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基督教爱观研究
第三章、爱佳泊与爱乐实的根本差异
第一节、重估古代价值
一、重估价值的一般意义
从许多方面来讲尼采是基督教信仰真谛的解释者。他恨恶基督教,崇拜古代文化(尼采想方设法说明基督教与古代世界之间的关系时,提出下面这句名言:基督教就是「重新评估所有古代价值」。这句话所涵盖的真理远远超乎一般人的认知。这句话的应用范围之广也超过尼采的预期。这句话不仅适用于古代文化,同时也适用于犹太教,乃至整个前基督教与非基督教世界。毕竟,「价值重估」确实是基督教的中心观念——爱佳泊中心观念的一环。对犹太律法宗教和希腊爱乐实宗教来说,爱佳泊就像是当面一击。
从犹太律法宗教的观点看来,上帝爱义人和敬虔的人,而不爱不义的人与罪人乃是既有真理。在律法规范下,必然会产生这种与上帝团契的概念。但是耶稣宣告说:「我来本不是召义人,乃是召罪人」(可二17);其原因就在上帝的爱佳泊,因为爱佳泊的本质就是罪得赦免。爱佳泊彻底粉碎所有以律法为基础的神人关系。这就是耶稣与法利赛人爆发冲突,以及保罗对抗「律法」的原因。爱佳泊与「法律」(Nomos)相对立,从而否定整个犹太价值观的基础。
爱佳泊观与希腊价值观(其特征就是爱乐实)之间对立的程度也毫不稍减。希腊人认为神祇不会爱乃是既有真理。既然神祇拥有一切所需的,为何还要爱呢?神祇一无所缺,也没有无法满足的欲望,因此不需要爱;也就是说神祇不会渴望任何事物,也不会追求任何事物。相对来说,基督教的基本信仰就是「上帝是爱」。不过,这种爱跟占有欲毫无关系,而是其特征是牺牲与舍己;因为这是爱佳泊。就基督教来说,「上帝为何要爱?」是毫无意义的问句。上帝的爱不是要获得益处,而是单纯因为上帝的本性就是爱,这不是掠夺的爱,而是付出的爱。换句话说,这表示上帝的爱既没有外因,也不是出于私心。
严格说来,希腊思想中显然没有与上帝团契互动的概念。高高在上的神祇过着幸福美满不朽的生活,远离转瞬即逝变化无常的人间。柏拉图说:「神明不需要与人类交往」(《飨宴篇》203)。然而,在基督教里面,爱佳泊指的就是上帝在上帝与人之间建立的团契。希腊哲学家当然也能够表示神祇对人类的爱,前提是要合乎通俗信仰的观念;然而即使这样古代思想与基督教观念之间的差异依旧无法稍减。只要一问上帝所爱的是什么样的人,二者的差异立现。亚里士多德的回答是:「凡是按照理性生活的人就是神明所爱的特定对象。如果神明跟人类想象的一样关心人类事务的话,那么我们必须认定,神明喜欢的就是那些最优秀也最类似祂们的事务——亦即我们的理性——而且祂们会奖赏那些最喜爱理性,并遵守理性的人。不过,合乎这一切条件的显然就是智者。因此最得神祇的宠爱。」@1这种爱显然与基督教的爱佳泊完全相反。按照亚里士多德的看法,上帝最爱的人就是智者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保罗认为,上帝的慈爱与拣选跟人类理性的看法背道而驰。保罗表示:「上帝却拣选了世上愚拙的,叫有智慧的羞愧;又拣选了世上软弱的,叫那强壮的羞愧;上帝也拣选了世上卑贱的,被人厌恶的,以及那无有的,为要废掉那有的」(林前一27,28)。
@1《尼各马可伦理学学》卷十第九章。见迈尔(H.Meyer)的《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伦理比较》(Platon und die aristotelische Ethik)1919年版,第187页以下。
因此,尼采认为基督教把古代所有的价值都重新加以评估,一点也不错;此外,他也一针见血的点出这番评估的意义与内涵。他的见解相当重要,值得引述。「惯于漠视所有基督教词汇的现代人无法了解『十字架上的上帝』这句看似矛盾的套语中,历史悠久深邃丰富的意义。自古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的倒转,从来没有这么惊世骇俗,这么气焰高涨同时又破绽百出的套语。它信誓旦旦重新评估古代所有价值。」@2
@2见《善恶之彼岸》(Jenseits von Gut und Bose)第三部46节。保罗所谓「对于希腊人是愚昧」的(林前1:23),尼采实为理想的近代注释者。尼采对古代文化的推崇开了他的眼,使他看到基督教与古代文化的差别,而护教者着重护教,却常常把这种差异给蒙蔽了。
尼采不是第一个发现主张「十字架上的上帝」的基督教其实是要重新评估古代所有价值的人。在基督教初创之时,敌友双方都清楚明白这件事。保罗也从「十字架上的上帝」这句话明白基督教要引发一场广泛的价值重估,他表示:「我们却是傅钉十字架的基督,在犹太人为绊脚石,在外邦人为愚拙」(林前一23)。但「十字架上的上帝」只不过是十字架的爱佳泊的别名。对犹太人来说,这注定会是绊脚石,不仅是因为他们无法想象弥赛亚会被在钉十字架上,更重要的是,十字架的爱佳泊彻底推翻整个犹太价值体系,而这是犹太信仰中神人关系的基础。对泛希腊文化来说也一样,被钉十字架的基督和十字架的爱佳泊都是无稽之谈。就伦理和宗教层面来说,爱佳泊都逃不掉与古代思想系统的对抗。从伦理观点来看,爱佳泊免不了会显得非常不公不义。它与智者的理想以及努力上升的念头都相冲突。它跟爱乐实以及人类上升到神界这两种观念完全相反。它似乎是在奖赏罪恶,它似乎在伦理上非常放纵,善待那些不配得到善待的人。因此,在古人眼中,它在宗教上也有缺陷。爱佳泊确实是冒犯神祇的亵渎观念,因为它使得上帝比人类法官还不如,至少人类法官还会尽力保持客观追求真理。爱佳泊免不了要被指责为无神,因为它跟古代上帝观念的所有层面都背道而驰。它跟上帝的不变、正直与永恒的属性相冲突,不变的上帝怎么能够降临到人间,并且委屈自我过着人类无常的生活?爱佳泊也不符合上帝的至福,也就是祂的美善、喜乐与圆满。毫无欠缺没有未满足渴望的上帝怎么会离开祂圆满自足的境地,甚至虚己并忍受十字架上的死亡?这段简短叙述,就是公元二世纪时诸如柏拉图派学者克理索(Celsus)等人对基督教爱佳泊观提出的批判。@3
@3无论如何克理索不能算是减弱了基督教术语的意义,他的话在表明基督教与异教的分野上显得很突出。他问:「耶稣完成了什么高贵的使命配成为上帝呢?他曾使敌人蒙羞吗?他曾对于自我的遭遇一笑置之吗?—–如果以前不如此,最后耶稣为什么现在不让自己的行为如上帝一样出自一辙呢?他为什么不雪除羞耻,报复人家对他和他的父的污辱呢?」见俄利根(Origen)的《反克理索论》(Contra Celsum),卷二,33节以下。从这里我们可见到基督教和古代价值冲突的焦点就是爱佳泊。——卡尔·霍尔(Karl Holl)说:「克理索以他特殊正确的观点抓到痒处,不遗余力地攻撃基督徒的癫狂、卑鄙、与他们毫无价值的上帝的概念。每一个其他的宗教都有它自己的观点,只许可敬的,有教养的,无可责备的人参加;但基督教一扫拒绝下流人的惯例。仿佛不犯罪是件坏事!仿佛上帝是匪首,他召集恶徒环绕左右!其实克理索只是表达任一个希腊人或罗马人对于基督教的看法,他们神圣不可侵犯的定理是『上帝只与纯洁的人交往』」。参霍尔的《原教与宗教史》(Urchristentum und Religionsgeschichte)第19页。
我们也可以随俗的表示爱佳泊透露出基督教玄奥、非理性本质(这句话往往被误解)。对此我们要明确指出,爱佳泊观念的玄奥与非理性并不是一般人口中的玄奥与非理性。当今许多人都盲目的崇拜玄奥与非理性,似乎宗教真理或者基督教真理的前提就是模稜两可与自相矛盾。我们用玄奥与非理性形容爱佳泊观念,根本没有认为其中有矛盾,或者隐含「我信因我不理解」(credo quia absurdum)的意思。爱佳泊毫无逻辑上的自我矛盾。相反的,它是一个相当简明易懂的观念。只因为它意味着要重新评估一切既有价值,才让人产生玄奥与非理性的感觉。
二、价值重估的宗教——历史背景
不过,要阐释爱佳泊与爱乐实之间最大的差异,就不能简单的表示它们是两种不同的爱观而已。否则我们就会误以为二者的差异就只在这特定的一点,但二者的对立其实是普遍、全面的,处处都针锋相对。因此,即使只能蜻蜓点水般的广泛考查也势在必行。
爱佳泊与爱乐实是两种不同的人生态度,也是两种对立的宗教与伦理。它们代表贯穿整个宗教史两股潮流,时而相互冲突时而相互交融。就宗教来说,它们各自代表自我中心论与唯神中心论。
在自我中心论中,宗教关系主要是由人主导。人与上帝之间的距离并不是无法跨越的。人类与神祇具有血亲关系,或者说人类本身就具有神性,只是暂时被周遭的感官事物所迷惑。因此,人类返回真我,就是返回神性;这就是人类真正的目标,人类的圆满与福乐。所以,人与上帝之间本来就有着不曾中断的延续性,而且尽管人与上帝千差万别,但二者始终都一脉相承。因此,人类可以不断上升逐渐具备上帝的样式,并且能一步步亲近上帝。
另一方面,唯神中心论认为万物以上帝为中心。上帝与人之间的区别是绝对的,人类永远无法跨越这道鸿沟。人类任何想要提升自我到达神界的想法,都只是比天高的骄傲,不但无法与神建立良好关系,反而是最不敬虔的表现。上帝与人之间那道永远的鸿沟是绝对的,因此人类不可能靠自我的努力到达神界。唯有上帝才能建立起跨越那道鸿沟的桥梁。人类无法经由爱乐实到达上帝面前。唯有上帝藉着祂的爱佳泊降临人间,人类才能与上帝建立真正的团契。
一般来说,在宗教史上占优势的是自我中心论。自我中心论从原始宗教开始,一路发展到最高峰的神秘主义。其宗旨是唤醒人类心中对永恒的渴望与追求;其目标是指引人类离弃短暂败坏的生命,并藉着灵魂的翅膀上升返回神界——灵魂的家乡。这种思想发展的高峰就是柏拉图主义,不只是一种哲学思想,更是一种宗教信仰。就宗教层面来说,柏拉图主义对世界的最大贡献就是对超越感官、独立自存的神界的热爱与向往。
与之相对立的那股潮流始终没有消失,只是隐身在后台。@4基督教创立后,它才终于破茧而出,并且大获全胜。基督教必须重估古代所有价值的真正关键,就在于这个潮流的唯神中心论特性。
@4当然,它出现于旧约中,也出现在其他宗教中。——英译者注。
宗教就是与上帝的关系。但是对与上帝建立关系的方式有两种不同的观点。一种是把人类提升到上帝的地位——这就是自我中心、爱乐实宗教的主张;另一种就是上帝屈尊降临人间——这就是唯神中心、爱佳泊宗教的主张。
第二节、主要差异对照表
我们已见到爱乐实与爱佳泊的差异,已然扩展成两种不同人生观的对立。至此,我们已经到达此研究一直以来的主要目标。前言中已经提到,严格说来,我们在意的不是比较两个孤立的历史现象。这种比较多半会产生各种武断的结果。确实,是否能比较都让人感到质疑;因为爱乐实和爱
佳泊是分别由非常不一样的环境孕育出来的,所以当我们单纯的交互对照它们的历史形式时,二者必然会显得互相格格不入。这一点让我们想起维拉莫维茨——默伦多夫对保罗和柏拉图的评论,他说:「如果柏拉图与保罗现在相遇,或许会互相学些什么,但就史言史来说,他们各不相扰。」@5那么,我们凭什么以柏拉图为起点探讨保罗的思想,或者以保罗为起点探讨柏拉图的思想?不过,正如前面所说,我们现下所关心的不只是两个历史人物及其观点,而是分别影响他们一生的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态度。我们所关心的是两种相抗衡的基本中心观念,也就是两种相反的人生理想,或者说人生观。这就使得整个情况完全改观,并且为比较对照提供更有利的条件。
@5维拉莫维茨——默伦多夫,《柏拉图》(Platon),1919年版,384页。
比较的前提就是双方不但要有共同点,也要有差异点;这似乎重新唤起我们的难题。爱乐实与爱佳泊到底有什么共同点呢?事实上,二者之间似乎没有任何共同点可以成为比较的基点;因为二者间处处都针锋相对。不过,也不需要找寻二者间的这种共同点。在研究不同基本中心观念的时候,这种情形的相同处就是二者想要回应的问题。尽管对问题的解答各不相同,但共同的问题就是它们的共同点。爱乐实与爱佳泊都对人与上帝的关系提出自我的见解,并且都要规范人类的伦理生活。我们所关心的就是这些终极、普世的问题。我们可以把「爱乐实宗教」与「爱佳泊宗教」,「爱乐实伦理」与「爱佳泊伦理」挂在嘴边;然而,这些一般概念的实质内容还是有待我们厘清。
我们还必须注意到另外一个重点。在比较对照两种人生态度的过程中,一不小心就会把事实陈述变成价值评断。这样一来,原本叙述两种不同人生态度的词汇就会被视为它们各自的价值指标。例如,在叙述爱乐实与爱佳泊的差异的时候,如果把爱乐实说成自我中心的爱,而爱佳泊则是无私的爱,或者说爱乐实是要自我维权,而爱佳泊则是要牺牲自我,这就已经把无私和牺牲自我这两个观念跟高尚串联在一起,而把自我维权和自私跟低贱串联在一起。在基督教价值重估的熏陶下,我们必定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对古代人来说,伸张自我和自私自利同样是高尚的行为。因此,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标准就在这里相遭遇,而我们的目的只是要客观的描述它们,而不是要论断它们。我们把爱佳泊和爱乐实并列在一起,是要凸显它们类型上的差异,而不是价值上的差异。
在厘清这一切后,我们就可以探索爱乐实态度与爱佳泊态度各自的特点。前文中已经清楚说明它们之间最重大的差异。为总结我们对这两种基本中心观念以及二者背道而驰趋势的阐述,我们制作出一张对照表。当然,在我们考查的过程中,二者间各式各样的差异随处可见,不过,我们现下的重点不在这些细节,而在二者间相反对立的态势,这能让我们了解它们彻头彻尾属于不同的类型。
爱乐实是占有的欲望与期盼爱乐实是上升 | 爱佳泊是牺牲施舍爱佳泊是下降 |
爱乐实是人通往上帝的道路 | 爱佳泊是上帝就人的道路 |
爱乐实是人的行为:认为人类的救恩要靠自己的努力 | 爱佳泊是上帝的恩典:救恩是出于上帝的爱 |
爱乐实是自我中心的爱,至高、至贵、无可伦比的自我维权 | 爱佳泊是无私的爱,不求自己的益处,并且白白献上自我。 |
爱乐实旨在获得生命,也就是属上帝的不朽生命 | 爱佳泊旨在活出上帝的生命,因此勇于「舍弃」生命 |
爱乐实是夺取与占有的意志,以匮乏和需求为前提。 | 爱佳泊是自由自在的付出,以富足和丰腴为前提。 |
爱乐实主要是属人的爱;上帝就是爱乐实的对象。即使出于上帝的爱乐实,依旧以属人的爱为样式。 | 爱佳泊主要是上帝的爱,因为上帝就是爱佳泊。即使是出于人的爱佳泊,依旧以上帝的爱为样式。 |
爱乐实随其对象的质量、美善与价值而变动;爱乐实不是自发的,而是由外物「触动」,「诱发」的。 | 爱佳泊独立自主于其对象之外,而且对好人与歹人一视同仁爱佳泊是自发的,「自然流露的」、「无外因」的。 |
爱乐实先要识透对象具有的价值——然后才爱。 | 爱佳泊先单纯的爱——然后为其对象创造出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