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信仰与财富

第9章、加帕多家

加帕多家位于安那托利亚(现土耳其的亚洲部分)山区,这块贫瘠的土地自古就以庄严肃穆的景致及坚忍不拔的民情为人所知,当地的人尚以他们所饲养的马匹闻名于世。「加帕多家」这个名字来自波斯语的「加帕都卡」,或是「骏马之地」。除了马匹,加帕多家高原盛产山羊、绵羊、骆驼,同时橄榄树覆盖整个山坡,麦子和葡萄树亦使该地有最佳农地的美誉。在罗马政府的统治下,特别是君士坦丁堡建城之后,就更容易接近大市场,土地的价值因此大幅增加,而且造成土地集中在少数几个人手里的趋势,到了第五世纪,所有的土地不是归皇室拥有,就是在富有的大亨名下。2第四世纪中,土地集中的过程已经漫延。对生产农地课以重税的结果:令人弃田而去,致使田地的原主沦为一介贫民,地区的农产量已然大幅减少,甚至发生不足的现象。税务、压力加上富有地主之间的竞争,意谓本来独立的农人已经失去了他们的田地,迫使他们不得不投效新地主,或者沦为都市贫民,如前所述。

干旱与饥荒造成每况愈下的情势。公元三六八年的情形尤其严重,据我们所知,太阳强大的威力使得曾是肥沃的土地焦干龟裂,澎湃汹涌的河流因而干涸,水位降低,连儿童都可以涉水而过。这类状况屡见不鲜,恶劣的情势给有权有势的阶级争取更多权势的机会。由于农夫撒的种子在田里干枯致死,而不得不卖地自保,或被迫贷款,这两种情况的结局都是相同的。因为当时的利率使大部分的借方因以土地做质押,遂而失去他们的土地。

基于这些情形,第四世纪中有一群基督徒作家在他们的作品中,对经济议题表现出强烈的关心,其程度无人能出其右,他们就是所谓的加帕多家教父:该撒利亚的巴西流、其弟女撒的贵格利、他们的友人拿先斯的贵格利(Gregory ofNazianzus)。这三个人中,巴西流系该撒利亚首都的主教,他带领大家对抗当代的错谬思想,他原本并不是要讨论经济问题,他大部分的作品前人早已谈论过,这些人不是亚历山大的革利免、特土良及居普良等基督徒,就是斯多噶派和犬儒学派的哲学家们。所以巴西流著作的重要性不在它的创新见解,而在对经济方面教导的传承——以及巴西流精辟而热切的劝勉。三位加帕多家教父都同意别人在基本上的观念,但对手边的一些问题,则各有不同的看法,巴西流是一个行动力很强的人,他根据健全的制度为穷人成立了一个救援组织;女撒的贵格利的重要贡献是,将创造论融入基督徒社会及经济思想之中;拿先斯的贵格利所着重的则是一般人的天性,以及人类团结一致时产生的结果。在他们那个时代还有一件重大的事情,那就是修道运动的兴起,巴西流和其他人士相继成立了这类团体,寻求实践传统教导。我们还会继续讨论这个主题。根据辩才无碍的巴西流及其同仁加帕多家教父们形容,第四世纪里的贫穷状况是这样的:公元三八二年,一场干旱过后不久,各种社会动乱纷纷开始,造成的后果大致相同。女撒的贵格利对贫苦生活的描述如下:

许多百姓在这些日子里不是赤身露体,就是衣不蔽体—–流浪者、亡命之徒处处可见,向我们求援的手比比皆是。穷人的避难所露天而盖,以布幕当作屋顶,往往盖在十字街头的一个没有人使用的公共地方。他们在岩石中寻找洞穴为避难所,彷彿是猫头鹰或蝙蝠;他们衣衫褴褛;惟一的收获是得到别人施舍的好意;他们的食物,都是别人桌上掉落下来的碎渣;他们喝的,都是天然的泉水,这样的生活简直把自己当作野兽看待;他们的手掌就是茶杯;仓库就是他们的衣褶,就算没有破洞也无法妥善保存;双膝就是桌子;地是惟一的床。

加帕多家教父们在许多篇章里详细的描述饥饿的痛苦。不过,对第四世纪穷人的悲惨最戏剧化的叙述首推巴西流的一篇讲道,巴西流在其中把一个父亲必须鬻子为奴的惊恐,刻划得入木三分。

他该怎么办呢?他看着孩子们,深知除了把他们送到市场去卖之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想想父爱和饥饿的凌迟在他心中的挣扎,而饥饿正以最可怖的死亡威胁着他;良知要他为孩子牺牲,一再的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但他也一再的推翻决定,最后,无法逃避的需要和伤害征服了他。

在他心中盘算着些什么呢?我该先卖谁?老大吗?不,他的权益让我打消此念;那么老幺吗?我怜他幼小天真,不知人间疾苦。这个长得像父母,那个又对文学颇有天分,哦,可怜的我!我该怎么做呢?我该怎么把我与生俱来的父爱搁置一旁呢?如果我把孩子们全留在身边,我一定会毁了他们;如果我放弃一个,虽然只有一个,我又怎么面对其他的孩子呢?8

有些现代读者无法相信这种情形。然而对一个必须卖一个或更多孩子才能维持温饱的父亲而言,在巴西流的时代却时有所闻。虽然这段文字只不过是从一段讲道中节录出来,期以感动读者怜悯穷人,对他们慷慨些。其例子的真实性不容怀疑。

不过,在身陷贫穷绝境之前,借贷往往是纾解贫困的方法。从借贷程序看来,借贷往往使情况愈陷愈深,法律明文规定利率不得超过百分之十二,但有些放高利贷的人却以过当的利率贷款给人。实际上,放高利贷的主要生意不是从其本金牟利,而是在债务无法偿还的时候,没收作为保证金的土地和其他产业。因此,加帕多家教父们和许多与他们同一时代的人一样,猛烈的抨击高利贷是致贫的一个根源。

在一篇反对高利贷的讲道里,女撒的贵格利提到一个典型的例子:一名穷人在以经营借贷牟利的人门前等候,正因他贫穷,所以寄望别人能够给他一些帮助。这个穷人视为朋友的贷款人,其实是个敌人,一旦他发现他心目中的朋友的真面目,不禁黯然神伤,心中的焦虑就更沉重了。10

巴西流立论一向强烈有力。他讨论「高利贷」的讲道基本上是针对穷人的,他处心积虑的想说服他们知道,告贷并不能解决问题。而且,巴西流对富人以借钱牟利竭尽所能的口诛笔伐了一番,认为是极不仁道的行径,巴西流说,有人穷困潦倒,别人竟想从他身上搾取钱财!「简直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2与他的弟弟贵格利一样,巴西流画了一幅图画,关于一个人向另一个人请求告贷。被求的一方说他很抱歉,他没钱可借,他自己也蛮穷困的;然后借方提到几个神奇的字眼,诸如:利息、担保和抵押等等,这时贷方眼睛一亮,顿然想起一个匿名的朋友委托他一笔钱,可做贷款使用,以赚取暴利。由于需要钱的是他的朋友,于是他保证会负责帮他杀价,降低利率,结局是这个穷困的人来找他的朋友帮忙,其实是把自己交托给了敌人;最后他找到了一瓶毒药。

巴西流对贷方说:「你可知道因为高利贷,你的罪增加得比财富的累积更多?」至于对借方,则说:「如果你有钱可付,何不用这笔钱解决你现有的问题?如果你没钱可付,就是在储存邪恶了—–现在你虽然穷,但是自由;即使告贷成功,你也不见得富有,不过你绝对会失去自由。」

希腊文tókos这个字有两层意义,一是「利息」,一是「子孙」或「生育」的意思,巴西流宣称生利息,其实就是罪恶与痛苦的产生。之后他还将高利贷的钱与谷物、野兽作一比较:

当时候一到,种子萌芽,动物生长;但利息是从借贷行为一开始即产生。田野的走兽繁殖很快,但要停止同样也很快。而本金呢?不但立刻生利,而且利上加利,无穷无尽。万物生长到了一定的体积、高度就会停止,可是对金钱的贪婪却是永不停息。14

借贷给人要求利息,无异像一个农夫不但指望有收成,还挖土掘地企图发现在根部找到种子一样。就另一方面来说,帮助穷人,无论是借贷不取利,或是无条件的赠送,都是借贷给上帝。上帝是济世救贫的担保,因此说借给穷人的其实就是借给上帝是合宜的(箴十九17),不仅是上帝会赏赐更多的物质财富给施予的人,而且会在末日审判的时候记上一笔!借贷简直就是把无神论发挥到极致,只相信有钱人是借贷的保证人,而不信任上帝会对穷人广施慈爱。

巴西流这篇精彩的讲道收效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确实知道的是他与许多他的同仁都对穷人慷慨施予,至少在他们直辖的教区中是这样——我们还会再回来讨论这个问题。

另一方面,女撒的贵格利很清楚的注意到,他的听众中有一些人并不欣赏他对高利贷的看法。他们之所以反对,那是因为他们提供借贷的「服务」给穷人,如果贵格利坚持他的立场,他们就只有放弃靠借贷敛财一途了!面对这样的异议,贵格利的回应是他们乃是被财富蒙蔽双眼的典型人物,所以无法了解他的理论:

他们扬言威胁说不但不借钱给穷人,并且要让他们吃闭门羹。我告诉你们首要之务就是施予,然后才是借贷。借贷其实是另一种施予,因为那不是高利贷,也不赚取利息—–有一些惩罚已经在等候那些不肯借贷和放高利贷的人。16

高利贷是造成社会贫穷的根本因素,而致贫的根本就是贪婪!即使是公元三八二年的干旱与饥荒这种天灾,巴西流也痛斥是贪婪惹祸,他认为是上帝惩罚当地居民,因为他们一直以来就贪婪成性。早些时候,他们的羊群虽然繁殖许多小羊,但是穷人竟然比羊只更多;谷仓装满了谷子,可是主人却对穷人的需要无动于衷。

谁曾经照顾孤儿,现在上帝也会赐我们面包,好像我们是孤儿一样?—–谁曾经照顾寡妇,背负生活的重担,现在别人也会顾虑到他们的需要吗?—–撕毁重利(tókoi)的合约吧!如此大地才会生产一切(téke)供应所需。7

富人若是不愿意分享,就会为整个地区带来灾害,正如亚哈因罪祸及全军一样。的确,富人拥有一切,除了使自己衣食无虞的能力之外,因为即使是他们所有的财富,也不能制造一片云彩,或降下几滴雨水。

拿先斯的贵格利对此看法深表同意,并详述罪足以导致天灾,像雨水缺乏等等:

我们当中有一个人压搾贫民,抢走他的土地,又强行挪移地界,—–彷彿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独居于此一般的旁若无人。另一个污染大地的罪是收取利息和租金,尽享不劳而获—–不耕田种地,不事生产,只利用穷人的痛苦致富—–另一件大罪是不怜恤寡妇、孤儿,也不顾念饥饿的人—–这些原因导致上帝以震怒临到不信之子身上,以至于诸天紧紧关闭,不然就是大开降祸,徒增我们的痛苦而已。19

总而言之,世上之所以饥饿与缺乏的主因乃是富户不愿和穷人分享,他们的不愿意,造成了贫困:首先,上帝的震

怒临到地上,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一样;第二,穷人在一无所有,甚至连日常所需也缺乏的时候,富人却不断的累积财物。魔鬼利诱富人相信他们需要各种东西,实际上并不需要,而只是想得到一些东西以满足私欲罢了。20

首先富人必须明白,凡他们所有的并不真属于他们,而是上帝的财产,这些东西生时不曾带来,死后也不会带去。诚然,死后惟一能够存留的财产来自对我们邻舍的爱,以及适当的运用上帝的赐予,适当的经营管理可以助人分辨「需要」与「奢侈」的不同。并不是所有需要都是浪费,所以只要有人在生活上有缺乏,就必须给予,此外,一个人若认为自己对某些东西有独特而优先的权利,这就无异于犯了偷盗和杀害等罪,这些就是三位加帕多家教父对「分享」的见解。我们不妨看看他们所发表的文字。

巴西流宣称:「剩余的物资必须分给穷人。2试比较若有一个富人比其他人都更早到达剧院,于是就宣称他有权利独自使用整个场地,而不让任何人进入,这人的想法只是因为他首先抵达,就拥有惟一的所有权,而不这么想:「如果人人都只取自己之所需,把剩余的物资留给穷人,那么就不至于有人大富,有人赤贫,而是均平了。」2后来巴西流对这些尖酸刻薄、不知悔改的富人有此指控:

何谓「贪心的人」?不满意只拥有生活必需品的人,就是贪心的人。窃贼是什么?夺取他人应得之物的人,就是窃贼。当你扬言别人委托给你的东西都属于你的时候,为什么你不认为自己是个贪心的人或窃贼呢?如果一个人拿走另一个人的衣服,就被称为窃盗的话,为什么不叫那种有余力却不肯把衣服给没有衣服穿的人为窃盗,而用另外一个名称呢?你扣留应该属于穷人的面包;在衣橱里私藏应该送给穷人的外套;又任凭应该给赤脚人的鞋子在你家里陈旧腐坏!算不算是贪心的人或窃贼呢?23

显然的,富人从不认为自己拥有得太多,他们总是为自己的贪婪找到合情合理的借口。如果他们觊觎邻居的房子,他们会说那房子遮住了阳光,或是邻居太吵杂,要不然就是房子吸引声名狼藉的人前来窥探。「就像大海无法触及它的疆界,暗夜似乎见不到光明一般;贪婪的人永远不会知足。」这个理由并不纯粹是心理上的;就经济和政治而言,奴役别人的人往往利用权力从事更多不法的勾当,以及奴役别人;于是压迫者的权力,正像高利贷的本金一样愈滚愈大,没有停止的时候。「因财富而来的暴力无人能抵挡;万事都屈服在它的淫威之下。」若有人敢抗议,就会遭到威胁、指控、谴责,然后锒铛入狱。24

看来巴西流对他所处的社会秩序并不存有任何幻想,对罗马的制度与正义感也无甚指望。如我们所见,有时他恳求正义重现,然而他一再对他的会友表示,即使制度瓦解,居压迫者地位的富人逃避人道正义,他们也难逃将来的审判法庭,到那时候,审判的标准绝不会因为富人的权势威望而有所动摇。

到时候你要怎么对法官申诉?你住在雕梁画栋里,却任由哀鸿遍野;你让你的马匹梳洗干净打扮停当,却对赤身露体的弟兄视而不见;你任凭朱门酒肉臭,却不肯周济饥饿的贫民。25

拿先斯的贵格利也有相同的看法,他承认他也希望对别人的爱(pilanthropia)只是一项选择,而不是必要条件就好了,26但是正因为爱别人是主耶稣的命令,所以「当别人乞讨的时候,我不敢富有;在别人的伤势不得医治的时候,我不敢以有健康而沾沾自喜;不能独享美食、华衣、可以休憩安居的房子,除非我可以提供一片面包给他们;只要我能力所及,我愿意供应衣服、房子给他们,蔽之而无憾」。27

女撒的贵格利也有同感!他质疑道:我们是否依照上帝的旨意度日?与人分享呢?使「人类不再为贫穷所困,奴隶制度不再贬抑人性,羞耻不再缠扰人类,因为一切对所有的人而言,都是共有的」。28然而实际情形却与女撒的贵格利所期许的完全相反,因为一般人就算看到别人没有面包也毫无恻隐之心,如果一个家族的财富可以纾解许多人的困窘,就像一个水源可以灌溉许多广大的田地一样,但通常可悲的是,即使许多家族拥有丰富的产业,怜悯穷乏的心却不曾涌流。29

和革利免及一些早期的教父一样,加帕多家的教父也十分关切富人的得救问题。凡富人所要做的就是和穷人分享他们的财富。巴西流诠释耶稣对少年富官的话说,其实他并未切实遵守十诫,如果他切实遵守,他就不会那么富有,因为「一个爱邻舍如同自己,所拥有的断不会比邻舍更多」。30事实上,这些所谓的富人,其实非常贫穷,因为他们没有什么可以称为是自己的,只不过拥有世上暂时的财富而成为有钱人罢了,他们处在一种奇特的地位,把自己的财富和穷人分享,等于借给上帝,只有祂才是真正的富有。

然而,加帕多家的教父并不视穷人为富人得救的工具,他们的著作流露出对穷人真正的关切。基于这个理由,巴西流和革利免很不相同的是,他认为给予的时候,应该注意到送出去的东西是否给了真正需要的人,如果施予的目的只是要使施者的灵魂得到好处,那么受者是否得到帮助显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施者是否慷慨真诚。就另一方面来说,如果施予的目的也要解决贫苦人的需要,那么动用那些可能的资源就相当重要了。所以,巴西流节录使徒行传说到信徒将他们的奉献「放在使徒脚前」(徒四35),这里指出为穷人的奉献提出谨慎的管理方式,为了避免人人凭自己的喜好奉献,奉献的人应该列出他们想奉献的对象,个人的奉献应该透过这种方式而奉献。32就我们所看到的,巴西流将自己的理论付诸行动。

拿先斯的贵格利的呼召建立在和我们同样的人类分享。他那篇谈到爱穷人的讲道是从「我们都是贫穷的伙伴,因为我们全都要倚靠上帝的恩典」为开始,33不论一个人多么刚强,在我们的人性里,都有与生俱来的软弱,因为我们同是一个大家族里的儿女,所以,当我们看到别人因为软弱而一蹶不振的时候,我们没有理由幸灾乐祸,或是感到事不关己的轻松,不管他们为什么失去他们曾经拥有的财产——贵格利列举如下:因为失去父母、遭到放逐、政权的残暴、税吏的搜刮、强盗的凶狠、没收的无情——这些凄苦的状况在在都显示出我们有相同的本性。

为了说明人类本性的共同点,贵格利用了许多篇幅描写麻疯病人。在穷苦的人中最受到鄙视就是麻疯病患,他们总是遭到与世隔绝的命运,然而他们也有和我们一样的人性,因此我们必须与他们共享我们的世界,其实,我们早已经和他们一起参与了共同而现实的社会。物质方面的供应是我们绝不能或忘的一件事情——就麻疯病患的例子来说,我们可以用我们健康的身体舒缓他们的痛苦。贵格利深信只要富人愿意帮助穷人,就能够得救。他对分享的看法,比基督徒对富人不易得救的传统观念,显然站在比较宽广的根基上。

女撒的贵格利也有同样的看法,可能程度更深一些,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贵格利也指责富人紧握着其实并不属于他们的财富,而却不肯与受苦的人分享是个大错,但他这么做,完全是基于人道立场,而非富人是否得救,或是穷人的需要是否解决,他考虑到的是人类的尊严。上帝造人的理由,是要人类在所有的受造物里居领导地位。上帝创造时先创造一切,称之为「财富」,其目的乃在让人类享有,在此贵格利指出,上帝创造一切都透过简单的指令——比方说,「要有光」——只有创造人类,是三位一体的上帝经过自我商议的结果,祂说:「我们要照我们的形像造人—–」35三位一体的上帝自我商讨后,决定依照自己的形像造人,「哦,人类啊!」贵格利宣告说,「你是具有命令能力的受造物。」36人类的确是受造物中的极致,是受造物里的冠冕,理应受到尊敬。因为这个理由,贵格利在公开谴责奴隶制度时,他所用的字眼其强烈的程度,堪称古代教会中之最。他认为惟有没有理性的人才会屈服于奴隶制度,最愚蠢的人才会想到用钱买下另一个虽然有上帝的形像,却含有许多铜质的劣等人类,其实这个上帝的形象是那样的宝贵,是整个受造物都负担不起的!3

在创造的原意里,本来是没有死亡、疾病的存在和「你的、我的」之分别,因为罪恶入侵,它们才得以出现。相反的,创造之始只有开放和自然的分享!8在这个堕落的世界里,蛇设计试探我们,打破了需要的疆界,渐渐的,我们不能满足于日用的饮食,而要求更精致的食物,最后在我们发觉自己成了贪婪的奴隶之前,我们以为必须要有精巧的家具、杯子、镶银的床、绣着金线的细致床罩、被单才能度日。39简言之,我们竟以压迫、忽视穷苦的人表达我们对他们的轻蔑,这些人不但有上帝的形像在他们心中,我们也有同样的形像在我们里面!

我们不但应该保有这个形像,而且要培养上帝在我们心中的样式,这个形像就是我们的理性。培养我们心中上帝的样式的方法,就是在我们的行事为人上,反映出上帝的良善美好来,「因为当你穿戴基督,操练你心中的良善美好时,你就越发像基督,也越发像上帝。」4于是与穷人分享的理由之一是,这么做我们会愈来愈像上帝。

和拿先斯的贵格利一样,女撒的贵格利深信我们与别人分享的根本理由不是因为别人有需要,而是我们都是人类。所谓「穷人」其实就是想拥有超过自己需要的人,而这样的人性是大家都同样具备的。

我们必须谨记我们的身份,所谈论的是谁,乃是人类谈论人类。我们具有同样的天性,没有什么能够把我们与我们的天性分割,所有的人都是循同样方式维持生命的;为了存活,我们同样都要吃喝;我们以同样的方式增强体能,身体的功能也都是一样的;最后,生命终结的时候,所有的身体都停止作用、灰飞烟灭“。

加帕多家和与他们同一时期的教父们,无不竭尽所能将他们的分享理论付诸行动。巴西流的著作巨细靡遗的探讨应如何行动,4但巴西流从未以教会的力量或政府的干预试图解决当代社会、经济的不平等。43如果我们的了解属实,巴西流并不曾运用教会的力量将不肯帮助穷人的富人逐出教会,而是如上文充分显示出的,他擅用讲台的力量,将济助穷人的负担放在富人的心里,其原则必须是自动自发,这在最早期的教会生活就已揭橥,然后继续遵循。巴西流与其他加帕多家的教父们把这个原则更加发扬光大,强调大家把不需要的剩余物资聚集起来,以备别人因穷困潦倒、铤而走险时之需。教父们提倡的分享原则,可能会受到时人的嘲笑与轻视,而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因为巴西流等人显得既强硬又可笑,于是我们知道,教会诚然未曾发布赶逐富人的词组只字,同时教会领袖们也不曾试图减弱圣经在富人方面的教导;重要的是记住当加帕多家教父讲到施予穷人时,并不意味为了贯彻这个目的而将私有财产的一小部分捐献出来,他们反倒不认为拿出个人所有财产是那么必要。当拿先斯的贵格利之兄希撒芮斯(Cesarius)去世后,他的继承人对他想捐出全部遗产给穷人的愿望并无异议,我们还可举出无数关于服膺巴西流等人的教导,只保留自己所需,而将私人财产全数捐给穷人的见证。

至于政府出面干预一事,就有些不同了。加帕多家教父们,特别是巴西流,不断地运用政府的力量试图匡正种种的不公平,并改善许多穷人的生活。但是在实际的运作上,他们缺乏宽广的异象或包容力强大的理论,以致政府的策略使某些人致富,却使某些人贫穷,因此我们无法在他们的著作里,找到宏伟的社会改革体系,一如近代的社会改革一般。他们一再看到政府在个人身上,甚或全市镇的特定计划所造成的影响,他们也试着匡正所能见到的不义。巴西流甚至公开讲到他所想到的腐败,以及残暴不仁的政府官员。拿先斯的贵格利曾列了一份人之所以贫穷的理由清单,他一口气的举出盗贼的偷窃、抢夺,统治阶级的为官不仁,政府官员的凶残以及没收充公的规定。4巴西流有几封写给政府官员的信,要求他们以相反的措施来实施某些特定政策或决定,因为当前这些政策或决定带给百姓很多痛苦。46当托鲁斯(Taurus)的矿藏所征收的税,竟然超过本金的时候、当政府征募牲口作劳役的时候、当新的税务威胁到小地主的时候,巴西流奋不顾身的介入其间。显然有人以为巴西流虽热切的为穷人喉舌,却不曾为了他们跟政府争取任何好处,是不正确的;反倒是他认为国家与其政策和社会结构的基本纲要已经根深蒂固,他无法寻求改变。

最后,关于他们的作法,我们必须要说的是,巴西流和他周遭的人在教会里,组织了一个济助穷人的工作。在饥荒严重的公元三六九年,教会分赠食物给穷人,这是巴西流担任主教之前,日后他仍继续从事周济穷人的事业,尤其是饥荒的时候。他的朋友拿先斯的贵格利描述他的工作说:

他的确不能靠着祷告就从天上降下如雨点一样多的面包,供给一个逃到旷野里的人;也不能不花分毫就得到像泉水一样涌流的食物,从容器的深处满溢出来—–但他设计并实行的是同一个信念(正如旧约中的神迹一般),整个事情也以相同的方向回应他们。藉着他的话语和忠告,他打开店家,根据圣经,分粮给饥饿的人,和给穷人足够粮食的教导—–他把饱受饥荒之苦的人聚在一起,有些人的健康因此略为恢复,—–同时分配到各种食物足以纾解饥荒,在他们面前放着汤和可以维持我们生命的肉。48

为了使工作能持续得更久一点,巴西流在该撒利亚城郊成立了一个中心,这就是后来众所周知的「巴西流德」,9日后另有一些人也在别处设立类似的救济中心,50不过,最重要的是巴西流所奠定的基础影响了其他性质接近的机构,而且有关它的运作的详细资料一直流传到如今,给我们一个一探第四世纪基督徒慈善机构的机会。拿先斯的贵格利对巴西流机构的描述是:

离开城市往前走一点,就会看到这座新城,是一个敬虔的仓房,也是富人共有的宝库,他们多余的物资,或甚至是他们还需要的东西都储藏在此,由于他(巴西流)的鼓励帮助穷人,于是这些物资就不受虫害的威胁,窃贼不再因觊觎而见猎心喜—–在这里,疾病被视为信仰之光,灾难被视为祝福,同时怜悯亦受到考验。5

显然,贵格利提到的「新城」,绝非夸张之词。这个写照取自巴西流的一封信,其中讲到一个庞大而且用途广泛的建筑,既为旅人提供挡风避雨的场所,又为给病人医疗照顾——特别是那些遭社会大众摒弃的人,如麻疯病患——并给饥饿的人足够的食物,还提供各种工作机会给失业的人。由于巴西流鼓励他的同工收集衣物供穷人使用,所以有人推测这些衣物足以供应整个巴西流德;52他还谈到建筑内部的各项设备也创造了许多就业机会,这或许是帮助穷人从建设找到避难所的一条出路,也是从建设走向自给自足的一项尝试,虽然如此,巴西流仍然继续从富人身上寻求对巴西流德的支援。54

巴西流在他的信中,除了提到这个慈善组织之外,还有其他几个较小的机构,都依照他的方式把他的理论付诸实行,那就是给穷人的捐献,无论是管理还是分配都必须经由专业人才统筹办理。他当然遇到过反对的声浪,可能是因为有些富人期盼自己因施予而孚众望,但是经由教会的管道所送出去的捐献就无法达此目的,5不过继巴西流的机构模式之后,各个组织纷纷群起效尤,据估计,至少有数百个组织成立。

学者经常讨论加帕多家派对社会的贡献,试图了解他们的观点对经济问题有什么影响,而且因为他们的介入,造成当局作了什么改变。无疑的,拿先斯的贵格利、巴西流及其兄弟女撒的贵格利的家族都是富裕的地主,拿先斯的贵格利一再提到他的家产,6也讲到退休后他所继承的遗产足以让他安享晚年。有许多证据显示巴西流的家族拥有大笔土地,57学者也曾十分仔细的考证这个家庭的社会地位,有些学者认为他们出身自古代伊朗贵族,几世纪前就定居于此;另有学者相信他们属元老阶级,他们中间大部分人还可能在元老阶级里有较高的地位,掌控整个帝国的市政府,若是这样,他们的确是富甲一方,特别是在帝国倾颓之际。58

至于加帕多家派怎样管理他们的财富呢?可惜的是,我们没有确切的数据。拿先斯的贵格利存有足够享受退休生活的资金,我们知道巴西流曾经卖产济贫,但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因此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反倒是他的家人还握有土地,而且巴西流继续得到土地收入的一部分。因此,当有特殊状况的时候,如饥荒,他就对慈善机构有更多的专款奉献。

有趣的是,虽然加帕多家派保留了一些产业,虽然处处挑剔他们的对头找各种机会攻击他们,但没有任何记录提到这些敌对批评他们无法言出必行;也没有看到他们曾在讲道中指责过哪一个富人,倒是发现他们谴责这些教父竟然保有产业。所以结论是,虽然现代批判可能从加帕多家派的讲道和实际行动中发现有所矛盾,可见这些矛盾并未在他们那个时代人的心中产生疑问,那么,该怎么解释呢?

最明显的答案是:加帕多派所主张的财产分享,既不属于教义的范围,在律法上也无明文规定要出售产业周济穷人。他们并不鼓励为贫穷而贫穷,即使出于自愿,他们在经济议题上所教导的基本目的乃是纾解痛苦,而不是救赎有钱人,或使他们的内心得平安。当然,富人若漠视穷人的需要可能不会有平安,也不能得救。不过富人所应做的,绝非不分青红皂白的把所有的财产捐赠出去就能问心无愧,这么做或能使他们获得赞美的掌声,也能使他们自觉有爱心而沾沾自喜,但这并不是为「真正的主人」——穷人,管理财产的最好方法,管理财产的目的必须是尽心尽力的帮助穷人。根据巴西流的教导是,凡是捐献给穷人的东西都必须小心谨慎,并且由专业人才管理,而不是毫无节制的全部送出去,才能使济贫的目的有效达成,但要让所有的捐献能填补全部的需要则是一个相当困难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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