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平民阶级中的英雄—马礼逊
第三章:从英国到中国
「船在泰晤士河上航行。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离开了亲爱的家人、朋友和祖国,从这里出发去从事一项重大的任务,我心里没有别的依靠,只能读《圣经》和仰望上帝,寻求支持。昨晚我哭得很厉害。我更加觉得,我所要去做的是一项伟大的事业—–。」
这是马礼逊在1807年二月一日所写的日记,距离出发不过一天。夜深人静,脑海里不断浮现着分离时刻的场景、浮现着家人不舍的面孔,他再怎么坚强,也挡不住情绪的溃堤。哭,不只是一种发泄,也是对上帝的呼求:这将是一趟陌生迢远的路程,他别无所靠,只有仰赖上帝了。
与马礼逊同搭「汇款号」的,还有要到印度宣教的戈登牧师和李牧师两对夫妇。他们也因为英国船只拒载宣教士,而得先到美国,再改搭中立国的船到印度。大家因为使命相同、理念一致,常常彼此照应,聚在一起祷告、读经,互相勉励,并且在船上传福音、讲道。
二月十八日那天,风雪交加,海浪冲得像山那样高,视野一片模糊,锚断了,帆裂了,船像一片叶子脆弱地飘摇在怒涛中,正当大家陷入恐慌惊惧之中,警铃忽然大作,失火了!火是因为一些硫酸瓶爆破所引起的。领航员和一名水手吓得六神无主,想要往海里跳,幸好其他几名水手鼓起勇气,奋力将硫酸瓶推到海里,才平息了这场意外。马礼逊在隔天的日记里,记下当时的感觉:
「在这个过程当中,我心里只想到把重担都交给上帝。有人会说:『神的恩慈到哪里去了?』但恩典却教我说:『喔,我是多大的罪人啊!』在一切祂容许我们遭遇的事上,祂都与我们同在。祂所做的都是良善的事,但是我们却行事诡诈。」
就是抱着这样的信念,马礼逊在长达八十天的航行途中,即使饱受晕船之苦,仍旧保持高度的乐观。「汇款号」不时遇到狂风巨浪的侵袭,每到这种时刻,马礼逊就不停地祷告,祈求上帝怜悯,并且安慰船上其他的人。
四月二十日,「汇款号」终于平安抵达美国的纽约港。令马礼逊又惊又喜的是,他才抵达纽约两天,就收到英国朋友寄来的信。他兴奋地回信,并写信跟家人报平安。
在美国停留的三个礼拜,他依照伦敦会的规划和建议,马不停蹄地拜会美国政府的官员,着手办理前往中国的签证,并拜访当地几位有影响力的牧师和一些教会,寻求各种有利中国之行的协助;此外,他也讲了几场道。透过费城朋友的帮忙,他更在登船离开的前一刻,得到国务卿麦迪逊的介绍信。在给美国驻广州领事卡灵顿的信上,麦迪逊要求卡灵顿在符合美国利益的原则下,尽可能地给予协助。这封介绍信后来果真发挥了功效,让马礼逊到中国之后能够很快地安顿下来。在热心人士的积极奔走下,他也找好前往中国的船。那是一艘名为「三叉戟号」的船,船长布雷克曼愿意免费让他搭船,只酌收伙食费用及行李费。
多年以后,有位接待过马礼逊的美国人西格麦在《纽约观察报》发表了一篇回忆马礼逊的文章,对他的个性和行事风格,有着生动的描绘,其中一段故事充分呈现出马礼逊单纯冷静的气质:
「由于我们很晚才被告知来不及安排,所以第一晚他就睡在我们自己的卧房。在他床边放着一个婴儿床,里面睡着我们的孩子。早晨孩子醒来,她像往常一样翻身跟妈妈说话,她在原以为会看见父母的地方看见了一个陌生人。她爬起来,露出惊恐的表情,然后盯着这个陌生人的脸,问道:『先生,你会跟上帝祷告吗?』『哦,当然,亲爱的。』马礼逊答道:『我每天都祷告。上帝是我最好的朋友。』小女孩马上安心,满意地把头靠在枕头上睡着了。」
对于马礼逊启程前的情景,西格麦这样写道:
「启程的那天早晨,他和其他的宣教士在房间做了最严肃的谈话,这是他们在这里的最后一次聚集,可怜的戈登完全被离别的感伤所征服了,马礼逊则显得理智而冷静,他责备他的弟兄过于感伤,勉励大家应该以镇静自若的态度来面对离别。然后在他上船之前,我们一起去了船东的会计室,我忘不了那位商人在言谈举止中流露出的刻意压抑的嘲讽。虽然表面上他似乎很遗憾马礼逊是个宗教狂热者,但私底下却不得不佩服他的自我牺牲、甘心奉献、勇气和企图心。当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当后,商人从办公桌后转了出来,带着一丝嘲笑看着马礼逊,好像他的脸就是一本能读出许多怪事的书。那人对马礼逊说:
『那么,马礼逊先生,你真的指望自己能够改变伟大的中华帝国的偶像崇拜观念吗?』『不,先生,』马礼逊以异常坚定的态度说:『但我相信我的上帝能。』」
1807年五月十二日,搭载着马礼逊的「三叉戟号」货船从纽约缓缓出发了。马礼逊凝望着这个给予他许多温暖和协助的国家,眼中泛着泪光;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再来这里,只能把对这里的美好记忆和感恩深藏在心底。也许是因为这样一次美好的美国经验,后来他到了中国仍和美国的宣教团体保持联络,对于广州和澳门的美国人也很有好感。
「三叉戟号」出海没几天,就被一艘假冒英国军舰的法国军舰盯上,要求出示相关的航行文件,当时英、法二国在殖民地的扩张行动中时有摩擦,这艘军舰的任务便是在海上拦截可疑的船只。虽然「三叉戟号」是美国船只,但因为船上有英国人,船长布雷克曼不免有些紧张,生怕法方藉机挑衅。而马礼逊原先也有点担心船长会不会出卖他,还好,法舰舰长只看了一下文件就放行了。这个有惊无险的小插曲,再次让马礼逊感受到上帝时时刻刻在保护他、带领他,一切都朝着祂的计划进行。
六月十日,「三叉戟号」通过赤道,水手们依照惯例开开心心地举行「通过仪式」。这是葡萄牙、西班牙海权时代所遗留下来的传统,当时的人以为地球是平的,航行到世界的尽头,就会掉进万丈深渊,因此通过赤道时总是谨慎恐惧,举行祈福仪式,恳请海神慈悲放行。水手中有人假扮海神,接受其他水手的供奉祭拜,众人并趁势捉弄第一次通过赤道的新鲜人,朝他身上泼海水,在他的脸及脖子上涂上黑黑的焦油。马礼逊本人也差点成为他们恶作剧的对象,幸好船长及时解围,他才躲过这场折腾。
在这趟平淡漫长、时有狂风骤雨的旅程中,马礼逊除了沉浸在读经、祷告及自修的时光里,也不忘抓住机会跟人谈论福音或讲道。八月十四日「三叉戟号」驶经爪哇岛,穿过巽他海峡后,在马来亚的一个村庄上岸休息。在这里马礼逊第一次见识到亚洲热带气候的威力,他在日记上写着:「天气非常炎热,我无法多读点书。」
九月四日下午四点钟,「三叉戟号」到达了澳门外海。马礼逊非常兴奋,顾不得天候的恶劣和身体的疲累,自告奋勇地陪大副上岸觅雇引水人,想趁机一探究竟。没想到才靠近岸边,就有两个美国人和东印度公司人员上前询问他们。在接受完澳门总督的盘问之后,他们在美国人的安排下,住进一家英国人开的旅馆。马礼逊换下湿漉漉的衣服,简单进食后,便跟着一名年轻的英国军官到街上逛逛。马礼逊在日记里记下初抵澳门的感想:
「据说澳门有三万人口,其中一万人信仰基督教,有六千或七千人是中国人。有几座教堂与修道院,门前都有大型的十字架。澳门的东西非常昂贵。
我还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先去拜访我有介绍信的美国人或英国人,如果一切顺利,明天上午我想拜访曼宁先生与斯当东爵士。前途不乐观,啊!上帝!请消除我一切的恐惧吧。
在澳门附近的十字门港,有两艘英国砲舰因为突如其来的一场风暴而弃船。
这里有中国海盗猖獗为患,凶狠地抢劫各种大小船只,看得出来马礼逊对前途充满忧惧,担心之前所有的预备是否派得上用场?
第二天一早,马礼逊就带着介绍信去见査墨斯和斯当东爵士。查墨斯是获得东印度公司许可来华的商人,斯当东则是东印度公司广州商馆的高级职员兼决策委员会的秘书,也是当时唯一能说一口流利中文的英国人。
事实上,斯当东和中国有很深的渊源。他早在十二岁时(1793年),就曾随着担任「马戛尔尼使节团」副使(参赞)的父亲伦纳德-斯当东来过中国。使节团名义上是为乾隆皇帝祝寿,其实是想争取开放天津、宁波等处为通商口岸,通商的要求当然遭到清廷的拒绝。聪明灵巧的小斯当东,在来华途中兴致勃勃地向两名中国籍的翻译学习中文,结果成为使节团中唯一会讲中文的英国小孩。据说乾隆皇帝曾特别接见斯当东父子,还从身上解下一个黄色的荷包,赏给小斯当东,小斯当东立刻用中文道谢,博得乾隆皇帝的欢心。十多年后的今天,小斯当东已是东印度公司重用的对华交涉人才,后来更在中英外交关系上扮演重要的角色,并成为马礼逊在中国宣教工作的一大助力。
查墨斯和斯当东分别为马礼逊分析了中国当时的法律,点明外国人在中国居留的困难之处。马礼逊曾在日记里这样描述他与查墨斯会面的情形:
「『马礼逊先生,虽然我衷心期盼你能成功,可是你要在这里居留真的是很难,在欧洲的人没办法了解这点。天主教教士和主教很快就会知道你的企图,并且会要求总督打发你走。』我回答说,在伦敦的朋友知道我会碰到极大的困难,目前我只求能顺利地住下来。查墨斯先生说:『除非你是东印度公司广州商馆的人,不然不能在这里居留。』他接着又补上:『我会向斯当东爵士和大班罗伯赐先生提你的事,但你晓得中国官方禁止中国人教外国人中文,违反规定的人会被处死,因此只能偷偷地做,唯一的办法是找那些学过拉丁文的天主教徒帮忙。
不过两人都向马礼逊表示会尽力给予协助。马礼逊眼见短时间内可能无法解决居留问题,决定按照原定计划前往广州。他先搭船到虎门,再转到黄埔,改搭中国人的小船沿着珠江而上。出乎他意料地,短短的十一英里航程就碰到五次海关船临检,为免对方找麻烦,每次都得花一点小钱来消灾。中国官吏的贪婪、颟顸,中国商人的精明、势利,令马礼逊印象深刻,他已能预见跟中国人打交道绝不会是件轻松的事了。
1807年九月六日,马礼逊终于抵达广州,距离他离开英国已有二百一十八天。看着浩浩荡荡的江上,船影不绝,人声沸扬,好不热闹,马礼逊的情绪也跟着高昂起来。这样喧闹活泼的场面,是他不曾见过的。这就是中国,这就是广州。当他搭乘的船绕过一艘艘燃香膜拜神明的中国民船时,他激动地自言自语着:「谁能让这一群膜拜泥像的人转向敬拜有生命的上帝呢?我能做些什么呢?」那向中国人传福音的使命感再度被挑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