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说禅论道:基督教与儒、释、道之对话
第七章、 “出世”与“入世
中国的民族性是比较注重实际的,因此与儒家思想强调“入世”的胸怀,比较能起共鸣。而相反地,所有的宗教,无论是佛教或基督教,似乎都是强调“出世”的。这一种印象,往往成为中国人,特别是知识分子,对宗教产生排斥的原因。这种先入为主的成见,也是宗教对话中必须解决的问题。
儒家的“入世观”
孔子是一位实用主义的道德教育家,他对形而上的哲学及宗教都兴趣不大。所以儒家的“人世”精神,表现在其强调“经世致用”的观念,也就是透过“入世”和为政达到致天下于太平的抱负。这也就是孔子所谓“修己以安人”,“内圣外王”的观念。
关于儒家的“内圣外王”的理想,蔡仁厚认为,“内圣”是安身立命的道德宗教问题,属于终极关怀的方面;“外王”是事功问题,是属于现实关怀方面。2从原始儒家观念来看,“内圣”与“外王”两方面的理想,是同等重要的。特别是孔子兴起于春秋乱世,志在拨乱反正,所以极为关注“外王”的问题,而以“内圣”为实现“外王”的基本步骤。
1.《论语·宪问篇》。
2.蔡仁厚:《儒学的常与变》,收录于《儒学发展的宏观透视》,杜维明主编,正中书局,1997年,87页。
《礼记·大学篇》为内圣外王建立了一个顺序:
物格而后知致,知致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换言之,“治国平天下”的“外王”理想,首先要从“修身”做起。然而这“修身”(即成德)的工夫,却是无穷无尽的。因此久而久之,“外王”的理想就只剩下一个虚影。
儒家既然主张“人世”,也就积极鼓励知识分子议政甚至参政,强调“学而优则仕”,并要有“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忧患意识。因此儒家的理想人格,不是圣贤,而是“君子”。因为圣贤是遥不可及的,所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相反,君子却是经过道德的实践可以达到的境界。同时,“君子”一词可能有双关语的意味1,他既是道德上令人尊敬之人,也可能是政治上的统治阶级。换句话说,儒家的理想人物—“君子”,有政治上的涵义。
然而理想与现实毕竟是有差距的。大多数的读书人既卷入政治的漩涡,就往往难以自拔。更何况当人存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心态去读书、去考功名时,恐怕那种为国为民的胸怀就快要荡然无存了。至于坚持“以天下为己任”的儒者,不是凤毛麟角,也恐怕都饱经挫折。
1.姚新中:《儒教与基督教:仁与爱的比较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137页。姚新中曾讨论“君子”一词的各种不同的英译,如“superior man”(上等人)、“ideal man”(理想的人)、“gentleman”(绅士)等。但是依据中文来说,“君子”乃“国君之子”,所以应该指贵族。因此我认为“君子”应译为“高贵之人”(noble man)。而且“noble”一词的英文既可以指贵族的身份,也可以指因为品格高尚而被视为尊贵的人。
所以,当宋明新儒学诸子都大力提倡“心性之学”时,他们虽然形式上仍继续以“内圣外王”为人生的追求目标,但是在实际上却更加重视“内圣”的修己功夫,而忽视“外王”的事业'。韦政通则认为,是因为道家及禅宗思想的渗入,才使宋明儒学将“外王”的理想消除了2。
至于当世局纷乱、势不可为之时,儒家又如何应对呢?孔子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3。所以孔子在周游列国却怀才不遇时,也曾不禁发出“乘桴浮于海”的感叹,这就是他自己“无道则隐”的选择。而孟子则进一步地说:“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于身,达则兼善天下。”4
然而正如有人指出的,用“隐”来面对“无道”,毕竟是消极的,有明哲保身的倾向5。这与道家以退为进,采取避世和效法自然的态度,寻求精神自由的人生观,其实相去不远。因此,中国知识分子常常进以“儒”积极“入世”,退而以“道”无为避世。苏轼也认为儒家与道家“相反而相为用”,所以他“以儒为表,以道为里”。这或许也就是陶渊明退隐江湖之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心境吧!关于这一点,于丹也指出:
儒家所看重的,永远是大地上圣贤的道德,永远是人在此生中建功立业的信念;而道家看重的永远是更高旷的苍天之上的精神自由,永远是人在最终成全以后的超越。中国儒家思想在社会这个尺度上,要求人担当;但道家思想在生命层面上,要求人超越。担当是我们的一份社会职责,超越是我们的一个生命境界。.····这(生命哲学)不是简单地积极或消极,而是在我们生命的不同体系上,给我们建立起来的一套参照系统。6
1.李焯然:《论儒家的经世精神》,收录于《儒学发展的宏观透视》,杜维明主编,正中书局,1997年,470—471页。
2.韦政通:《儒家与现代化》,水牛出版公司,1989年,20页。
3.《论语·泰伯篇》。
4.《孟子·尽心上》。
5.吴光:《论儒学对知识分子性格的塑造及其利弊》,收录于《儒学发展的宏观透视》,杜维明主编,正中书局,1997年,383页。
6.于丹:《庄子心得》,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07年,9页。
所以洪修平指出1,儒家重的是人的社会性,因而在宗法社会中,它比较强调宗法伦理;而道家却比较看重人的自然性,比较强调个人的自主、独立和自由。在实现人生意义的途径上,儒家讲“入世”—“有为而成圣”,故有“修齐治平”、“内圣外王”等一套理论;道家讲“避世”—“无为而归真”,通过效法自然的“无为”来实现人生意义。
佛教的“出世”与“入世”
关于佛教的“出世”思想,国立台湾大学哲学系的杨惠南教授在评论台湾佛教(其实也包括国民党政府退居台湾之前的中国佛教)时2,曾提到传统台湾佛教的“出世”性格,至少包括四个方面:一是厌弃本土而盛赞西方世界;二是散漫而无作为的教徒组织;三是甚少参与社会政治、文化事业;四是传教方法的落伍。
他提到中国佛教在明朝,只剩禅、净二宗。但是到了清朝,尤其是雍正皇帝,除了个人倾向喇嘛教之外,还刻意地打压禅宗,提倡净土宗的念佛法门,使禅宗迅速没落。以至于到了清末民初,中国佛教不问其宗派如何,都以念佛为本3。而以阿弥陀佛为中心的西方极乐世界之净土思想,基本上就是一个主张厌弃世间(婆娑世界),而切慕往生净土的“出世”思想。在这种思想里,往往强调先成就自己,再利益众生。因此,除了一心念佛之外,很容易荒废了其他的利世实务。
这种“出世”心态,曾引起著名儒者如韩愈等人的严厉批评。但是到了明朝,儒、道、佛三教经过长期的冲突、交融之后,佛教在中国与儒家和道家形成了独特的互补现象4,甚至有“三教同源”的说法。换句话说,若是世态险恶,以儒家“入世”不得,以道家“避世”也不成,则有佛教的万法虚幻、唯心净土、即心即佛、轮回报应及天堂地狱等说给人以精神安慰。所以儒、道、佛三教彼此分工配合,正如禅宗大师憨山所说:“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精《老庄》,不能忘世;不参禅,不能‘出世’”。5
1.洪修平:《儒道佛人生哲学的互补》,收录于《对话二:儒释道与基督教》,何光沪、许志伟主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131页。
2.杨惠南:《当代佛教思想展望》,东大出版社,1991年,1页。
3.杨惠南:《当代佛教思想展望》,7页。
4.洪修平:《儒道佛人生哲学的互补》,收录于《对话二:儒释道与基督教》,何光沪,许志伟主编,138页。
5.《憨山大师梦游全集》,卷三十九。
事实上自明朝开始,佛教就提出“世间法则佛法,佛法则世间法”的说法。至此,讲求“出世”的佛教在中国终于“入世”而面向人生。20世纪80年代之后的台湾佛教,更有走向“入世”的倾向,似乎令人耳目一新。其实台湾佛教界的走向,应该可追溯自民国初年太虚法师的“人生佛教”。太虚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反宗教思想的冲击下,对当时佛教的腐败及佛教的“出世”精神,都做了深刻的批判与反省,因此他大力提倡以人生为中心的“人生佛教”。然而梁漱溟在由佛转儒之后,却攻击太虚的改革,坚持佛教追根究底还是“出世”的宗教。
因此,太虚在有生之年并未能看见中国佛教的改革开花结果。但是他的弟子印顺法师,后来却在台湾进一步推动“人间佛教”,并且蔚然有成。印顺法师以学术见长,曾以《中国禅宗史》一书在1973年获得日本大正大学博士学位。他是中国第一位获博士学位的比丘(和尚),在台湾佛教界可以说是一言九鼎。
印顺认为中国佛教衰微的根本原因是思想的缺陷1。因此他从天台宗、禅宗到净土宗,逐一批判传统的中国佛教,尤其对净土宗,言词更是严厉。而印顺自己所提倡的“人间佛教”,基本上是人文主义式的2,也特,别强调社会关怀。这可能与禅宗自慧能开始就在发扬“入世”的精神有关3。
目前在台湾的佛教界,号称有四大山头,就是星云法师的佛光山系统,证严法师的慈济功德会,圣严法师的法鼓山系统,以及惟觉法师的中台山系统。这四大系统都全力发展教育、文化及慈善事业,兴建大学、医院,拥有电视台及新闻媒体。但同时值得注意的是,这四大系统都是禅宗的成分居多,圣严与证严更直接或间接与印顺有关,都尊称印顺为“导师”。圣严近年来全力推动“人间净土”运动,证严则以慈善事业闻名于世,两人都是实践佛教“入世”精神的代表。
1.杨惠南:《当代佛教思想展望》,121页。
2. 杨惠南:《当代佛教思想展望》,115页。
3,杨惠南:《当代佛教思想展望》,166页。
基督教系“入世”或“出世”?
有人误以为基督教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出世”宗教,因此曾有人说基督教有“他世”情怀,儒家却肯定“现世”。其实基督教没有佛教“轮回转世”的观念,强调“仅此一生”。因此基督徒特别重视在有生之年善用自己的光阴、钱财在济世助人的事上。
所以,有“他世”情怀的基督教,在社会改革、慈善救济、捐资兴学上的贡献,却比一般社会大众高出许多,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反倒是肯定“现世”精神的儒家,却逐渐失去了救世的热情,不是存着“学而优则仕”的私心,就是逐渐转为“出世”了。
关于基督教究竟是采取“出世”或“人世”的人生观,可能耶稣自己的话最有代表性。耶稣曾说“你们是世上的光,是世上的盐”。基督徒有服务社会、扭转世界败坏之潮流的责任,这就是耶稣所指出的基督徒是“光与盐”的意思。圣徒保罗也曾进一步地说:
······使你们无可指摘、诚实无伪,在这弯曲悖谬的世代,作神无瑕疵的儿女。你们显在这世代中,好像明光照耀,将生命的道表明出来。2
1.《圣经·马太福音》5:13—16。
2.《圣经·腓立比书》2:15—16。
然而,虽然基督教强调“来世”的赏罚,但“来世”的赏罚却是以“今世”的贡献为基准的。因此耶稣说:“凡称呼我'主啊!主啊!'的人,不能都进天国;惟独遵行我天父旨意的人,才能进去。”耶稣离世前,在最后的晚餐中,他以下面这样的祷告,结束他对门徒最后的劝勉:
“我不求你叫他们离开世界,只求你保守他们脱离罪恶。他们不属世界······你怎样差我到世上,我也怎样差他们到世上。”2
所以基督教不能够以简单的“入世”、“出世”二分法来界定,因为基督教既非“出世”,亦非“入世”。以耶稣的话来说,基督徒应该是“身在世界,心却不属这世界”。换句话说,基督徒应该是心中另有所属(即属乎神),却又被差派到这世界来的人,正如耶稣基督“道成肉身”一样。
1.《圣经·马太福音》7:21。
2.《圣经·约翰福音》17:1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