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叛教者
江南梅雨季
1、
李述先走后,李如是一直在思考着他说过的话。她那惯性的神学思考和信仰良心都大大地受到了震动,而那一年,整个中国都在大震动中。
十月,冯玉祥发动了北京政变,包围总统府,成立国民军,废除帝号,大清帝国的最后一位皇帝爱新觉罗溥仪离开了紫禁城。原本这事与李如是她们真是毫无关系,却因为冯玉祥号称“基督将军”,而引起神学院中不闻世事的神学生们,也在事件过程中热烈地议论着。李如是听着,心里第一次感到世界上的动荡也刮进了宗教的帐幕中,她本能地有种抵抗和反感。
那些日子竟然有个清朝遗老的孙女来读神学院,也有人说她是宫里出来的,她的脸很苍白,文字功底极好。有人把她介绍给李如是,她和她聊了聊,问她为什么来读神学院,那女子一脸的暮气,说看透了这个世界的虚空。李如是最后却没有留她,只对她说,你要服事的耶稣并不在这个世界以外。
女子走后赵心洁很不理解,觉得老师不该放弃这么好的人才。她问李如是,耶稣不是说他的国不属这世界吗?
李如是没说话,她心里只是直觉地不喜欢这女子身上的厌世。
赵心洁却仿佛能读到她的心,又说,厌世有什么不好?我们不就是要离开这个世界吗?耶稣不就是避难所吗?
廖文君见老师不说话,就反驳心洁说,基督教是入世的,不是出世的。否则我们就不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了,更不要传福音给世人了……
李如是听着她俩的对话,心里的清楚下隐着缕茫然,出世、入世、离世、在世……人的信仰中有可能完全不混杂着原本的文化吗?人有可能准确明白上帝的旨意吗?或者,只是一种半无知地被带引?
第二年,一九二五年,上海等地的日本纱厂,先后发生了数万工人举行的大规模罢工。五月中旬的一次罢工中,日本资本家开枪打死了一个工人,并打伤十余名,被打死的工人是个地下共产党员。三十日下午万余群众聚集在英租界南京路老闸巡捕房门首,要求释放被捕学生,高呼“打倒帝国主义”等口号。英国巡捕竟开枪射击,当场打死十三人,重伤数十人,逮捕了一百五十余人,造成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于是,由共产党领导的反对帝国主义暴行的运动,即“五卅运动”在上海爆发,并迅速席卷全国。
王慕真从上海来到南京,心惊地说到上海所发生一切,特别是街上民众对帝国主义的激愤,以至西方差会的一些宣传士都感到了不安全,有的不再公开活动,也有的暂时回国了。李如是她们对共产党,及其所领导的反帝国主义运动并没有什么认识,甚至也没觉得有认识的必要。虽然义和团运动和惨绝人性的教难并未过去太久,但她们根深蒂固地自我局限在中国教会中普遍持有的,远离政治的观点中自我封闭着。
这次李如是只是感叹了一句,李弟兄想的也许真是上帝的心意,中国教会要脱离对西方公会的依赖,要自己有独立的教会。
纺织厂的工人当然愤怒资本家开除工人,那可是他们,甚至是他们一家活命的保证。不过,若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国人的资本家,工人就不恨他们,不愤怒了?
赵心洁这样说的时候,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同意把帝国主义当作愤恨的对象。“帝国主义”这个词包括了所有西方来的人,和他们在中国办的事?
有黑心的日本老板,开枪的英国巡捕,但也有很好的日本人啊,英国和其他西方国家来华的宣教士,开办了那么多医院、孤儿院、学校等……还有神学院。我想想那些整天和我们在一起的西人宣教士们,就觉得没法把他们归入帝国主义。
但如果是在英国本土,英国人抗议游行,就算是闹事,警察也不会轻易开枪吧?廖文君说。再说……
廖文君想说,即便是在教会里面,西人宣教士,西人差会也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只是她在心里想着却没说出口。
李如是却仿佛听得见她心里的声音。她说。所以,无论如何,李述先说的还是很有道理,中国基督徒应该回到《圣经》上,来建立我们自己的神学,而不是全盘接受西方的教会传统。
……
即便是在这样的政治风云和社会动荡中,基督徒们想的也仍然是他们的灵魂。不关心政治,甚至不关心社会,让不少基督徒们似乎隔离在了民族性的愤怒之外。
七月,李如是决定受浸洗礼。赵心洁和廖文君也要参加,于是她们三人就托王慕真去请余天慈从上海来南京为她们施洗,但余小姐却拒绝了。王慕真独自一人坐船来南京时,她以为李老师会很失望,但她却没有。
王慕真没带什么行李,她们四人就从下关码头一路缓缓走回去。
七月的南京虽然热,却还没脱净春天的清凉。傍晚了,太阳不肯快快地掉下去,用最后显在空中的一片热唇,吐出桔红的光泽。这光泽把四个女人素色的棉质和麻质旗袍染了层淡淡的金红,以至她们的心情也被涂成了这美丽的颜色。
其实,余小姐不来也是主的美意。李如是平日里严肃的面容此刻在淡红的夕阳中,线条融了,软软地浮动着一种极动人的美。我想耶稣是想与我们直接地亲近,建立一种特殊的关系。她说着,脸上难得的微笑与此刻的晚霞极为匹配。
可是,找谁来为我们施洗呢?赵心洁焦急地问。
李如是转回头来看着她,脸上有一种为母的温柔与坚定。她说,经上不是记着,耶稣对门徒说:“你们要去,使万民作我的门徒,奉父、子、圣灵的名给他们施洗。凡我所吩咐你们的,都教训他们遵守,我就常与你们同在,直到世界的末了。”李弟兄说的对,这是给所有基督徒的使命,既然是给所有门徒的,就不是特别给有什么头衔,或是有什么特别恩赐特别能力的人。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都应该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来为愿意接受耶稣生命,成为基督门徒的人施洗。我们这里有四个人,还不够吗?
李如是看着自己这三个学生,也是三个最亲密的灵程同行者,她们三个的脸都红红的,充满了一种神圣的光辉。
廖文君忍不住问了一句,真的可以吗?
王慕真见李如是正看着她,就将一个坚定的眼神送过去,微微点了一个头。
既然我们要决心脱离宗派,要真真切切地,按照《圣经》里描述的那样受浸礼,实实在在地与基督同死同埋同复活,那就最好不掺杂别的。李如是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向着远方的夕阳走去。
那天,她们的步子越走越快,没有商量就不约而同地走向一个方向,她们心里都觉得这事是不能等的。当她们快步经过大锏银巷,一起走到玄武湖边的那个亭子时,她们才停下来,互相看着,传递着欣喜与激动。
突然,赵心洁笑了起来。
啊呀!我们今天简直就是女飞毛腿了!这实在是神迹,我们怎么就能走到这里了?而且都没觉得。文君,你看,我连汗都没出,平时我是最容易出汗的。
文君的手被她拉着去摸她的额头、后颈。果然,这个有着苹果般的脸,健康丰满,最怕热的心洁,今天竟然没出汗。不由也欢喜地叹了声,真是神迹!
就是嘛!慕真姐,你想,就她这么个林黛玉似的人儿,竟然也能走那么长的路,而且还没落在后面,这不是神迹是什么啊?
心洁顽皮地眨着大眼睛看了文君一眼,调侃道,你说刚才上帝是怎么帮你的?是不是给你脚下按了两朵小风云?还是把你贴在我背上飞过来的?呵呵,我刚才就是觉得背上热乎乎地。
谁要贴你背上啊!嗯,我想上帝是用一阵清风把我们送到这里的。
文君一边应着赵心洁,一边望着石桌的桌面,想到一年前那个月光明亮的夜晚,想到桌上映着的他的影子和桂枝的影子。她抬头去看李姐,想看看李姐有没有想起那一切。李如是的目光和那个晚上一样,停在湖面上。
我们就在这里受洗吧。李如是说。
……
那天,她们四个就在亭子里跪着各自祷告,谁也没有注意到别人有没有哭,只知道自己哭得就像那些出嫁的姑娘,不过她们的新郞是披着血衣又披着光芒的,就像此时的天和水。
当她们不约而同抬起头时,脸上的泪都在瞬息间被夕阳的绢帕抺去了。这四个人一生都忘不了彼此在那一刻的脸,青春而圣洁的光芒,让她们脸上的五官既清晰又融化。
她们一同走进湖水里。
四周的桂树柳树突然间地茂密起来,静静的湖上一只船一个人都没有,她们四个人在那一天一同嫁给了耶稣。当她们从水里站起来时,心中都不由地赞叹浸礼实在是最能让人体会死而复活的。
天上,美到极致、艳到刺心的太阳,将云幕挤开一个口子,将最后的光芒久久地投在她们身上,她们就听到了那句话。
这是我所爱的。
晚上回到大锏银巷,她们就想开始擘饼聚会。
李如是将铁锅擦了又擦,用水和了二把面,摊了个小小的无酵面饼子。赵心洁去巷口的小店里买了瓶红酒,当她拎着酒走出小店时,隔壁桂花盐水鸭的店老板就一个劲地劝她把剩下的半只鸭子斩了带回去。
赵心洁笑着一个劲地摇头,心里开心得说不出话来,她生怕一开口,把这个圣洁的秘密给说了出来。
要关门了,便宜了!赵小姐照顾生意了!
老板还是不肯放弃。心洁还是只能摇头,但今晚她是一点点都不想得罪人的,甚至连一个生硬点的动作和心思都做不出来,所以她就没法甩头走过去。
一看你今晚就是有喜事,怎么好光喝酒呢?哎呀,没带钱也没关系的,先拿去,想起来,路过时给我好了。老板不管她怎么摇头,还是把那半只鸭子斩好了。
心洁最后只好说,我今晚是肯定不能吃这个的,你们一家也是要吃晚饭的,就算我送给你家吃的,大家一起高兴!明天,明天我来斩一只,钞票一起送你。
那哪里行,不过赵小姐就是好心,一看就是个福气的人,上帝会送给你个好女婿的。明天来哦!
赵心洁笑着跑回了报社,想想他说的“女婿”,不由心里闪过李述先的样子来。又想李姐她们今天的意思好像就是嫁给耶稣,那应该就是要守独身了?这样一想,她明净的心里不由罩上了一层云影。
那天晚上,就在大锏银巷《灵光报》报社的楼上,就在李述先住过的那间客房里,她们四人一起开始了在南京的第一次擘饼聚会。
无酵饼摊得有点厚,李如是想着这是基督耶稣的身体,就轻柔地,极珍惜地去擘,一时却没能擘开。她只得用力一擘,饼裂开的微震就从她的指尖、手腕、双臂,一直电击般传到了她的心里。她心里的坝就震塌了,心里的水就流了出来。
王慕真她们三个在用牙咬碎李如是递过来的饼时,也感受到了这回避不了的碎裂的震动。
擘饼的过程让她们切身地感受到仿佛是自己的手,是自己的牙齿,破碎了她们心爱的救主耶稣。她们不由地跪在地上。
她们再也不觉得是犹太人钉耶稣在十字架上了;她们再也不觉得那握着铁锤,将钉子砸入耶稣苍白手腕的是一千九百多年前的兵丁;她们似乎能看见自己的手,握着各样此刻浮上心头的罪,如同长矛般刺向耶稣那赤裸的肋旁……
她们都在哭,心里却有着不同的挣扎,但那长矛却被一种她们控制不了的力量,一寸寸地扎向他,扎进他,这位挂在十字架上的新郎,这替死的、上帝的羔羊。
主啊!原谅我!
四个人几乎是同时发出了这声祷告。
那晚,独立坚强,少女时代就穿男装,并善骑射的王慕真,感到自己的心好像被上天悄悄换了一个,像是西餐馆柔软的果冻,而且藏着多愁善感的万千情丝。那夜,外面静极了,她里面却是喧闹极了,从来没有那么多乱窜的情丝,触动她的悲喜神经,她从起初的感恩,很快进入不安的惧怕。其实,她是一直惧怕这种少女的,或是女人的敏感的。她是决心将自己献给耶稣,献给基督教的,一个献给耶稣的佳偶理当如《雅歌》中描述的那么多情,但一个献给传教的守独身的女子,多情与柔情岂不都是被魔鬼攻击的破口?
她一夜辗转直到窗外的天上的星星,除了启明星都已隐退时,她才对自己也是对仿佛一直在屋子里等着的耶稣说,今夜就让我多情吧!
她睡了,眉头渐渐展开,那时,还没有形成抹不净的川字纹。
天光覆上她身体时,王慕真的嘴角溢开了一个幸福的微笑,仿佛是天上笑脸的倒影。
2、
一九二六年,李述先病倒了,不停地咳嗽。起初他并不在意,因为那段时间他已经从兄弟分裂,被一起创办的教会拒之门外的痛苦中,走出来了。他心里有着许多的计划,加上南京不断传来的好消息和李如是的鼓励,他觉得灵里十分兴旺,正要大干一番。
但医生给他照了X光片,确诊是严重肺结核病。他亲耳听到医生指点着X光片,用英语对旁边的护士说。可怜的家伙,你看这里!记不记得上次那个病例,照片和这张一个样,人六个月就死了。他们并不知道他是能听懂英文的。
医生转头对他说,你回家吧,好好修养,吃点营养的东西,你就只能做这些了。应该,应该会好的。
李述先听得出他最后一句话说得言不由衷,想想外国人实在是连白谎都不会说。他回家时心情极为痛苦,一路走着,熟悉的街景一下子就陌生了,虚虚地退开,远远地摆出一副与他无关的样子。他就像是走在一个与他无关的世界里,心里再浮出“回家”两个字时,含义却不同了。
主啊,你是要接我回天家了吗?但我还有这么多事没做!
事到如今,无论他想做什么,上帝现在都是用这病向他说不了。但他心里并不想在这最后的六个月里,好吃好喝地等着离开世界,他下决心要把上帝给自己的启示写下来。
李述先搭船去了马尾闽江北岸的罗星塔岛,罗星山原本是个江心岛,现在已经与闽江北岸相连。罗星山上有座明代建筑的楼阁式石塔,称罗星塔,当地人称磨心塔,因此这岛也被称作磨心岛。
李述先是想要与上帝独处,全心著书才去那里的,不过小屋的荒凉与孤寂,让这个心怀大志却突然面临死亡的年轻人一而再地想起了这岛的名字“磨心”,终于悲痛地大哭起来。而他的与上帝的“同在”就从这大哭着的抗议开始了……
头几天,他一字难著,把自己人生中的每一件事都拿来责问上帝,他觉得这位天父所给他的人生是荒诞而不公平。上帝仿佛是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了,起初还似乎微笑地看着他,渐渐地就感觉他严肃起来,他的每一句责问都得到了同样的回问:那又如何?
李述先从早上坐到晚上,从晚上坐到早上,高烧中的脑和心却越来越冷静。是的,他给了他懦弱或称作“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父亲,那又如何?是的,他给了他强势的母亲,那又如何?是的,他给了他启示和独特的思考,却让他陷在失去友情,不被理解的孤单中,那又如何?是的,他选召也接受了他的全然奉献,给了他大异象,此刻却拿去了他的健康,甚至是生命,那又如何?……
难道自己不是认他为主吗?自己的生命不是由他所愿吗?难道上帝不可以这样来安排自己的人生,倒要按照他这个自称仆人的意思?
他望着江对岸的白牙潭,想着过去每次去见和受恩的情形,她说的话,和她静默时发出的灵的光亮……她就住在荒僻的乡村白牙潭的那个山坡上,谁会注意到那个小村的小屋里住着这么一个人,这么一颗美丽的灵魂好像被埋在尘土中……李述先多次强烈建议她去大城市,去影响更多的人,去服事更多的人。而她只是笑笑。
……
当罗星岛上的朝霞再次映入他心里时,他站起来,去屋里的一个角落中拖出个木箱子,翻出三年前写了大纲和一个开头的书稿。他将书稿在桌上整理、放好,并握着笔坐在书桌前,他想,也许上帝要他完成的就只是这本书吧?现在,自己要死了,可以一无顾虑地把自己灵里的体验、感悟和领受的开启,一并都倾吐出来,也不必在意别人怎么看,甚至不必在意对错和正确与否了。
这部书稿后来成为李述先神学思想和生命体验的代表作品,虽然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写的,却在全世界的基督教界都深具影响力,但它从第一天开始写就不顺利。三年前他只写了二章半就停笔了,三年后,他被濒临死亡的病状逼回到这间隐居的屋子开始继续写作。但上帝并没有恩待他,上帝没有让他灵力体力都充沛,而是置他于虚弱中,他的写作一直伴随着咳嗽与高烧。
远在南京的李如是通过书信知道,李述先后来搬到了一个弟兄所在的学校,并得到了一间男生宿舍安身,但虽然有弟兄和女宣教士们的轮流照顾看护,他的体重却还是一直在下降。他在信中说,我天天活在撒旦的吞噬的嘴里,夜夜被恶梦和冰冷的汗水浸透……
李如是和贾院长商量后,再次发出邀请,请李述先来南京养病著书。
李述先回复说,目前身体难以成行,但和受恩小姐常常来看望他,并用主耶稣复活的信息和能力来帮助他有信心得胜。故而,只要身体稍有恢复必会前来南京。
李如是虽然无法了解他目前真实的灵性光景,但当她为他祷告时,灵里也似乎能感受到那种巨大的黑暗,撒旦真是如吼叫的狮子一般。她常常要用极大的力量才能从这种灵境的感应中挣扎出来,因此,她就没敢将李述先的情形与赵心洁和廖文君分享,只是偶尔和她们一起为他祷告,期待他能尽快来到南京。
五月,体力略有恢复的李述先,带着他尚未完成的书稿搭轮船来南京。和受恩与福州帮助他的弟兄都不理解,他为何要在身体尚极虚弱的情况下远行,劝他再等等,等身体完全好了再走。
但李述先心里急于到南京去,他不能确定自己身体真会好,他想着医生说的六个月的期限,他觉得只有李如是能够帮助自己完成此书。即便自己最后完成不了,他也要把这本书和上帝给他的启示都托付给她。
虽然他和李如是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但这位大他九岁的姐姐让他的身心都产生了一种依赖,以她的文辞造诣加上深厚的灵性经验,必定能大大地加速这本书的创作。更何况她那种与身俱来的恩慈,还有……
李述先急于来南京的心情中,还有份他自己也不愿想清楚的盼望,他很想见到李姐的两个学生,特别是赵心洁。其实,二年前在南京时,他更多欣赏的是廖文君,她安静得像一朵山谷中的兰花。但这些时日的疾病,让他常常在夜半想起赵心洁,甚至在很多个虚弱的,被寒冷的黑暗淹没的梦里或是难眠中,他都好像出于本能般地去想她。她圆润、粉红的脸,她亮灿灿的眼睛,她纯净清脆的笑声,都成了他在黑暗的死亡海上浮沉时,要扑上去抓住的稻草……
李述先来到南京后,身体时好时坏,但他著书的速度却进展稳定,当然这主要是因为李如是的帮助。他和她们三个一起擘饼聚会,重新尝到了灵里团聚的温暖,这种温暖给了他不仅仅是灵的接纳,而且还有着来自姊妹的柔和的恩慈。他的身心灵都仿佛在久经颠沛的飘泊后,找到了一个宾至如归的驿站。虽然他知道这不是家,却可以躲在这驿站的床上,裹着厚厚的棉被,暂时忘记旅程。
这次在南京,李述先没有住在大锏银巷的《灵光报》社,为了饮食起居的方便,李述先住在离大锏银巷子不远,走路大约也就半个小时的赵家公馆里。邀请他的当然不是赵心洁,虽然她是很希望能天天看见他,更希望照顾好他,但她毕竟是个姑娘家。邀请李述先的是她二哥赵心泉,金陵神学院的青年教师,他代表学院邀请李弟兄边养病边翻译英文释经教材。
赵家老家在无锡,赵心洁有两个哥哥,大哥赵心儒早年留学欧洲,学的是建筑,回到南京这座六朝古都后,一时无用武之地,当时他变卖了父亲留下的所有田产建了这座赵家花园公馆,那阵子母亲气得要寻死,但他却安慰她说,以后会全部赎回来的。他住进赵公馆的第一个晚上,看着完美的一切,对自己说梦就到此为止了。
很快,赵心儒凭着一口流利的伦敦腔英语,又粗通意语法语,加上为人诚信和谨慎,成了当时南京城最早的洋买办,银行、商贸、工矿,他都有涉猎,两年就赎回了老家的所有田产。
近年,偶有洋人来南京定居,就来请他设计洋楼,他却不像当年那么有兴趣了。但赵家公馆所在地,颐和路和灵隐路的夹角处却成了洋人们建公馆的首选地。这里闹中取静,树木浓密,仿佛是城中心的一个小小森林,而开车出去几分钟就又回到了大都市于是这里就成了新贵们的宝地。
赵心儒自己虽然没有信基督教,但却因为在欧洲的经历,让他对代表文明的洋教十分崇尚,于是便把比他小得多的二弟和三妹都送进了教会办的洋学堂。就连他精心设计监工建造的赵公馆,外型上都有英国教堂的味道,高高耸起的,无实际用处的屋顶就缺一个十字架了。
青灰大石砖的墙面上,成排的窗子都是长方型上加个半圆的弓形,玻璃是当时南京人不常见的五彩镶拼的。赵心洁最喜欢的就是在阁楼上,透过镶成图案的彩色玻璃看外面的太阳,太阳下的树,树上的叶子和有时会绽开的花。
还有就是春天白白的柳絮,从这里看就不是白色的了。不过她不太去看那些飘下去,堆在地上的,而只是看被风轻轻托起来,浮在阳光里的。这恐怕是最能让心洁安静下来的地方了。
二哥赵心泉高中毕业就读了金陵神学院,大哥一边竭力反对,一边后悔当时不该让他读西学。第二年,三妹也高中毕业了,她考进了女子师范学校,这才让他高兴起来。却没想到师范学校毕业后,她却跟着她的李老师进了金陵女子神学院,与二弟成了一条路上的人。
更糟的是她几次三番拒绝去见自己安排介绍的青年才俊,甚至去年被他逼急了说,她已经嫁给了耶稣,要守独身。这下真是让赵心儒又添了烦心的事。
父亲早逝,母亲在无锡老家乡下不肯来南京城里,嘱咐他,长兄为父,要照顾好弟妹。但这两个弟妹……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他俩倒好,一个根本就没入在“行”里,另一个根本就不嫁郎,这让他的人生再得意似乎也成了枉然。而这个“枉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虽然娶了一个极温柔贤淑的妻子,却至今无子嗣。
虽然妻子、二弟、三妹,还有这幢在金陵城极负盛名的赵家公馆,都是赵心儒心中最爱的,却也成了他心中最烦见到的。于是,他便越来越少回来,一年四季地在上海、天津、北京等大城市跑,倒是也没听说有什么花边新闻。
大嫂是个贤德的大家闺秀,自己不能为夫家添丁,心里也觉得不安,就与在无锡的婆婆商量着为丈夫纳个妾,最好就是家乡的小户人家年轻的女孩儿。婆婆当然是高兴的,没想到留过洋,一脑子洋文明的赵心儒却坚决不同意,还说妻子若逼他纳妾,他是可以离婚另娶的,但决不纳妾。
这么一说,妻子就算再贤惠也不肯提此事了,婆婆虽然心里希望宁可停妻再娶也不甘心断后,但却说不出口,因为说不出口心里反倒恨上了媳妇,这两个同样善良又贤淑的女人就这么疏远了。
李述先在赵公馆住下后,最常见的就是帮佣的江北人顾妈。赵心泉通常是住学校的,心洁住在大锏银巷,赵家大嫂虽然在家却很少出房门,听顾妈说,她总是在屋里写写画画,或者就是看看书。
自从李述先住进了赵公馆,赵心洁就不常回来了。其实赵公馆很大,有许多间客房。三兄妹的卧室都在二楼,赵心洁常常喜欢在阁楼上,那里也放了一张公主床,但二楼最边上她的卧室里却仍保留着一切,家具窗帘等都还是当年建房子时大哥为这个心爱的小妹布置的。
李述先住的是一楼最里面的那间,房顶上是个很大的平台,平台有两扇门,一扇通向二楼的家庭功能厅,一扇通向赵心洁的卧室。李述先住的客房是采光最好的房间,朝南的那面墙有个近四米宽的落地窗,你说是门也可以,因为一抬腿就跨出去了。
赵心儒曾想干脆把它改成一扇拉门,三妹心洁却坚决反对。一来因为窗比门宽多了,采光更好,早起太阳就能装满一屋子;二来,“跨窗而出”是一种兴致和情趣。再说,整幢房子一楼有了前门和卧房里的侧门,又有会客厅通向花园的后门,也不合适再有门了,何况是客房。
窗外是一片开满太阳花的草地,草地上放着藤桌藤椅,李述先因为得的是肺病,特别需要多晒太阳,眼看夏日将尽,他便尽量多的时间躺在藤椅上看书或构思。说是尽量多的时间,其实却也没有什么时间,他每天的写作计划总是完不成,即便写出来的稿子,重看时也觉得没能准确表达。灵、魂、体三者既分离又混合的体验,在分离中寻找有序的联系,在混合中辨析细微的分离,这本来就是极难的事,要将这些用文字表达出来就更难了。
何况虚弱的身体让李述先无法较长时间地写作,也无法较长时间地集中心力完整思考。他只能勉强写一段,虽然时间不长却常常已经是一身虚汗,手指冰凉发抖,于是只好去太阳下坐着,等缓过劲来,再进屋写一段。即便是这么拼着命,他写出来的东西仍常常是片段的,要等李如是来时看了,帮他整理文句和结构。
他越来越依赖这位李姐,每当看她用笔勾划修改时,或是听她指教理顺文脉时,他就在心里极为感谢上帝。因为自己的脑子仿佛只能用一半,而上帝就让她成了他的另一半脑子,如此清晰,如此逻辑,如此敏锐,而其对语言文句的驾驭能力却远胜于他,简直让他惊叹。
最为奇妙的是,这些思想被她一复述、一写下来,就仿佛让他直接地面对了自己里面最深层的,复杂到模糊,敏锐到脆弱的领悟。有时,他甚至怀疑,这些是自己的思想,还是她的?她仿佛已经将自己的智慧和体验全部化在了他的里面。李述先越是依赖李如是,越是开始惧怕失去她的帮助,当这本《属灵的人》即将完成前四卷时,他切切地向神祷告,希望她能成为自己文字事工的同工。
起初,他这样祷告时,心里并非完全平安。他也有一丝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难道要让她离开金陵女子《圣经》学校的教职?离开生活和信仰都安定的原宗派教会?离开在全国都有极大声望的《灵光报》主编一职?离开二次邀请自己,对自己相当慈爱的贾院长?来做他这样一个二十多岁,刚刚被第一批同伴踢出教会的小弟兄的同工?……
但这份不安很快被另一个越来越强的想法覆盖了,他很确定自己是被上帝特别呼召的一位,上帝将给这个世代的启示特别地给了他,他的使命和执事就是要将这个上帝的启示传递出来,而文字是唯一影响最大,传播最广、表达最完整的方式。也就是说,李如是人生的使命应该就是要帮助自己来达成这个“执事”。否则,又怎么来解释目前自己对她的需要,以及他俩灵里的相通呢?
这种想法他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以他目前事工和身体的状况,他觉得和任何人说,别人都会觉得自己不仅是狂妄,而且是荒唐。他甚至想,李姐这些日子完全忘我地对自己的帮助,也许并非因为对他思想的极大认同,而是对一个将死之人的怜悯?她认为她在帮助完成的是一本了不起的属灵著作,是上帝对这个世代教会的启示?还是一个有才气却将死之青年的临别遗书?
李述先在这些想法中困惑着,虽然并不太影响他的写作,却加大了他灵里面自我控告、自我嘲讽的声音。这声音每晚都纠缠着他,让他怀疑自己真的是得着了上帝特别的启示吗?真的是要来服事这个世代的执事吗?每晚从黑暗中浮出的人生片段和场景,都让他一次次地在审判和定罪面前崩溃。他知道这些恶,如此污秽的画面,并不是撒旦魔鬼的欺骗和引诱,而都真实地来自自己里面,自己就是这么一个污秽的人。
每个夜晚,李述先坚持着等待太阳升起来的方法,就是那一句彼得的带着哭腔的无奈的祷告。主啊,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