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客旅
第十五章：爸爸！妈妈！日本人来啦！
我们一家人的生活一如既往，也很少去想这场正在肆虐全世界的战争。除了为战争服务以外，中缅边界一带不论是中国还是缅甸，邮局和电报服务业务都已停止。邮差不得不另觅活路，我们也几乎接收不到信件和报纸。设在腾冲的英国领事也不再传递信息给我们。我们全家像生活在一座孤岛上一样。
1942年年初，一天，爸爸去陇川集市赶集，在那里，他设法弄到几张缅甸仰光印刷的报纸。看到报纸上的新闻后，爸爸陷入深深的忧虑当中。回家后，他把情况告诉妈妈。虽然我当时年龄很小，但从父母的交流中，我完全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爸爸告诉妈妈：“哈拿，日本人已经占领缅甸南部，沿海的几座城市都已沦陷。虽然英国官员安慰说我们完全用不着担心，英军会很快对日军发动攻击，但是仰光已经遭到日军的猛烈炮击，所有港口都被封锁，我们不可能乘船回欧洲。现在对我们来说撤离的唯一出路就是先赶到八莫，然后从密支那搭乘飞机回国。因此，我必须马上出发去曼德勒，把我们存在银行里的钱全部取出来。说不定我还能为居住在腾冲的朋友们把存款也取出来。办完这件事后，我还要和驻在八莫的英国领事官员会面，详细商谈我们飞到印度，然后搭船返回瑞典的可能性。”
妈妈回答说：“亲爱的，情况看来的确很危急。你得马上走，愿上帝保佑你一路平安！”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拥抱了我和妈妈，然后骑上马，往西朝着山下飞驰而去。以前他从未走过这条路，这条路能为他至少节约2天到3天的路程。爸爸非常幸运，抵达火车站后，他及时赶上了开往曼德勒的火车。
火车上空荡荡的。爸爸意识到，当大多数人逃入中国境内时，他却朝相反的方向走。到了曼德勒，爸爸看到满街都是刚刚从缅甸南部拥来的难民。爸爸极其震惊。
赶到银行，幸好银行还开着门。爸爸把所有的支票都兑换成现金。由于和银行工作人员很熟，再加上他拿着一份腾冲的宣教士写给他的授权书，他把其他宣教士的钱也全部取出来，正好帮助他们应付即将到来的糟糕局面。
爸爸又赶回火车站，那里一边混乱。站台上人山人海，拼命要挤上火车。火车上塞满了人，还有许多人紧紧拉住车门站在车厢外面。火车为爸爸预留了一个座位，车站的官员认识爸爸，用手紧紧抓住他，在前面为他开路，使劲把他推进车厢。刚一坐稳，火车就驶离车站。后来才知道，爸爸搭上了离开曼德勒开往缅甸北部的最后一班火车。爸爸的火车出站不久，火车站就被日本空军炸成一片火海。
到八莫后，爸爸立刻前往英国领事馆，申请我们一家从缅甸北部密支那搭乘英军飞机离开。领事馆官员是爸爸的老朋友，他们尽其所能帮助爸爸。
当爸爸走出领事馆，骑上马准备离开时，他听见越来越密集的炮火声和爆炸声，爸爸知道，日军已经攻到了八莫城外。刚刚还和爸爸坐在一起商谈的使馆官员们从房子里跑出来，跳进一辆汽车。在路上，他遇到爸爸，朝着他大喊：“卡尔，快来！和我们一起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谢谢！”爸爸一边骑马飞奔，一边喊话感谢他们：“我必须返回云南山中，我全家人都在那里！”
爸爸使劲地用马鞭抽马，当跑到一个山顶，爸爸停下来往后一看，浓浓的黑烟正从八莫城升上来。他继续跃马疾驰，穿过一个又一个空无一人的村庄。爸爸看到路边一个死去的妇女，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又过了一会儿，在一棵树底下，爸爸看见有一家人坐在树下。走近仔细一看，爸爸发现这一家人全都奄奄一息。爸爸取出水壶，试图让他们喝水，这才发现他们全部染上了霍乱。
山间小道上挤满了逃难的人群。“日本人来了！日本人来了！”的喊叫声和孩子们的哭声漫山遍野。喊叫声在山中远远传出去，催促人们赶快逃亡。爸爸跑过一个个村子，满眼只剩下老弱病残。鸡啊、鸭啊、狗啊在村道上乱窜。爸爸想，要不了多久，它们全部都会成为日本兵口中的食物。
终于到达中缅边界，进入中国境内后，爸爸停下来让马喘口气。逃难的人中有好些人在爸爸以前去他们村探访时认识他，他们大声喊着说：“安牧师，你赶紧逃啊！如果不逃，一旦遇上日本人，他们一定会抓住你！”
爸爸心里明白现在逃跑已经晚了。日军已经占领八莫，从缅甸逃离的路线已经不通。再说也没有火车，开往缅甸中部的最后一班轮船已经离开。兵荒马乱之中，我们一家人不得不留在幕水。
“主啊，我们都在你的手中！”爸爸殷切地向主祷告。
爸爸离开的这段时间，妈妈早已把我们逃离的物品全部打好包。看见爸爸回来，妈妈焦急地问：“卡尔，亲爱的，现在局势怎么样？我们要不要马上走？”
爸爸摇摇头：哈拿，太晚了！日本人已经占领八莫，所有从中国通往缅甸的道路都已被封锁。日本人正在向我们这个方向进攻。恐怕我们一家人不得不留在这里。但你不用担心，我相信上帝会帮助我们的！我们有足够的生活必需品，还有许多宝贵的中国朋友和我们在一起。我已经从银行把我们所有的钱都取回来了。我身上还带着取给腾冲朋友们的钱，我们得小心保存直到把钱交给他们。
“哈拿，我最亲爱的，我相信上帝是信实的，他不会扔下我们不管。我内心有很深的平安。”
说完话，爸爸把家中一个铁盒子倒空，把属于其他宣教士的钱放进去，注明属于每个人的金额。然后他拆开我家卧室的一块地板，在地上挖了一个洞，把铁盒子放进去，上面埋上土，最后很仔细地把木地板重新装好。
“神是信实的，他掌管一切！”爸爸再一次对我们说。
我们是目前还留在这里的仅有的外国宣教士家庭的消息，很快就在附近村寨中的基督徒当中传播开了。远远近近的信徒，不论是景颇族、傈僳族和傣族，都沿着狭窄、蜿蜒的山路走上很长时间跑来看望我们。他们背着重重的箩筐，里面装着了米、豆子和其他物品。这些善良、淳朴的山民用这种方式向我们表达他们的爱意，告诉我们有他们和我们在一起，因此用不着担心和害怕。
我们在幕水生活一如既往。我完全忘记了离我们不远的山外正发生着灭绝人性的战争。一天，爸爸带着我去勐东街集市，当我们骑着马下到坝子里，我看见一块块方形的秧田，田里存满了水。每一块田地四周都环绕着堤坝，堤坝的一边开了一个口子，好让水流到下一块田里。
插秧的季节到了。
继续前行。我突然看见一眼望不到头的一队人，用扁担挑着铺盖、锅碗瓢盆等在急匆匆地赶路。老人和孩子夹在人群中慢慢地往前挪，免得被挤到水田里面去。很多企图插队往前冲的人掉进稻田里，搞得膝盖满是泥。还有些人失去耐性，干脆把挡他们路的老人和孩子推到水田里。
这些人和我以前见过的去乡场赶集的人完全不一样。我突然意识到，我们遇上了难民！
“这些人为什么这么着急，他们从哪里来？”我问爸爸，“为什么这些人都在喊‘日本人来了！日本人来了！’？”
一个年轻人跑到爸爸跟前，提醒爸爸赶紧带家人逃难：“安牧师！你们千万要赶紧离开！日本人正通过陆地和空中两路向我们这里追击前进！”
爸爸回答这个好心人：“谢谢你的关心。但我们已决定和我们的朋友们一起留在幕水！”
听到爸爸这个回答，年轻人无奈地摇摇头，扛起他的扁担继续赶路。
“爸爸，这些人为什么这样害怕？‘日本人’是谁？”
“卢拉，亲爱的孩子，日本人是从日本来的。在中国和日本之间正在发生战争！’
“战争？他们会打架和杀人吗？”
“是的，我亲爱的孩子。不过别担心，赶完集后我们就回家看妈妈。”爸爸看上去很严肃。
随着战争的到来，各种各样的流行病也蔓延开来。周围不断有人因为染上霍乱、天花和鼠疫死掉。但与此同时，爸妈发现村子周围的乡亲们对《圣经》和福音的信息越来越感兴趣，甚至以前对福音从来不感兴趣的村长，也跑来向爸爸请教耶稣基督所带来的爱和救赎的道理。
和难熬的外部世界相比，幕水的生活没有多大变化。我和我的景颇和阿昌族小朋友在一起，日子过得还是那么无忧无虑。爸爸照样为我修补鞋子，修理我们用坏的牙刷。我最喜欢看爸爸修理牙刷的过程：他先在我们用旧的牙刷上钻上一排一排的小洞，再从马尾巴上挑选出好毛，用肥皂水洗干净，然后放进锅里煮上10多分钟。最后，晾干的马尾巴毛被爸爸一根根穿进牙刷上的小洞固定起来。我们的新牙刷就这样产生了！
但这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1943年9月28日，是我们一家人的生活被彻底改变的一天。日本兵闯进了我们的村庄。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见到日本人。
我还知道他们是因为我们而来。这群日本人由两个中国人在前面带路，直接闯进我们家的院子。我看见他们的大皮鞋踩过妈妈精心栽培的花园，直接向我走过来。
我一边向屋子里跑，一边大声喊：“爸爸！妈妈！日本人来了！日本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