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叛教者

狱中的爱恨

3、

李如是和王慕真都因李夜声反革命集团罪被判了十五年,暂时都被关在上海第一看守所中。

她们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知道天蟾舞台二千五百人参加的宣布罪行、动员揭发的大会;知道公安进驻南阳路聚会处,在他们的“帮助”下,从十多个负责弟兄和同工的控诉,到长老们的“转变”,各地会众如迷失的群羊;知道罪证展览会上的惊恐与崩溃;知道在信徒学习运动中暴发的泄洪般的“清醒”与“揭发”……

而这一切仿佛都是从她俩的认罪开始的。

她们不想知道这一切,但却由不得她们。报纸、录音、书面材料,几乎是天天随着刺心的“表扬”推到她们面前。不仅如此,她们还成了狱中“叛教”的模范,被常常要求公开做心得报告,重述自己是如何认清“宗教”的反动与虚假,决心站到人民立场上来的。

即便是不需要做报告的日子,她们也不时地能从看守所的高音喇叭里听到自己认罪的声音。在这个声音中她们不得不“看见”那些被这声音击垮的人,不得不面对那些文字中描述的崩溃场面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演了一遍又一遍。能帮助她们硬起心肠来面对的,恐怕只有对李夜声的愤怒和对上帝的愤怒了。但是对神的愤怒终究有点心虚,有点忐忑,有点脚踩在棉花上的不踏实感,于是就把愤怒集中地抛向李夜声。

此刻,这个人终于是个确确实实的人了,怒气似乎让她们的眼睛突然被烧亮,也烧去了遮在这个人脸上和身上的层层帏幔,她们就看清了他。她和她对他的看清是不一样的,但又是一样的,她俩都发现他其实也并不难看清,也许那云山雾罩的层层幔子并不存在,只是她们自己眼前有块帕子。

过去,她们是透过他那些智慧的、充满启示的、表述神密的“属灵”教导,来看这个人,于是就看不清,他仿佛因为置身在真理的后面,而成了真理。此刻,那个宗教的殿,那四面真理的墙,被动地被拆了,眼睛前的帕子也被人揭去,回头再看这个人,他的一切似乎就从灌木后面走了出来……

她和她,还有很多和她们一样的人,被引导着站在人民的立场,用唯物的、实是求是的、问一个为什么的眼光,再一次来看这人时,就愤怒了、震惊了!李如是尤其感到痛苦,她无法理解自己这样一个对《圣经》对基督教对人都有所认识的人,这些年怎么会一步步走入他的影子中,甚至自觉自愿地放弃自己的思考,让他的启示和体验直接来代替……她因着对自己的愤怒和憎恶,终于可以开始理直气壮地恨神,难道不是神允许自己陷入其中的?难道不是自己对主对信仰狂热的爱,而导致自己放弃逻辑和判断的?

……

李如是和王慕真各自经历着这一切,直到判刑二个月后,她俩才第一次在狱中相见。

那天放风时,李如是走进院子第一眼就看见了王慕真,她坐在院子里的一块砖头上晒太阳,衣裤都还干净。

王慕真也看见了李如是,见她仿佛更瘦小了,人轻得只怕是一阵风就能卷起来。她们俩都在对方的额头上看见了背叛两个字,这个“看见”是早就预知的,因此她们一直害怕见到对方。两个人都背叛了,但她们却无法从对方的背叛中,得着对自己的一点点原谅,反而彼此向对方证明了一点:她们信错了!

信错了他,甚至也是信错了这个信仰,若不是为了这个信仰,若不是为了神,她们就不会为他做出这么多违背良心的事……

她俩的眼神呆呆地搭在一起,互相借不着力。她俩在一起三十多年了,这是第一次,没有了主的同在。上帝真的同在过吗?她们在理性上已经无法再相信,但她们又无法彻底抹去那些真切的体验……

那天的放风,她俩都提前回了自己的囚房。之后,她们每次放风的时候都会向窗外的院子仔细看看,若是对方正在院子里,另一个人就宁愿放弃难得的晒晒太阳、吹吹风的机会,借口身体不适,待在囚房中。

但是命运,或者说是政府,却不允许她俩回避对方。几年后,她们先后被转到上海第一监狱,被关在同一间囚室内。虽然,在此前的判决书上,她们已经看到自己和对方都没有因认罪而获减刑,甚至没有比她们所揭发的李夜声少判一天,三个人都获得了十五年的刑期。但当她们真正在同一间狭小的囚房里面对面时,仍感到了一股意想不到的寒冰似的绝望,从心底漫溢上来。

她们同住在一间囚室里,但严格遵守着狱规,彼此不交谈,甚至基本上没有眼神的接触。她们希望像陌生人般互不认识,但四十年的同行,让她俩默契到不用语言无需相视也能无隙相融。这种相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们往事,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们已经被自己背叛并否定了的人生。

她和她,要这样被“一起”困在这狭小的房子中十多年吗?

李如是和王慕真都感到这是极为恐怖、无法忍受的事。于是她们都成了积极表现,积极揭发,积极为政府当狱中典范和说客的人,只是她们从不揭发对方,也力求不涉及往事。

因此可供她们揭发的素材变得很少,只有狱中学习小组里的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何况大家都在积极表现,相互揭发,以至于她俩的努力一点都不出众,也无法获得她们所希望的减刑。直到另一个基督徒被安排住进了她们的囚房。

那时,中国大地已经开始文化大革命了。位于上海市虹口区长阳路147号,作为远东第一大监狱的上海市监狱(五五年六月更名为“上海市提篮桥监狱”),犯人越来越多,几乎要逼近历史最高水平。

新住进她们监狱的是两个女囚犯,一个是很有爱心的无神论的共产党干部,一个听说是出了名刚硬的,住过“橡皮牢”房的基督徒1018号。“橡皮牢”是狱中之狱,四壁都是橡皮做的,里面装了弹簧,以防犯人自杀。以前是专门关精神病犯人的,后来也用来监禁不服改造的犯人。在提篮桥监狱中一提“橡皮牢”都是谈虎色变,但同时住过“橡皮牢”的犯人也似乎无形中有了一种让人仰视的资格。特别是像1018这样为信仰坐监的的政治犯。

1018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们自己的名字,她们也没想过问。但面对着她,她俩心里各自都有一份虚弱。

那个共产党女干部极有爱心,但她的爱心只是对着1018去的,她对李王两位视若无睹,甚至目光在不经意中流露出鄙视,但她却极为努力地劝1018改变信仰,放弃基督,转信马克思。

她不仅全部负责了监房的大扫除,而且每次都特别将1018的床铺整理得极为干净。甚至有一次,1018用来垫湿马桶的一块小木板掉到便桶里了,她都立刻抢着冲过去,毫不犹豫地伸手捞出来,转身洗干净了交还给愣在那里的1018。

那晚,这个共产党员和1018这个死硬派的基督徒,亲姐妹般握着手坐在黑黑的屋子里。她又一片诚意和爱心地劝她放弃信仰,语音里充满了怜惜和同情。而她也热切地向她诉说着自己信靠的,又真又活的上帝,劝她盼望天国。

李如是和王慕真也没有睡,她们听着,却对双方的话语都毫不动心,因为这一切她们都已经听了无数遍,也说了无数遍了。共产主义她们看不见,上帝她们现在也看不见了,唯一可以看见的就是这小小囚房的四壁,唯一可以预期的就是以叛教者的身份,毫无意义地死在这囚室中。无论是她们的奉献和信仰,还是她们的才华和修养,都在这狭窄的四壁中失去了意义,甚至成为一种残酷的讥讽。

天泛亮时,她仍是共产党员,她仍是基督徒。

两个星期后,那个共产党女干部收到了一封家信,她看完后,撕碎,一点一点咀嚼着,吞进肚子里去。从此,她的脸上失去了热切的微笑,她也不再有爱心,不再做好事,不再打扫卫生,不再劝1018改变信仰。她像一朵花般枯萎下去。

又过了一个月,她收到一个包裹,显然这是她盼望已久的包裹,她的眼睛里泛着希望。王慕真无意中发现她藏起了包裹里的一根针,这在狱中是不允许的,她向李如是报告了这事,那时李如是是这个监室的室长。

但她没有想到李如是听后,立刻就站了起来,一边说,这要赶紧去报告队长,一边跑出去。她跑得太急,被门槛绊了一跤,向前仆倒在地。正在这时,1018和那个共产党员放风回来,她们看着李如是仆在水泥地上,口鼻流出血,脸上就都不约而同地浮起一层鄙视和幸灾乐祸的神情。看着这一切的王慕真却突然地心酸了,仿佛仆在地上的不是李如是,而是自己。

李如是仆倒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时,鼻子出了血,门牙也碰断了,她在一瞬间以为自己会像《圣经》里记载的叛徒犹大般,仆倒在卖主所得的“血田”里暴死。但却没有,当她爬起来时,看见了1018脸上的表情,她觉得这份鄙视和幸灾乐祸是自己应得的。她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队长办公室的地方,这么难得的揭发材料让她对提早出监又生了期望。

李如是甚至没有用袖子擦一下口鼻中流出的血,故意留着它们,一路小跑地冲向队长办公室,一路上她除了“出去”两字,不敢思想别的任何事情。

女干部的鄙视仅仅只浮现了几秒,当她看到屋里面对房门站着的王慕真时,她就意识到了李如是冲出去是要做什么,她突然瘫坐在地上哭了起来。王慕真无法继续待在屋里,她的心像是突然被撕去了一层膜,赤裸裸地露出来,被记忆之风吹刮得生痛。她有点尴尬地从她俩身边挤过去,出了房门,虽然她觉得今天的李姐真是可怜又可鄙,自己也是如此,但她还是希望这次李姐的告密能成功,她真是老了,需要早点走出监牢。

放风的时间还没结束,王慕真走到了院子里,她无奈地抬头看着天,在灰蓝冷清的天上,下意识地寻找着什么……

李如是向队长报告了狱友藏针的事,当天队长就带人来搜查了那个女干部的行李,但却没有查出那根针。在队长的大声训斥中,她们才知道她被送进这个囚房是专门给她的立功机会。她把写反动标语的罪责一肩担了,但她的儿子还是自绝于人民,死了。她的丈夫与她划清界线,寄来了离婚通知书。

队长大声地鼓励她,说她是极有希望走出监狱的,因为她的儿子死前留下了遗书,承认反动标语是自己写的,与母亲无关。队长指着李如是对她说:

你看到这些宗教分子的险恶了吧?竟然来诬告你,你要改造她们,和她们进行斗争,你还是有机会继续成为党的好儿女的,至少你是人民内部矛盾,她们是帝国主义帮凶!

李如是当然没能因这次的揭发立功,她甚至暗自想从来不说话的王慕真为什么这次要特意把这事来对自己说?她为什么不直接去告发?她说的是真的吗?是不是陷害自己?

接下来几天,屋外的狱卒和屋里的几个人,都比较注意那个女干部,尤其是1018几乎是与她形影不离。她避着李如是和王慕真,一直急急地对女干部劝说着。女干部却很平静,甚至有了轻松的表情,饭量也增了,一周后她的脸色竟然有了红润的气色。

当大家都事过境迁地重新开始平淡的看不到头的绝望生活后,一天早晨,她们发现女干部死在了她的床上。她的死因不明,就被送去法医处尸检,发现送她离开监狱也离开人世的正是那根针。

1018和王慕真都被带去刑讯,王真慕马上表示,自己发现了她私藏针,并报告了室长李如是,李如是也为她作了证,她俩都没受一点皮肉之苦地回到了囚室。于是,不用审就可以知道,当初必定是1018为女干部藏起了那根针,并在之后交还给她。

1018为此不仅挨了打,而且加了刑。她回到囚室后,并没有用以住常有的审判和鄙视的目光来怒目这两个揭发者,而是默默地面向着墙壁躺在床上。王慕真晚上听到她在睡梦中哭泣说,主啊,我不知道,不知道她想死。为什么人要死?……

李如是没有因为被证实当初揭发的是实情而减刑,她去找了几次队长,然后也就认命了。从那以后,她不再热衷去报告了,但她想活着走出监狱的心仍是强烈的。

那段时间,来提审她的各种机关很多,她也积极配合。每天早饭后,她就拿了一瓶墨水,一只大讲义夹,一个提包,跟着提审的人去指定的地方写材料。

1018看着她走出监房门的背影,心里就充满了厌恶,她每一次都不由地向神祷告,让审判临到,让李如是像《使徒行传》里记载的,欺哄圣灵的亚拿尼亚和他妻子撒非喇一样,仆倒在地,断了气。使她再也不能写材料,再也不能害人。其实她也知道李如是今天写什么也都不是新的了,害不了什么人,但她还是忍不住地憎恨她,希望上帝的审判临到。

王慕真的心却因着1018信仰的坚强而生出苦毒来,她看着1018吃饭前祷告,睡觉前祷告,自己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委屈与愤怒。其实她心里更深的是羡慕,但她不能向自己承认这点。

1018是在公会里聚会的基督徒,自己这些在聚会处聚会追求绝对圣洁、绝对奉献的人,现在却成了叛教者。1018没有受过残酷的刑讯,而自己和李如是却曾被打得没有一寸好皮肤,更残酷的是心灵比肉体被撕得更狠更碎……但最终,她们是叛教者,她们只能接受1018射来的鄙视的目光。

她们和她一样被关在这里,她们比她关的时间还要长,但她们既没有祷告的心灵避难所,也没有信仰的慰藉,更没有在天上得赏、在人间得赞的盼望。她们为主献出了一切,可如今又因为背弃主,像狗一样困在这间囚室里,曾经得着了她们一切的神,却一次也不曾来眷顾昔日的使女……

每次看到、听到1018在祷告,王慕真都止不住对李夜声的愤怒,甚至也会燃起对上帝的苦毒。自从上次李如是为了去揭发而被绊倒后,上帝突然好像是从灰冷的天上下来了,她内心无法否认地感受到了他,他实在是她熟悉的。但现在的她却只能背对上帝,她恨他的不公平。自己难道不是一心爱他献给他的?他却让自己落到了这样的境地……

王慕真一天天越来越真切地感受着背后的这个上帝,但她却转不过身去,她深深体会到了一个罪人,一个有残疾、有污秽的人,无法走进圣殿的悲凉与绝望。然而,耶稣的救赎不是撕开了幔子吗?不是能够洁净一切吗?

自己曾经也像1018一样圣洁、坚强,若不是因为李夜声,自己怎么会落入这样的境地?聚会处怎么会落入这样的境地?这一切由谁负责?李弟兄自己已经关进了监狱,既然一切的临到都是出于神,难道不该是神来负责?

谁坚强不是因为他?谁软弱不是他允许的?谁遇到怎样的境况不是他的安排?……王慕真这样想着,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叛教也应该由上帝来负责,因为这个他允许的宗教,无论是聚会处还是公会都出了问题,让人如何忠诚于这个宗教?抽离这看得见的宗教,自己该如何来信靠这看不见的神呢?

李如是、王慕真和李夜声这三个曾经灵里相通的人,有十多年的时间关在同一个监狱里,但直到入狱十年后的六五年那次控诉李夜声的大会上才相见。那次狱中大会是要批判两个人,一个是天主教的上海主教,另一个就是李夜声。

九号楼的女犯们也都被要求去参加控诉大会,李如是和王慕真都各自事先就被叫去谈话了,他们为她俩都写好了控诉稿,要她们上台按稿子发言。李如是在监狱里已经有多次对李夜声的控诉,王慕真心里也是恨李夜声的,所以并没有太多抵触的情绪。

但当她俩在女犯中向大礼堂走去时,突然心里剧烈的颤动起来,毕竟这还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控诉他,甚至也是入狱后第一次面对面……她们都很想看一眼对方,想从对方的眼中得到一点什么,但她们谁也没有敢真的将眼睛望向对方。

那天,参加批斗大会的犯人大约有四五千人,密密麻麻地坐满了大礼堂。大会并没有让李夜声上台,她们也没有拿眼睛去看台下,更没有想找到他……她俩各自结结巴巴地念完了揭发控诉稿,就下了台。

王慕真甚至希望那天李夜声根本就不在台下。

但从那天起,她心中对李夜声的恨突然就消失了,那个人似乎与她无关了。但随着这恨的消失,随着他这个人的消失,她的支撑似乎就没了,心里摇晃得越来越厉害。

王慕真一次次地去报告队长:1018在囚室里祷告;1018说共产党人都是猿猴变的……她希望看到1018受刑,她想知道是不是真有人能坚持信这个看不见的上帝。或者说,她是希望知道这个神有没有在这里,在这个小小的囚房里。即便这个神不愿再要自己,若他真能在1018里面,那么也算是此刻的神的“临在”了。她想知道!

但1018并没有因她的揭发而受刑,她实在是太机智了,当队长责问她为何说“共产党人都是猿猴变的”时,她坦然地说这是学习无神论材料时学到了,然后她甚至问队长,你说共产党人不是猿猴变的,难道和基督徒一样是上帝创造的?你不是要我改变信仰吗?

最后,队长竟然骂了句“顽固不化”就走开了,没再追究。

有一次1018还是因着饭前祷告,而被处罚要倒一层楼的马桶。每个牢房的顶头都放着一个小马桶它是用木板拼造的,外面以铁条固定。但因为牢房里阴湿,日久生锈,小马桶都很臭很脏。这些天王慕真看着1018在走廊里捧着一个个小马桶去洗,衣服上,甚至头发上都沾了污物,心里却是难过的。她很想告诉她这次不是自己揭发的,但1018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她反而是喜乐的,头仰着,脸上放着光。她看她们的眼神更加居高临下了,有一份优越感。

信仰坚定的1018对李如是和王慕真两个人毫无爱心,她也不觉得需要对她们有爱心。她和她们一样使用了揭发的工具,试图用政府的手来行上帝的审判。她揭发李如是用两块旧布补在没有破的哔叽裤子的膝盖处,欺骗政府,冒充艰苦朴素;她揭发她没打铃前就起床,是违反监规,影响别人睡眠……这些让李如是被小组写上了“虚伪与老奸巨滑”的意见,使她提前出狱的希望彻底破灭。

1018鄙视王慕真她们为了一点“困难”就离弃上帝,她相信上帝是不会再爱这种叛徒的。

王慕真的侄女和弟媳从文革开始后就怕受牵连,不再探视她,也不再送东西进来了。她虽然多次写信恳求,却都遭到置之不理。当她饿得瘫卧在床上,后悔自己献给上帝,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时,1018冷冷地说,我也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你该后悔的不是这个。王慕真就无语了,她甚至不得不忍住了呻吟,也不敢流泪,羞耻让她渐渐要柔软下来的心又渐渐冷硬起来。1018的存在让这间牢房像是上帝的审判台,罪人王慕真感觉到了他,却不敢抬头看他,更无法转身扑入他的怀抱了。

有一次,1018发现王慕真竟然偷吃别人的花生酱,她正在犹豫要不要告发她,就被别人看见,抢先告发了。女囚们从一次次的批判会上都已经知道,王慕真是清朝一品大员的孙女,是官府大小姐,是全国著名的圣女式的布道家,现在竟然成了小偷,便大大地嘲笑她。

那瓶花生酱的主人,捧着花生酱瓶四处给人看。1018在旁看着,心想,幸亏大家都知道她已经放弃信仰了,否则主耶稣的名会受到何等大的羞辱啊!

那晚,她见王慕真一夜都呆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唇角还沾着一抺花生酱。月光探入囚房,照在她的小半个脸上,脸苍白而浮肿,像一堆泡了水的石灰。1018的心不由地抽紧了一下,她突然觉得累了,她不想再恨她们,但她对她们的鄙视却是根深蒂固的。她觉得自己能够有的,对这些叛教者最大的爱,就是忽略她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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