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说禅论道:基督教与儒、释、道之对话
第三章、不可说之禅
“禅”肇始于古代印度人所谓瑜伽(Yoga)的智慧。瑜伽是精神集中的修炼,而禅的梵语是dhyana,英文则译为Zen,意思是“冥想”,因此禅是广义瑜伽实践的一个阶段。其方式是把心思集中在一定的对象上,而止息心的烦乱,借此得到“无我”的明朗智慧。
值得注意的是,印度、中国和日本的禅宗各派,虽然他们的教义是多种多样的,但是基本上却完全是由相同的冥想实践而来的。所以一般而言,当我们笼统地说禅或瑜伽时,自然可以指涉一切,却不免于暧昧。特别是当我们谈及所谓“禅文化”或思想一类的东西时,其暧昧性便越加严重。例如日本佛寺的庭院、禅画、禅诗等东西,在今天我们都把它当成是禅文化的代表。但究竟这些东西是什么样的禅文化呢?可能这就是见仁见智的问题了。或许那些东西不过是心境上的事而已,毕竟禅文化不一定要以哲学体系为前提。
此外反讽的是,在佛教各宗派中,原本是最不容易通俗化的禅宗,却散发出最通俗的魅力。这是日本的禅宗学者柳田圣山认为最不可思议的事1。因为禅宗是以严苛的出家与坐禅之道为始的,所以应该是少数精英分子的宗教。何况冥想的实践,其实是最难与一般现代人的生活连接起来的。
1.柳田圣山:《中国禅思想史》,吴汝钧译,台湾:商务印书馆,1992年,7页。
然而正由于禅的实践、思想、本质与现代生活不兼容,人们便相反地在非本质的情绪领域中,寻求禅的世俗化了。现代人对所谓的“一日禅”、“三日禅”、“七日禅”等短期的禅修活动趋之若鹜。但是禅的玄机与智慧,岂能在短短的三五天内就能悟得?连台湾的禅宗大师圣严法师也感叹说:“这想法未免太天真了吧!”这就是禅世俗化的一例。
禅思想的特色
何为禅思想?这是一个不容易回答的问题。倘若我们把思想看为是精神自觉的活动,则禅也有这样的东西了。但是柳田圣山认为,如果我们将“思想”看为是人人所公认的根源性真理的话,那我们必须说,在禅之中并没有思想'。而一般人所认为是中国禅的思想,则多半是道家老庄的思想,或儒家的思想。
因此当中国禅师把思想或哲学当成问题来处理时,几乎都是游戏的意味。因为他们认为人的妄想,才会误将实际为“空”的东西,看为“有”。这种对话,在汗牛充栋的禅公案故事里,屡见不鲜。而且研究禅的人,都喜欢强调它的超逻辑与非理性的思维方式。冯友兰也曾引用禅师名言认为2,所谓佛法中的宇宙论、心理学等知识,其实都可以说是“戏论之粪”(要丢弃之物),是“闲家具”(是用不着的)。因此这些因素都显示出,禅似乎与思想无缘。
柳田圣山在评论近代日本的禅学研究时说3,许多日本学者企图以西方的学术研究方法来研究禅,并将之介绍到西方世界。其中西田几多郎和铃木大拙偏向于哲学研究,而舍弃历史;宇井伯寿的《禅宗史研究》则倾向于历史研究,而忽视哲学。其实禅重视直接的体验,而无抽象的思想,所以离学术距离最远。现在却有人在思想上要把禅连接到近代的哲学上去。所以柳田圣山称之为好像“把最新的车,开到连基本工事都未具备的泥巴路上去!”
1.柳田圣山:《中国禅思想史》,8页。
2.冯友兰:《禅宗的“不道之道”与“无修之修”》,收录于《名家说禅》,吴平编,上海社科院出版社,2002年,20页。“戏论之粪”系百丈怀海语,“闲家具”则是药山惟俨说的。
3.冯友兰:《禅宗的“不道之道”与“无修之修”》,收录于《名家说禅》,吴平编,13页。
再者,中国禅宗的创始者的慧能(这是依据多数学者的意见'),一反之前佛教各宗(甚至包括到五祖弘忍为止的禅宗)强调念佛、坐禅、研经、观心的传统修炼方法,认为禅不应当拘泥于外在的形式,最重要的乃是内心体悟。他说:
佛是自性作,莫向心外求。自性迷,佛即众生;自性悟,众生即佛。
这就跳过了其他各种繁琐的“渐修”方法,单刀直入地求大彻大悟、立地成佛。慧能主张佛在心内,不在心外,心之外的佛都是假佛。依据这样的说法,举凡造寺、布施、供养、念佛,都不算功德,都不会使人成佛。慧能也否认修行必须出家,也不需要所谓“三学”的“戒、定、慧”。所以胡适认为慧能所提倡的“顿悟”,是佛教的“革命思想”。这使得慧能所创的南宗“顿教”成为禅宗的正统,也成为佛教的主流之一。
语含玄机的禅语录
在禅宗的起源故事“拈花微笑”中3,就强调了禅不是用言语可以表达的这一特色。相传释迦牟尼某日在向弟子们说法时,随手拈起一朵金色花朵,然后微笑静默不语。当弟子们正在大惑不解时,佛陀的大弟子摩诃迦叶也破颜微笑,似有所悟。佛陀乃将金花交给迦叶,说:
1.刘长久:《禅说》,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15页。
2.胡适:《中国禅学的方法》,收录于《名家说禅》,吴平编,3页。
3.《五灯会元》卷一。
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
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相传这就是禅宗的起源。虽然这故事经过胡适及学者考证认为是中国禅师后来所捏造的,但是不可否认,这故事清楚表明禅宗(特别是南宗禅)“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真意。铃木大拙也说,禅之所以尽可能地避免诉诸言辞,为的就是要人们自己去了悟那弦外之音、言下之意1。
其实禅学的各种方法,说穿了就是讲求一个“自觉自得”。因此资质特佳的人(如慧能),就能顿悟顿修、无法可循。但是鲁钝之人就只好渐修渐悟或渐修顿悟了,方法也就免不了。胡适指出禅宗许多怪异的教学方法,大多是从马祖道一开始的2。他那“触类是道,任心为修”的方法,是不靠语言文字来解说传授的。只用许多奇特古怪的动作,或杖打、或竖拂、或喝踢,甚至打耳光,这些举动本身都没有什么意义;或说一些似通非通、答非所问的话,叫做“话头”,无非是给人一个谜中谜,让人自己去参悟,这叫“禅机”。总之,以不说法来说法,避免用语言文字的方法,这就是南宗禅门的特色。
但是后来的禅师们,为了将自己的证悟心得传授给弟子们,便将师徒们的对话,整理成许多的“禅问答”,后来称为“禅公案”(“公案”一词是唐朝末年的流行语,意思是“权威性的案例”)。这些禅问答,是禅师为了帮助弟子领会禅的真髓所运用的一些令人开悟的手段和方法,因此后来就借此发展出所谓的“参公案”的禅修法来。
最初中国佛教的经典,是以汉译的经藏(佛陀的启示)、律藏(佛教戒律)和论藏(注释的论著)“三藏”为中心,经过训诂和整理而成的。自从这些禅语录出现,佛学的研究就起了很大的变化。因此在佛教《大藏经》内,有关禅宗的文字作品,可能超过其他宗派。这与原先“不立文字”的立场,已经大异其趣了。
1.铃木大拙:《耶教与佛教的神秘教》,徐进夫译,志文出版社,1992(再版),39页。
2.胡适:《中国禅学的方法》,收录于《名家说禅》,吴平编,5页。
最早收集禅语录的是北宋临济宗的汾阳善昭禅师,他收集了一百则。后来杨岐派的圆悟克勤(1063—1135),以云门宗的雪窦重显的“颂古百则”为蓝本,编辑了《碧岩录》十卷,使文字禅在民众及士大夫间广为流行。宋朝以后,禅公案已经编辑成《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禅宗集成》、《指月录》等书,收集了超过一千个以上的公案。但是胡适认为,现存的五部《传灯录》(禅宗特有的记史方式)中的禅问答,恐怕有70%是后人捏造的2。因为既然悟道是纯然主观的经历,也就最容易作假,最容易拿来骗人了。
即便如此,不可否认这些禅语录与孔子的《论语》、柏拉图的《对话录》等,不但风格相似,而且其思想及文学之美,都可以被视为人类文化的珍贵宝藏。
但是宋朝以后出现的大量禅语录,也使禅宗由“内证禅”走入了“文字禅”,甚至禅院中的“参公案”研修,也逐渐形式化、知识化,有人称之为“绕路说禅”3。时至今日,所谓的“禅问答”,甚至已变成“不可解的对话”之代名词了。这样一来,原本通俗化的禅,掺入了一些玄乎其玄的文字游戏,固然成为文人、士大夫等知识分子津津乐道的东西,却已将一般大众拒之门外了。
从“超佛越祖”到“呵佛骂祖”
冯友兰说禅宗自以为他们所说的佛法,是“超佛越祖”之谈4。因为他们认为佛教各宗都只是“教”,只有禅宗不但是“教外别传”,甚至是“教上别传”,所以是超越的。由于慧能不识文字,所以他不受佛教经论的限制,往往摆脱繁琐的旧解释,别出心裁地凭己意作出新解。慧能曾说:
1.刘长久:《禅说》,33—34页。
2.胡适:《中国禅学的方法》,收录于《名家说禅》,吴平编,7页。
3.刘长久:《禅说》,121页。
4.冯友兰:《禅宗的“不道之道”与“无修之修”》,收录于《名家说禅》,吴平编,12页。
见闻读诵是小乘;悟法解义是中乘;依法修行是大乘。万法尽通、万法俱备,一切无杂,且离法相,作无所得,是最上乘。
既然一切法相都该抛弃,因此连佛也该丢了。后代的禅师们便大力地发扬这种思想。例如慧能的六世弟子德山宣鉴(780—865),便有一段著名的“呵佛骂祖”的公案'。他说:
我这里佛也无,祖(即达摩等祖师爷)也无。达摩是老臊胡,十地菩萨(文殊和普贤)是担屎汉,等妙二觉(即佛陀)是破戒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驴橛(即束缚);十二分教(即十二部佛教经典)是鬼神簿,拭疮疣纸;初心十地(即菩萨)是守古冢鬼,自救得也无;佛是老胡屎橛。
这种惊世骇俗的言论,在禅师口中是屡见不鲜的。另外一位同时代的禅师,也是临济宗的创始人临济义玄,也有一段惊人的话:
欲得如法见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夫大善知识,始敢毁佛毁祖,是非天下,排斥三藏教。
虽然说只有高僧才敢呵佛骂祖,但是也造成后世的“狂禅”等类的混乱。因为依据如此说法,禅宗既不必拜佛,也就不需要念经了。在另外一段公案故事中,沩山灵佑曾问仰山慧寂说:“《涅槃经》四十卷,多少是佛说,多少是魔说?”仰山回答说:“尽是魔说”。2
1.《五灯会元》卷七,德山宜鉴禅师。
2.《五灯会元》卷九,沩山灵佑禅师。
如此回答是因为禅师认为,如果把佛经执着为佛法本身,就为魔所蒙蔽。这也是为何禅师们会用如此激烈的言词,来打破佛经、祖师甚至佛陀等一切的权威。换句话说,禅宗基本上是否定佛经本身具有任何独特神圣地位与价值的。
当然,佛教其他的宗派,甚至禅宗里的北宗,都未必认同某些南宗禅师的此种革命性观点。相反地,各宗都有自己偏好的经卷,如天台宗的《法华经》、《无量寿经》和《观普贤经》,净土宗的《阿弥陀经》、《无量寿经》和《观无量寿经》,密宗的《大日经》、《苏悉地经》和《金刚顶经》等。然而他们虽然极为重视自己宗派的佛经,却未必认为所有其他佛经都有同样的价值与地位。
所以,不可否认的是,佛教对佛经的态度,基本上与基督教、犹太教与伊斯兰教是大相径庭的。因为这三种宗教都强调他们的宗教经典(如《圣经》、《可兰经》)是来自于神的启示,所以有绝对的权威性,也是不可擅自取舍添删的。也因此宗教学者将这三种宗教并列为“独一经典的宗教”(The religions of the Book),而将佛教、印度教、锡克教等类 宗教,称之为“众经典的宗教”(The religions of books)。前者强调经典是 由神而来,是由上而下的“启示”;后者则强调经典只是人的作品,是个人由下而上的“领悟”。
耶稣的禅语录
在铃木大拙所著的《耶教与佛教的神秘教》一书的附录中,他选录了一些所谓的“耶稣禅语录”。但是由于他取材于Sohl和Carr编写的《禅的福音书》(The Gospel According to Zen),所以所选的15段语录中,2/3并 不是《圣经》上所记载的(或意思有很大的出入),这是需要注意的。
然而如果我们问:耶稣是否也说过一些富有禅意的“禅语”?我想答案是肯定的。只是耶稣的禅语不是在玩机智游戏,不是作思维的辨证,也不是故作玄虚地说谜语。他比较常用言简意明却含义深刻的比喻,或以“似非实是”、“似反实正”的表达方式,来叙述一个吊诡式的“悖论”(Paradox,或称“二律背反”)。《圣经·约翰福音》中“一粒麦子”的比喻,就是耶稣有名的一段“禅语”。
耶稣说:“人子得荣耀的时候到了。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爱惜自己生命的,就失丧生命;在这世上恨恶自己生命的,就要保守生命到永生。”
乍看之下,耶稣的后半段话与一些近代心理学家的研究结果似乎相呼应。研究自杀现象的心理学家发现,在世界各民族中都有一个共同的现象,就是女人的自杀倾向比男人高,但是真正自杀而死的,却是男人比女人多。换句话说,女人一方面经常抱怨儿女不听话、老公不解风情、公婆难伺候,口里也会唠唠叨叨地说“去死算了”,却总是没有采取行动,而且都活得比男人还长。男人反倒往往闷不吭声地就自杀了,死前没任何迹象,也不作任何交代。
难道耶稣在说这个吗?当然不是。那耶稣的话奥妙何在?
其实在这段话中,耶稣先用了一个浅显易懂之“一粒麦子”的比喻,然后才说了一段似乎语含玄机、扑朔迷离的“悖论”:“爱惜生命的,反而会失去生命;但恨恶生命的,却会得着永生。”
要了解这段话,首先要知道,耶稣用了一个文字游戏。因为在中文及英文里,都只有一个词代表“生命”(life)。但是在新约《圣经》的希腊文,却有两个不同的词可以表达“生命”。一个是zoe,这是英文zoo(动物园)及zoology(动物学)等词的词源。在《约翰福音》中,zoe 常用来代表属灵的、永恒的生命。另外一个希腊词是psyche,这是英文 psychology(心理学)及psychic(心灵的)等词的词源。在《约翰福音》中,psyche则常用来代表属肉体的、短暂的生命。所以这段话可以意译如下:
1.《圣经·约翰福音》12:23—25
人若爱惜自己肉体短暂的性命(psyche),就会失丧属灵的生命(zoe);然而这世上恨恶自己性命(psyche)的人,就会保有生命(zoe)到永远。
其次,解答这个双重的“二律背反”之悖论的钥匙,却是在那浅显的比喻里。一粒麦粒和一株结满了麦穗的成熟麦子,固然都是生命,但是却代表不同的境界。正如苹果的种籽与苹果树的对比一样。前者虽然也是一种生命,但是其无穷生命的潜力,却被种籽的外壳包裹住了,不能完全绽放。只有肯将种籽“埋了”,就好比入土“死了”,生命才得以完全被释放出来。所以,你看一棵果实累累的苹果树,与一粒小小的苹果种,岂不是有天壤之别吗?
人的生命也是如此。一个执着于个体“自我”(ego)生命的人,因过分强调自我的权利、自尊、我见、我闻,反而会失去那真正丰盛的生命。相反地,那些愿意舍弃“自我”的人,如同耶稣,为人类的罪走上十字架,却将得着丰盛的生命,而且带来生命的延续。所以,耶稣强调要作他门徒的人,都得“舍己”(deny yourself)背起自己的十字架来跟随他。
在禅公案里,佛教禅师们也常常强调要破除“我执”,这一点与耶稣的话,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佛教的破除“我执”,其主要目的在于去除人心中认为善恶、黑白、美丑、对错是彼此对立的那种“执着”观。而耶稣所说的意思,却是强调两种生命境界—即“自我中心”与“神为中心”—的抉择。所以,两者内涵其实并不相同。
像这类的“耶稣禅语”,在四本福音书中是屡见不鲜的。其中较著名而且值得玩味的有“健康的人与病人”2、“爱大赦免也大”3、“该撒的物归给该撒”4等。
1.《圣经·路加福音》9:23—24。
2.《圣经·马太福音》9:10—13。
3.《圣经·路加福音》7:36—50。
4.《圣经·马太福音》22:18—22。
历史上许多名人都对耶稣所说的话赞叹不已。例如,印度圣雄甘地就极为欣赏耶稣在《马太福音》第五章到第七章的“登山宝训”。而耶稣所说的比喻,也被许多人认为是极佳的寓言范例。另外耶稣的一些名言,也都是颇富禅机的话。
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印度诗哲泰戈尔曾说:“伟大的真理,往往像碧绿的大海—清澈、深睿;而有些人所说的哲理,却像一缸黑墨—黝黑、混浊。”耶稣所说的话和比喻,就像真理的大海一样:朴实、清晰,却又向人发出挑战、发人深省。这算是另一类的“禅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