一种永恒与不变的好处,也就是「不变的好处」(bonumincommutabile),才能算是得到真正的「好处」。无法恒久的幸福就跟不幸福的永生一样,不可能是我的「好处」。@75惟有这两个要素同时出现,我才能得到真正让我满足的「好处」。

@73″Omnis creatura Dei——–quia male uteris.”Sermo XXI.3.

@74″Bonorum summa,Deus..neue ultra quærendum.”De moribus eccl.cath.,lib.I.,cap.viii.13.

@75″Non ergo magnumest beate vivere.”Sermo CXXVIl.,cap.i.2.”Nullo modo igitur nisi fuerit sempiterna.”De trinitate,lib.XIII.,cap.viii.11.”Sine immortalitate non,potest esse[beatitudo].”同前,cap..vii.10.”Cum ergo beatise velle respondent.”同前,cap.vii.11.

把这一对直接从欲望的本质演绎出的双标准应用在欲望的对象上面,马上就可以知道被造物都经不起这种检验。整个被造世界中没有任何东西配称为最高善,也没有任何恒久不移的善。另一方面,上帝能满足这两种条件:(1)祂是最高善,涵盖所有的善——也就是所有被追求与渴望的事物。上帝不是单一的善,而是所有美善事物里面的善自身。@76祂就是实在,也就是真自身(ipsa veritas)、善自身(ipsa bonitas)以及美自身(ipsa pulchritudo);(2)祂永恒与不变;凡得到祂并以祂为最高善的人,绝对不需要担心会失去它。简言之,祂就是那「最高与不变的好处」(summon et incommutabile bonum)。

奥古斯丁发现被造物里面的「好处」不够充足,同时也不够稳定与持久,因此不信任它们能成为他的「好处」;然而,在上帝及其完美与永恒面前,他不由得惊呼:「这岂不就是那最美好最实在的『好处』?」@77这才能让人完全满足。「欲望」得到它的「好处」,二者间的冲突就此告一段落。如果欲望想要从尘世中得到满足的话,结果就不会是这样。欲望是指人要得到他未曾拥有的事物。如果他以尘世的事物为欲望,也就是渴癖的她的对象,就会失去其意义。即使他得到这些事物,他既有的一切其实并没有增加:他自我就是必朽的被造物,而他从同样必朽的被造物所得到的只是败坏。但正如渴癖的她把我们和世俗事物连结在一起,卡利他则把我们和上帝以及永恒世界连结在一起。只有在这种情形下,欲望才具有真正的意义,因为它会让人跟自己原本所无@78而需要外求的对象建立连结:他自己只是必朽的被造物,但是藉着跟上帝的连结就可以得到永生与永远的「好处」,这正是他灵魂如飢似渴般追求的目标(“inquietum est cornostrum,donec requiescat in te”Conf.,I.i.1)。唯有以上帝为目标的欲望——人生中最基本与重要的现象,才有意义;换句话说,上帝就是人类欲望唯一正确又合理的关联。因此,我们心中所有的爱都应该流向祂,连涓滴都不能溢流到他处;上帝就是最高善,因此不容祂以外的任何事物成为爱的对象。@79我们也不需要渴望在祂以外的事物,因为所有值得爱与渴慕的事物都充充满满的在祂里面。@80正如祂完满自足,祂也能让我们完满自足(Ipse sufficit tibi;præeter illum nihil sufficit tibi.)。@81

@76De doct.christiana,lib.I.,cap.xxxiii.37.”Nullo modo dubitamus—–habet,beatus est.”De beata vita,ii.11.参De diversis quæestionibus octoginta tribus,qu.xxxv.

@77“Quid esse non—–hoc bono potest?”De moribus eccl.cath.,lib.l.,cap.xi.18.78De trinitate,lib.Vlll.,cap.iii.4.参De vera rel.,cap.x.19.

@79“Quidquid aliud dilgendum—–cujus derivaitone minuatur.”De doct.christiana,lib.,1.,cap.xxii.21.

@80.De vera rel.c cap.,xlviii.93.

@81Sermo CCCXXXIV.3.参Sermo XXIII.,cap.x.Sermo CLXXVII.9.Enarr.in Ps.cxxii.12.奥古斯丁在这一点上,非常喜欢引用《约翰福音》十四8里面,腓力对耶稣提出的请求:「求主将父显给我们看,我们就知足了。」他认为这就是指唯有上帝的异象(visio Dei)能让我们满足(quod sufficit nobis)。参infra,p.509."Deus restat quem—–etiam beate vivimus."De moribus eccl.cath.,cap.vi.

现在应该能清楚知道卡利他与渴癖的她的差异不在于种类,而在于对象。就种类来说,卡利他和渴癖的她,对上帝的爱与对世界的爱,可说是互相辉映。@82爱就是欲望与渴慕,不论其对象是世间物还是上帝与永恒。其对象可以是至高的存在,如果它被导向至高的存在、真正值得被爱与渴望的上帝;但也可以是最低贱的存在,如果它被导向最低贱、无常、短暂的事物。爱是人类所有善行与恶行背后最大的动力。因此,重要的是人应该了解世间物毫无价值,而渴望任何短暂的事物都是愚昧,以及人要真正满足自我的飢渴,就应该把自我的欲望导向永恒的事物。有时候,奥古斯丁会以非常强烈的表示,爱在道德上是中立的观念,因为它是否合乎道德取决于爱的对象的本质。例如,他说:「爱岂不是也能诱发出人心中的恶吗?我还没看过任何呆滞又毫无影响力的爱。暴戾、通奸、犯罪、谋杀各式各样的恶行,不都是爱制造出来的吗?因此要洁净你的爱:要把流入污水道的水流引向花园。把它以往对这个世界的强烈觊觎之心,转向这个世界的创造主。」@83跟慈善一样的卡利他,与万恶根源的渴癖的她之间的差别,既非绝对的也非本质的,而仅仅是对象的不同。二者都是占有的爱。「要去爱,但要留意你爱的到底是什么,爱上帝与爱邻舍就是所谓的卡利他;爱世界与爱世上的事物就是所谓的渴癖的她。」@84我们一定要让虚假的渴癖的她转向,但这转向(conversio〔译注:又译归正、归信、皈依〕)只不过是把爱的渴求从较低等的对象转变到较高等的对象,把水流从污水道转向到花园(converte ad hortum!)。在这个世界茫然追求幸福的灵魂必须转向上帝,并让它的欲望在祂里面得到满足。灵魂在这个世界汲汲营营追求财富、名望与寿命却只是徒劳一场,于是离弃这个世界而在另一个世界寻求满足,它在那里不但能得到各种益处,那些不但是更高等的益处,而且永存不朽。@85因此,为永恒的世界而舍弃这个世界,也被奥古斯丁视为明智(prudence)之举。@86

@82“His consideratis quid—–hæc amatur a suis?”Epist.cxxvii.4.

@83″Quid enim de quoquam—–ad artificem mundi.”Ennarr.in Ps XXXI.ii.5

@84"Amate,sed quid—–sæculi,cupiditas dicitur.”同前。

@85“Diuitiæe si diliguntur—–nulla morte finitur."Epist.cxxvii.5.这里应该补充的是,这些话跟爱的诫命(罗五5)以及圣灵散播在我们心中的爱息息相关。——K.Holl针对转向的观念论道:「奥古斯丁是为西方基督教术语中『归信』(converti)一词及其观念的创始人。」(Gesammelte Aufsätze zur Kirchengeschichte,iii.,p.83)。我们可以补充说,认为归信的意义就是把欲望转移到新对象身上这个传统,就是从奥古斯丁开始的。就这方面看来,奥古斯丁自己的归信就是一个范例。

@86″Prudenter intellegis,quod—–possit esse secura.”Epist.cxxx.1.”Dicatur hæec prudentia—–quod non amittatur."Epist.clv.12.参Expositio quarundam propositionum ex Espitola ad Romanos xlix:”Definito enim prudentiæe—–cum superiora eligit.”

从上述所言看来,不难了解奥古斯丁思想中经常会出现一个特殊观念:即使人的罪行与乖僻到最后也都透露出他努力——显然方向错误——追寻上帝的企图心。奥古斯丁要说的是,邪恶的好奇心不也是求知的欲望吗?但我惟有转向永恒才能获得可靠的知识。骄傲不就是权力欲吗?但惟有藉着卡利他追求上帝的国才能得到真正的权力。感官欲望渴求的不就是安息吗?但只有在没有需要也没有败坏的地方,也就是唯有在永生中才能得到安息。罪人所犯的错误不在于追求财富、地位、权力、享乐或者其他个人利益;因为这些都不过是「好处」与福份的不同面向,而身为被造物的人本来就应该也必须追求这一切:他的错误是找错方向。人的贪得无厌正显示出他要追寻的是永恒;因为这种渴望让他无法满足于任何必朽的事物,而无止尽的驱使他徒劳的追求幸福。简言之,罪人追求的是正确的物件,但他找错地方。罪人追求的是正确的物件,因为他就像其他人一样追求生命与美好生活;他要追求福份,但福份就在上帝那里:因此他其实是要在罪中追求上帝,但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因此没有在正确的地方找寻祂。@87奥古斯丁表示:「当我找寻妳的时候,我的上帝,我就是在找寻幸福的人生」@88。但他同样可以说:当我找寻幸福人生的时候,我就是在找寻祢,我的上帝。奥古斯丁毫无犹疑的认为追求幸福就是追求上帝。他按照他最基本的公理:所有人都要追求自我的幸福@89,直接了当的总结说,不只是所有人都有爱,而是所有人都毫无例外的爱上帝,不论他们是否自知此事。@90罪人对此浑然不觉,因此在世界上乱窜。然而他们在其中要寻求的其实是上帝,因为他寻求的是自我的幸福,而幸福就是上帝。即使渴癖的她,即使转离上帝的爱,追根究底也还是对上帝的爱,然而人自己却对此毫无所觉。

@87"Ita fornicatur anima—–omni modo recedatur."Conf.,lib.ll.,cap.vi.14.参完整的论证,见Conf.,lib.ll.,cap.vi.13-14."NNon est requies—–ubi nec uita?"Conf.,lib.IV.,cap.xiii.18."quod quæritis—–..inveniri,ibi quærantur."Sermo CVIlI.,cap.v.5.参De trinitate,lib.XI.v;Sermo CLVIII.9:”Quid hic quæerebas?……Deus tibi erit gloria.”

@88Conf.,lib.X.,cap.xx.29.

@89见前。

@90″Deus quem amat—–sciens,sive nesciens.”Soliloquia,lib.l.,cap.i.2.

在这种情况下,卡利他与渴癖的她之间原本非常清楚明确的分野,到最后就变得非常模糊不清。在我们探讨的过程中,必须一再的增加条件,而让二者间的差异更趋平淡。整个问题可以总结为下面四个重点:

(1)乍看之下,卡利他与渴癖的她似乎代表着向上、对上帝、永恒的爱与向下、对世界、必朽之物的爱之间尖锐对立的二元论。

(2)然而,在了解卡利他与渴癖的她都站在同样的立足点上,二者间的分野就趋于平缓:爱的本质都一样,但爱的对象各不相同。就爱的本质来说,二者都一样,因为卡利他与渴癖的她都是占有的爱。二者寻求的都只是自我的「好处」。但爱的对象各不相同,卡利他跟渴癖的她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它不是在必朽的尘世,而是在永恒里寻求自己的「好处」。

(3)即使就对象来说,二者的差异也因为强调各种爱的共通性,也就是追求幸福与渴望「好处」,而渐趋平缓。如果我们越过爱的直接、具体的对象,而着眼于所有爱的目的就是要获得最终的「好处」,那么所有的爱似乎都以一个共通的目标为对象。就此来说,所有的爱最终都是对上帝的爱,而各种爱的差别也就归约为达到这个目标的场所、方法以及成功程度的不同而已。卡利他找寻的是上帝,而且因为找对地方而得到祂;渴癖的她也找寻祂(因为它也找寻自己的「好处」),但因为找错地方又依恋着祂的被造物而不依恋祂,所以没有得到祂。

(4)卡利他与渴癖的她的差异几乎是奥古斯丁的用语问题。但既然它们代表的其实都是同一种爱,只是对象各不相同而已,但这却影响到他的措辞。他深信渴癖的她是万恶的根源,@91但他依旧提到一种好的渴癖的她,那就是被导向正确对象(也就是永恒事物)的渴癖的她。@92他在《基督教理》(De doctrina christiana)一书中特别表示,虽然卡利他能成全律法,但如果它的对象不正确,也不能成为正确的爱。@93这显然应该被视为一种松散笼统的说法,在奥古斯丁思想中,卡利他是指对上帝以及永恒的爱,它一转向错误的对象必然会成为渴癖的她。渴癖的她是指对世上必朽事物的爱,它一转向正确的对象必然就不再是渴癖的她。但要清楚解释卡利他与渴癖的她的差别,不是性质的不同而是它们的对象各不相同,岂不就是这种正确的渴癖的她以及错误的卡利他的论述?

@91″Quomodo enim radix—–bonorum caritas est.”Enarr.in Ps.xc.1,8.

@92“Cupiditas rerumæternarum et felicitatisæeternæ.”Sermo XXXII.,cap.xxii.

@93"Ne ipsa,quæ—–sed fals sunt."De doct.christiana,lib.IV.,cap.xxviii.61.并参Sermo IV.,cap.iii.3里面的「属血气的卡利他Carnalis caritas」观念,与原意稍有不同。

在结束对奥古斯丁思想中极其重要的卡利他与渴癖的她课题之前,我们必须先扼要的探讨他的卡利他观念与爱乐实观念或者爱佳泊观念之间的关系。即使奥古斯丁分别卡利他与渴癖的她的看法跟新约基督教并非毫无共同点,@94而且至少就我们到目前为止的分析来说,他关于爱的理论主要是以爱乐实为基础,而跟爱佳泊没有什么共同点。仅仅他认为所有的爱都是占有的爱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一切。我们发现卡利他的后面隐藏着柏拉图主义的「圣洁的爱乐实」,而渴癖的她则隐藏着「世俗的爱乐实」。奥古斯丁思想中这两种形式的爱的对比大致上跟新柏拉图派的爱乐实论是一样的:这是向上的爱与向下的爱、向着永恒的爱与向着尘世的爱之间的对比。

@94参约壹二15,爱上帝与爱世界的对比。奥古斯丁在De vera religione,cap.iii.4里面搜集了一连串他认为跟柏拉图主义见解一致的《新约》经文,因此能成为他对基督教的诠释的证明。其中引用的经文包括:约一1-3;太六19-21;加六8;路十四11;太五39与44;路十七21;林后四18;约壹二15-16。

基督教爱的诫命就是在这此时被引进这个以爱乐实论为基础的架构。就爱上帝而言,这并不是难事,因为奥古斯丁深信新柏拉图学派教导他的上升之爱,基本上跟「你要尽心爱主你的上帝」这道诫命里所要求的爱没有两样。不过,这种两厢平等的看法显然必须牺牲基督教的爱观;因为如果基督教的爱被界定为「占有的爱」,并且指的是我们要在上帝里面追求我们的「好处」,如此一来,基督教爱的诫命原本以上帝为中心的特点就荡然无存。即使把上帝视为最高善,也无补于祂已经被贬抑为满足人类欲望的手段这个事实。奥古斯丁对「爱上帝」的解释失掉许多这句话的基督教原义。即使这样,卡利他观念所透露出的人神关系,比奥古斯丁理论性的上帝观(只比一般希腊文化中把上帝视为真实存在以及最高善的观念略胜一筹)还更符合基督教思想。爱邻舍的诫命比较让奥古斯丁感到为难。卡利他主要是以上帝为目标的欲望,如果这就是爱上帝的意思,就很难把它和对邻舍的爱视为同等。然而奥古斯丁却把它们视为同等;例如,他说:「对上帝的爱和对邻舍的爱都被称为卡利他。」@95但是他在这么做的同时,对邻舍的爱似乎显得格格不入,只是因为要顺应基督教的传统才虚应故事。在卡利他观念的基本定义里面,没有任何必须涵盖对邻舍的爱的蛛丝马迹。

@95Enarr.in Ps.XXXI.ii.5.

奥古斯丁的卡利他教义无疑是整个观念史上一个非常有趣又重要的转折点。古代思想和基督教思想在它里面奇妙的交织在一起。古代思想教导奥古斯丁要探讨幸福问题,而其理想就是免于匮乏以及绝对不变的福份(quies);我们可以按图索骥般指出他的思想几乎完全建立在古代思想上。在观念史中,奥古斯丁的卡利他论必须被视为古代哲学对「最高善」的无止尽讨论的延伸。各个哲学派别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各不相同:有人认为最高善就是感官上的短暂享乐;或者是人生中的精神享受;或者是自我的独立,超越人生中一切的变化无常等等。对于什么才是最高善的争议越演越烈。为什么把享乐视为最高善无法更上一层楼?这是因为享乐太难掌握,瞬间就转变为痛苦。最高善必须持久不变、恒定可靠。奥古斯丁在提出他的想法之前,已经思考过这一切。@96他以惯常的方式提出这个问题:什么是最高善?我在哪里才能找到我真正的「好处」?但是他为这个古老的问题想出下面这个新的答案:Mihi adhærere Deo bonum est。上帝,而且惟有祂才是最高善。「祂就是我们幸福的源头,祂就是所有欲望的目标」@97;与祂合一就能得到我需要的一切。相对于所有在尘世中找寻最高善的观点,奥古斯丁提出的是一种超越的幸福观(transcendenteudæmonism)。

@96奥古斯丁在Sermo CLVI.,cap.vii里面,对古代哲学与基督教之间的差别,提出一个非常有趣的见解。大家共同的问题就是:对人来说,善是什么?按照奥古斯丁的说法,伊比鸠鲁学派(Epicureans〔译注:亦即享乐主义〕)认为善在于「肉体的享乐」(in voluptatecorporis);斯多葛学派认为在于「精神高尚」(in virtute sua);另方面,基督教则认为最高善就是「享受上帝」(fruitio Dei)。对奥古斯丁来说,这三者之间的差别就是按照肉体而活(secundum carnem vivere),按照灵性而活(secundum aniam vivere)与按照上帝而活(secundum Deum vivere)之间的差别。

@97″lpse enim fons—–illo fine perfecti.”De ciu.dei.lib.X.,cap.ii.

奥古斯丁显然是从古代哲学得到这个问题。但他的答案是从哪里得来的呢?难道是来自基督教吗?不论如何,这就是他自己对他跟古代哲学以及他跟基督教之间的关系的看法。各个哲学家始终在喋喋不休的争论最高善的意义,基督教则提供了正确的答案。上帝就是最高善,因此基督教要求我们应该单单爱祂并渴望祂。@98但如果我们同意奥古斯丁自己的评估,并认为在他眼中,古代哲学与基督教分别代表问题与答案,那么就应该知道他在两方面过度简化这个议题。首先,奥古斯丁的新答案其实并不怎么新。类似的答案在近古时代就已经频频出现,尤其是新柏拉图学派。其次,如果要以基督教的上帝观作为追求幸福的终极目标:「最高善」,那么非得经过一番剧烈的改变才行。

@98″Bonum enim nostrum—–tota uirtute præecipimur.”De ciu.dei,lib.X.,cap.ii

就问题来说,奥古斯丁的卡利他论基本上可说是古代思想中幸福论的一环。就答案来说,它同样是基督教观念史上的重要环节,尤其是基督教爱观史。基督教爱观藉着卡利他论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因为基督教里面爱上帝的诫命——顺其自然的被赋予新的意义,已经成为人类必备的渴望的目标。人类天生就会追求自我的幸福。人要问的是:我到哪里才能找到我的「好处」,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我的「最高善」?按照奥古斯丁的看法,基督教爱的诫命并没有谴责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幸福论的意思。它的意思反而是:「要去爱(也就是渴望),但要留意爱的是什么,你要尽心爱主,你的上帝」因为唯有祂才是能真正满足你欲望的「好处」。

奥古斯丁想方设法把他卡利他论中各种异质元素融合在一起,也就是把古代幸福论与基督教爱观、把爱乐实的渴望与爱佳泊的敬虔融合在一起。在这融合的过程中,基督教的爱观大受损伤,这一切只是因为提问权被交给古代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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