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叛教者
才子的生死
4、
康慕灵后半生中最让他放不下的就是南阳路的聚会处会堂,他一心就是要向政府要回这个会堂。他后来在政府的基督教三自爱国机构里,官做到很高,他锲而不舍地要求政府落实宗教政策,将南阳路礼拜堂还给聚会处。
一天,秦朝圣和妻子突然来探访他,康慕灵一看到秦朝圣,就说自己正在努力要回南阳路会所,不让大家的付出白费。
秦朝圣却突然跑过来握住他的手说:
给上帝的一点都不会白费。即便南阳路会所没了,上帝也存留了大家摆上的每一点滴。
他很惊讶,就用目光去问站在门边的秦太太,秦太太一个劲地点头,一副喜极而泣的样子,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我真是个罪人!
秦朝圣突然跪下了,他长得很高大,这一跪仿佛震得楼板都颤了颤。他说了这几个字,就开始嚎啕大哭。哭了好一阵才开始说他昨晚的经历。
我离开主已经二十多年了,我不信他,我恨他,然后我就刻意忘记他。这二十多年中,我努力学马列,一心要让自己从里到外地变成新中国的好公民,但没有人相信我,政府也不相信我……后来我就开始抽烟喝酒了……
这两年政府不太管了,妻子他们就又开始聚会。而我,我总是打她,也打儿子,因为他娘俩总为我祷告,我一看到人祷告就生气,特别是看不得他们娘俩祷告。昨晚,我又揍了他们,揍完了,心里就痛,痛得熬不住。我想我这生是完了,既成不了个基督徒,也成不了个好人民,我还是死了吧!至少我死了,可以放他们娘俩一条生路。
听他这样讲,门边的太太哭得更历害了,嘴里却喃喃着,谁都不知道,但他知道,主知道啊,感谢主……
秦朝圣用康太太递过来的小毛巾擦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继续说。
我打开了窗子,我们家在三楼,我就有点犹豫,怕跳下去死不了,若残了就更麻烦了。但不跳也没有别的路,我想只要头朝下应该就是可以死的。就在我要一头栽出去时,我听到有人敲门,我就过去开了,外面却没人。我走回来又要跳,又听到敲门声,回去开了还是没人。我就对自己说,一了百了,别犹豫了!这次我迅速地一条腿跨到了窗台上,却又响起了敲门声。我气得要命,想自己要寻个死都不容易,就怒气冲冲地骂:要死了!还要敲门?啥人?
然后就听到一个很轻的声音说: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一下子想到了在耶稣墓门的马利亚,我心里就认出了这个声音。主,是你?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甚至恍惚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从楼上跳下去了。这个声音又说:是我,我二十几年都在敲你的门。
太真实了,比真实还要真实,我知道这是主耶稣的声音,说不出为什么,按理我已经不信多年了,二十多年来都没有祷告过,我不应该还能认出主的声音,但那一刻,我就是认得,想否定都不行……
秦朝圣突然捂着脸嚎啕痛哭起来,哭声中充满了愧疚也充满了幸福。康慕灵不敢出声,他的心也仿佛和昨晚的秦朝圣一样咚咚地被擂响,好像一面马上要被敲破的大鼓。他只能等着他哭停继续说下去。
我,我,我知道是主,就哭了,说,你没离开我啊?
主怎么说?康慕灵见他又哭,就急着问了句。
他,他就说,没有,我只是让你知道你是谁。这下我就站不住了,回身从窗台上跨下来,匍匐在地大哭。我对主说,主啊,现在我知道我是谁了,我真是个罪人,我一直以为自己爱你,我以为我敬虔,是舍弃一切跟随你的。这二十年,我真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了……
秦朝圣的每句话都砸在康慕灵的心里,他不由地向主叹息,主啊,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上帝却默然无语。
……
秦朝圣的来访原本是可以卸掉康慕灵心中对南阳路的负担的,但他却不肯放下,也许他只有天天想着这事,只有牢牢地让这个负担压着自己,才可以不去想更多的事吧?
八五年后,康慕灵和妻子双双中风瘫痪在床,任崇心接替了他在政府里的所有工作和职位。虽然他们一生都在一起做事,很多他签名的文件都是任崇心写的。是任崇心以卓越的政治头脑为他这个老师保驾护航,使他没有受过太多的苦也没进过监狱,甚至一直能够讲《圣经》、带领祷告……但到康慕灵的晚年,他最不愿见的正是任崇心。
只要有政府的人来看他,康慕灵还是要提归还南阳路教产的事,他甚至在心里觉得,只要能要回这所凝聚着老聚会处人所有心血的礼拜堂,自己这一生背的骂名、心里的罪疚就都得偿了。但直到他过逝,他也没有为聚会处要回这所曾经是聚会处所有人的骄傲的大会堂。
康慕灵是一九九三年的初秋死的,死前的那个晚上,有过去聚会处的老同工来探访,他们告诉他七六年被改建为静安体育馆的南阳路会所,后来生了很多白蚁,教会要回来也不能用了,听说政府要推倒重建,已经列入了市政规划。那两座三层小洋楼当时住进了许多户居民,现在被改成了美容院和餐厅……他们说这些的意思是想让这个老人放下这个重担,不必再为一个已经不能用的会堂揪心了。
来访的人走后,康慕灵对着窗外秋夜高高挂着的月亮,吐出一口气……又一口……渐渐只有出气没有入气了。到天亮时,家人发现又高又胖的康慕灵已经冰凉了,但他的脸上却没有痛苦,是一种坦然的静默。
追悼会来了很多人,这些人有许多是文德里聚会处的老人,他们怀着各样的心思来看看他最后的样子,但没有一个人能走进这张静默的脸,去窥视他最后的心思。
追悼会结束时,大家一起唱了一首康慕灵年轻时写的赞美诗。
哦,主耶稣,每想到你,我心便觉甘甜。
深愿我能立刻被提,到你可爱身边。
世上并无一个妙音,能把你恩尽唱;
人间也无一颗情心,能把你爱全享。
但那最能使我欢喜,尚非你爱你恩。
乃是你的可爱自己,最满我情我心。
你比美者还要更美,你比甜者更甜。
除你以外,在天我心何归?
除你以外,在地我心何恋?
一周后,同样瘫痪在床上的康师母也过逝了,过逝前一天,她轻轻地反复唱着这首歌的副歌。这首歌是丈夫年轻时写的,他们俩第一次在张恩荣家相遇时,他就唱了这首歌。
主,你如一棵美丽凤仙,显在山野葡萄园
殊姿超群,秀色独艳,我心依依恋恋……
康师母的脸上不是面具般的静默,而是恋爱中少女的甜蜜。她一生都爱着,爱着耶稣,爱着丈夫。
康慕灵死后的三年中,任崇心拼尽全力做的一件事就是完成了《基督徒聚会处》,这本书的初稿他早就写完了,但老师康慕灵一直劝他不要出版,康慕灵的理由是事情已经都过去了,不要再控告那些逝去的人。
任崇心却始终不能放下,最后这十多年中,他眼看着上海乃至全国的聚会处再次兴旺,眼看着李夜声再次被年轻一代捧为神一般的人物,而他这个为保住聚会处不惜背负各种骂名的人,却被刻意地忽略,甚至被人们在心中钉上了耻辱柱。
难道造成聚会处大崩溃、大失败的不是李夜声,反而是自己吗?难道李夜声因为死在了监狱,就成了完美无瑕的殉道者,那些私德和经济上的污渍都可以被一杯黄土盖住?而自己一生自爱,没有违背《圣经》里的律法,也没有犯世间的法,反而成了个蒙羞的人?
康慕灵瘫痪在床的八年中,任崇心虽然出于尊重他,没有出版自己写的这本书,但他不止一次地在各种聚会中讲李夜声的私德问题,这引起了新一代信徒的震惊。他们和当年的康慕灵、任崇心一样,因为读李夜声的文章,而觉得对《圣经》和上帝心意有如此透彻认识,对罪和私欲有如此剖析鞭挞的人,一定是个完美的人。何况上帝如此大用他,他必是合神心意的人,合神心意的人必是个圣洁的人……
这些年轻人因为任崇心的话而迷茫,继而愤怒。不是对李夜声愤怒,而是对任崇心愤怒,他们相信这一定是他编造的。常常有人来到康慕灵病床前,问他是否有此事。康慕灵只能说,我们都是罪人,除了神以外,世上没有一个良善的,没有一个是义人,完全人。李弟兄不是神。
虽然康慕灵坚持不再论断弟兄,但他这样说等于就是默认了任崇心说的事并非虚言,气忿忿来问的弟兄就沮丧地回去了。康慕灵一直不愿见任崇心,但为了这事曾特意请来任崇心,劝他不要再说这些事。这些事曾经让那一代的许多信徒心里冷淡,甚至有的因此离开上帝十几、二十年,现在为何还要让这些事影响年轻一代信徒呢?
任崇心说,这是为了信仰的真实,上帝最恨恶的就是崇拜偶像,因为聚会处高举人而不是高举神,所以上帝就显出这人的本相来。
康慕灵无法说服任崇心,他不得不承认他说的都有道理,但这“道理”却无法遮盖他言语背后复杂的私心。康慕灵就不再看他了,黯了眼神,幽幽地看着窗外说:
我们做的事都有道理,但最后到上帝那里交账时,交的不是道理而是心。
康慕灵死后,他的学生任崇心还是出版了这本《基督徒聚会处》。又过了一年,他因病卧床不起了。
入秋后的一天,他坚持要求家人带他去苏州郊区的墓地看望了黄愚志,黄愚志是一九七零年以反革命罪在上海人民广场接受万人公审,游街示众后被立即枪决的。那次公审,任崇心借故没有去,之后虽然知道表兄埋在这里,但也一直不曾来墓地祭拜。
文革结束后,任崇心积极地要帮黄愚志平反,但黄愚志的家人却坚持逝者一贯遵行的原则不申诉。
秋天,不是扫墓的季节,荒草爬满了小小的石刻墓碑。任崇心让家人离开,独自一人用力地推着轮椅的轮子靠近墓碑,翻身从轮椅上下来,也许是脚下无力,他一下子跪在了墓前。
愚之表兄,我来看你了。
任崇心觉得自己心里的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但其实他的双眼空空地睁着。
愚之,你走得真好!我一直不敢来看你,我怕到你这来。但今天我可以来了,我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死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去你在的地方……我一定是要来看你的,再难也要来的……
愚之,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我那时一直呆在公会里,你不介绍我认识康老师,我就不会来聚会处……不会,不会遇上李夜声。若不遇上这个人,我的生命该是多少美好。不会有迷失般的崇拜,不会有绝望后的愤怒,特别是,特别是不会自以为聪明地去玩政治……
最后,我们都被政治玩了。他被玩死在监狱里,他就成了殉道者,最后是他赢了。而我被玩得死不了,成了个人们避之犹恐不及的叛教者,是彻彻底底地败了……这是上帝的选择?还是我们自己?
任崇心的心突然像是被一只钢铁的机器手抓住了,越抓越紧,就像个西红柿被慢慢抓烂,但有着西红柿没有的巨痛。他仿佛听见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声枪声,看见了表兄眉心和胸口涌出的血。他突然就失去了声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墓地的荒草摇曳着,天很高很蓝,墓碑微温。他摸着摸着,像是在寻找那只熟悉手掌中的掌纹。还有什么可说呢?
扫墓回来后,任崇心就一直没能再说出话来,他自己反而安然了。家人却很着急,看了几个医生,西医查不出问题,说是心理性的障碍,中医说是急火攻心。任崇心的病加重了,医生说可能出不了这个秋。他按照政府给的级别住进了特护病房,但他所住的病房连续三个护士要求换人,她们都说白天这位病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晚上却总是大喊,捆绑!捆绑!而且那个房间和那张病床阴森森的。
女儿不相信,要求陪夜,到了晚上她却吓得也跑出了房间。护士要打针,她只好又陪着进去。夜灯下,屋子里黑影憧憧,森冷森冷的,任崇心赤身躺在一条床单下,却仍在喊,热死了!热!捆绑!捆绑!
她们赶紧打开屋里所有的灯,即便这样,她们走近那床时仍像是走进一个黑冷的山洞。护士说只能夜里打开全部的灯,否则没人敢走进去,女儿却心疼父亲,因为只要开着灯,任崇心的眼睛就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惊恐和不安,甚至白天也要关上窗帘。
这样的日子拖了半个月,一天,医院通知家属说他昏迷了,估计要走了。他们就赶紧去医院,和家人一起来的有几个教会里的人。护士说昨晚她要来给他打针时,在门口就见他从床上起来了,赤裸裸地站在落地窗前,窗帘拉开了,他双臂高举着趴在窗上。护士不敢走进去,而且也觉得不可能,因为他已经卧床一段时间了,根本不可能起床。
那你昨晚有没有给他打针?
任崇心的儿子一把抓住护士问。护士就低了头,吞吞吐吐地不知在嘀咕什么。
那就是你们医院弄死了父亲……我要找你们院长去。
弟弟还在吵,姐姐就拉住了他说。
别瞎说,父亲还活着。再说,也不要为难医院,父亲是慢性病,少打一针并不会致命。
我,我没有不给他打针,我只是想等天亮了……护士轻声辩解。
我父亲趴在窗上做什么?任家女儿问。
不,不知道。好像没做什么……不,好像是想出去。对,我听到他嘴里说,出去,出去。
胡说!我父亲好长一段时间不能说话了,这一切都是你编的!
儿子又愤怒起来,他已经看见了几个教会里的人眼中异样的神情。
我没瞎说,你问姐姐,她在这里陪过夜。他白天不说话,晚上……梦里就一直会叫……
好了,不用说了。女儿打断了护士的话。
正在这时,另一个护士从房里跑出来,对任崇心的儿女说,任主席醒了,他让你们进去。
他们进去后,见屋里竟然是一片明亮,窗帘拉开了,窗外的阳光浓浓地披着树叶的金黄流进来。父亲像是醒过来的人,目光清澈,他们看着他,很难相信护士描述的昨夜的情景。
他们一人一边坐在父亲的床边,自母亲过逝后,他们一家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父亲动了动手指,手背上插着的针头管子都已经拔去了,修长的手指仍是那么苍白而充满了书生气。当杂志编辑的女儿不禁想到,若是这双手这一生写的都是小说和诗句,以父亲的文才一定能成为一个不错的作家。但这双手写的所有才华横溢的句子和文章,都在彼此否定,彼此覆盖,最后又纠结着陆陆续续地投身于政治的洪流,被冲走了,尸骨无存……
孩子,父亲这辈子错在了政治。你们,你们要好好信耶稣。
任崇心给他儿女留下了这句话,就走了。
这句话是他承认自己这辈子没有好好信耶稣?还是表明他自己最后还是信耶稣的?各人都有各人的判断,但这些判断其实与走了的任崇心已经无关了。
任崇心最后在医院里的情景,被添油加醋地渲染传播着,有人甚至很肯定地说他最后是被鬼附了体。人已经死了。还活着的,被他害过的,老聚会处的弟兄姐妹们都在心里赦免了他。他们都老了,都忍不住穿过那个不愿回忆的年代回到从前,只有这些被时代和政治的绞肉机绞过的人,能彼此明白吧?
但大家还是因为各种原因,或是没有原因的情绪,而缺席了任崇心的追思礼拜。在他的追思礼拜上,他得到了一个政治性的盖棺定论,这算是他一生追求政治正确的回报吗?
无论如何,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