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叛教者

文德里风波

1、

上海租界里的哈同路是南北走向,南起福煦路,就是现在的延安中路;北至爱文义路,就是现在的北京西路。整条路只有近七百米长,沿路都是住宅区。一九一四年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修筑此路时,因其东侧的犹太富商哈同的爱俪园,而命名此路为哈同路。四三年汪精卫政府接收后改名为铜仁路,但这条不长的“上只角”的住宅路,在老上海人口里一直还是被称为哈同路。

文德里只是一条从哈同路东侧拐进去的弄堂,文德里的名字原本是应该如上海数千条繁复的小弄堂一样,沉没于模糊的霓虹和薰香中,但却因着一群疯狂的,不合时宜地信基督的人,而铸成了一个记忆。

李如是和她的两个学生,廖文君、赵心洁,租下了文德里的一幢房子,二十六号。就在这幢房子的一楼客厅里,李述先带领了在上海的第一次擘饼聚会,之后研究地方教会历史的人认为,那就是上海地方教会的开始。不过参与其中的人当时并没有这样宣布,甚至也没有这个概念他们要成立一个“教会”。

他们只是渴望聚在一起擘饼。

李如是、王慕真她们四个自从在南京第一次擘饼后,就无法停止地依赖着这种体验,这种体验是借着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物质:一个自制的无酵面饼,一只盛着血红色葡萄酒的杯子,来达到的无法形容的灵里的震撼。只要一个有了基督生命的人,真正体验过一次这饼的破裂和杯的传递,他就无法不期待甚至依赖这个仪式。

文德里第一次擘饼聚会前一周,她们一边清理好刚刚顶下来的房子,一边预备着自己的心,各自按着心里的感动进入禁食祷告期。她们彼此不太说话,也不去问对方吃不吃饭,住在别处的王慕真来了,也很自然地融入这种神圣中渗着一丝甜蜜的沉默。李述先这几天都没过来,他暂时住在他二弟家里。

终于等到了擘饼聚会的那天,除了她们四位,还另外有两个慕李弟兄名而来的姊妹,其中一位是个西人宣教士。等李述先到后,他们七位开始轻声地唱起了圣诗,虽然他们大多会弹钢琴,但此刻客厅里空空地只有四把椅子和一张八仙桌,外加四只不成套的骨牌凳。

那天,他们唱的是十九世纪苏格兰诗人波纳的圣诗《求主拣选我道路》(Thy Way Not Mine, O Lord),李述先递给她们每人一张复印好的歌纸。他们唱了一遍英文后,又唱纸上的中文,她们一唱中文,就有几位陆续地哭了。

求你拣选我道路,我主为我拣选,

我无自己的羡慕,我要你的意念,

你所命定的前途,无论何等困难,

我要甘心地顺服,来寻你的喜欢。

不问平坦与崎岖,只要是你拣选,

就是我所最心许,别的不合意愿;

我是不敢自作主,你许我也不要,

求主拣选我道路,我要听你遣调。

求主握着我的手,你知我的软弱,

否则我只能忧愁,不知如何生活,

你若握住我的手,不问你所拣选,

是何道路与时候,我心都觉甘甜。

……

他们轻轻地唱着,阳光也静静地浮在空中,没有伴奏,她们的声音就突然单纯地浮了起来,在阳光里相互交错着,融合着,也彼此倾听着。

王慕真泪流得最多,以至哽咽着唱不下去,没有一个人问她为什么哭,每个人都仿佛沿着这歌声的水流,回溯着自己的人生,“求主拣选我道路,我主为我拣选,我无自己的羡慕,我要你的意念……”

王慕真是个官宦人家的大小姐,原名叫王亦竹。她的祖父在清朝时官至一品,做过提督和钦差大臣,还曾被派往西欧诸国任公使。她的父亲从小随着祖父周游列国,后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但最后他却弃武从文转入了政界。

祖父把长孙女王慕真当作长孙来宠来养,不仅不让家里给她裹脚,而且让她进学堂和男孩子们一起受教育,并且学骑射,出门骑马而不乘轿。这让王亦竹从小养成了独立果断的男孩性格。

她的生母早亡,继母是一个日本贵族的后裔,性格温雅,视她如己出。除了督促她学业外,还教她琴棋书画、女红烹饪。只是王亦竹即不喜欢读书也不爱家政,而是随着当时西风渐进的中国上流社会的小姐一样,只爱打扮和交际。

为了成为众人羡慕的“美人”,她甚至夜里看着自己的“天足”流泪,恨自己母亲早逝,祖父和父亲把自己当作了男孩来养。她偷偷裹自己的脚,被继母发现阻止后,就恨继母不是亲生母亲所以不让自己“美”。她自少女时就由父亲作主许配了人家,对方是个品学兼优的富家子弟,留学德国回来后成了卓越的机械工程师,他们顺理成章地订了婚。

订婚后王亦竹就失去了自己的人生方向。看着身边的少奶奶们,更是觉得祖父和父亲让自己学的一切学问和技能都是白费的,而继母教自己的大家闺秀的持家本领,最多也就是偶尔一用,弄弄气氛和情调,哪有富家少奶奶需要自己缝纫和下厨的?于是,她开始学着其他少奶奶的样子,抽烟、打麻将、应酬。未婚夫很忙,对她这个摩登的未婚妻也很满意,但却从来不在意她在想什么。她就像是他订下的一件极满意的家具,就等着到了搬进家去的那一天。

王亦竹读的是西人学校,去读之前,继母再三叮嘱的就是可以去学学问,但不能信教,她爽快地答应了,觉得继母真是多虑。学校虽然是宣教士开的,但学校里的学生信基督的却很少,再说耶稣这个名字在她们家实在是早就听说过了,但从没有一个人信教的。祖父和父亲尊儒、礼佛,日籍的母亲更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不过家里客厅的书架上也有英文版和德文版的《圣经》,只是从来没有人去动过。

最终王亦竹还是信了教,原因是有一次她听一个西人女医师讲道时,突然就感到了自己是个罪人。后来她自己在一篇文章里写道:原来我好像一个顽童,与众顽童嬉戏在黑暗污泥的庭院中,忽然地我被放在一间灯火通明的屋子里,站在一座很大的镜前,看见自己满身都染了污秽……

她在那一刻突然觉得需要站起来,好像一站起来就站到了另一个新的世界里了。但周围听道的人都坐着,没有一个站起来的,大家都是平平常常的表情,她就犹豫了。想着这样站起来实在是丢脸,好像当众承认自己全部的隐藏着的罪了;但她若不站起来,又仿佛不是坐在人群里,而是陷在深深的污秽的淤泥中,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她就挣扎着站了起来,一站直,心里就像是掀掉了块巨大的石头,并且有一大股看不见的清泉从头上浇下来,把她洗得干干净净。

那天晚上,她在月光下一个人唱着歌,在校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以前怎么能那么无知无觉地活在浑浊的罪中。那晚,她决心要与过去的一切断开,重新活过。最容易做的一件事就是给自己起个新的名字:王慕真。

她一直没敢告诉父母,直到暑假回家时,母亲发现她祭祖时不肯跪拜,便追问她是不是信了基督教。起初她还低头想着怎么撒个谎混过关,但这么一想她就觉得自己身上好像是被泼了杯污水,忙抬头承认了。于是,父亲大发雷霆,不准她再回学校,他一边把女儿监锁在家中,一边和订婚了的亲家积极商议,要尽快让他们完婚。

就在婚礼的前夜,王慕真趁大家都在准备婚礼的事,忙成一团,自己悄悄爬出窗外,潜行到后花园的墙边。先是脱下长裙,抛出墙外,然后越墙而出。当她跨上墙头时,她回望着灯火通明的大厅里隐隐约约父母的身影,流下了泪。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像信耶稣后那么爱父母,但却正是因为信耶稣让他们对她失望,最后也造成了自己要这样伤害他们。

当她抱着她的长裙快步奔回学校去时,她泪如雨下,以至多年后她的记忆里那晚是下着小雨的,而若是查天气,那晚是个月明之夜。她想着明天父母的尴尬,他们世代为官的王家会颜面扫地,也想着长相英俊儒雅的未婚夫会如何地憎恶她……无论她想到什么,她的脚步都没有停下来,她虽然流着泪,但心情却不受控制地快乐着。她跑着,感谢着自己的这双“天足”,并由此又想到继母,她就大声地向着天祷告说:

天父爸爸啊,你一定要救我父母的灵魂,我一定要与他们在天上做一家人的!

……

窗外弄堂里突然传来汽车声,车停在了门外,接着传来敲门声。

进来的是一个男人。

2、

进来的人叫许闻达,去过长老会,后来又去了内地会,从宁波来上海做生意后就常在各个教会间走来走去,特别热心听道和传福音。

几年前他曾在余天慈那里见过李述先,心里佩服极了!觉得这是一个了不得的年轻人。他听了那么多西方宣教士和大牧师的讲道,没有一个人能像这个年轻人这样,把《圣经》解释清楚,就像揭开一道厚厚的布,让经文突然亮了起来。特别是他并不大声,话语中却充满了一种仿佛从天而来的权柄。

他在意的倒不是自己因此对《圣经》中上帝的话更懂了多少,而是这种权柄和光芒,让他确信这个年轻的李述先必定要成为中国基督教界的重要人物。有了这种权柄和光芒,传福音还难吗?办个大教会还难吗?所以当他听说李述先来到了上海,并且今天在文德里有聚会时,就马上开着他的轿车赶来了。

他进门后,李述先看见了他,只是微微点了一个头,并没有向大家介绍。廖文君将自己的椅子腾出来给他坐,然后去角落里搬来唯一多余的一张凳子,凳子的一只脚有点坏了,她坐上去略歪了一下,就移动了坐的重心,然后就平稳了。许闻达看着,对她就非常有好感,觉得这个斯文的女孩实在是个不多见的人。

王慕真他是见过的,但此刻她只是低着头,流泪并祷告着,直到他坐下,也没抬眼看他一下。客厅里的肃穆让外向好动的他有点不自在,他甚至无法张口打个招呼或说点什么。大家继续唱着歌:

……

我的时候在你手,不论或快或慢,

照你喜悦来划筹,我无自己喜欢;

你若定我须忍耐,许多日日年年,

我就不愿早无碍,不愿提早改变。

……

这首圣诗许闻达是熟悉的,他没有想到他们也唱公会里唱的歌。他很自然地想到了作者波纳的生平。

波纳出生于爱丁堡,他在爱丁堡神学院读书时,是神学家查玛斯的高足。他的家族在十八世纪时,就对苏格兰国教有巨大的贡献和影响力。但波纳毕业后,却被派到一个无人愿去的穷乡僻壤,当地居民粗野不驯。

当苏格兰国教受政府控制,扼杀了教会的灵性增长和基本的信仰时,查玛斯和波纳带领了四百多位传道人脱离国教。他们被迫放弃一切财产和亲友,经过了一段艰苦的日子,建立了新的教会。后来,波纳不记前仇,和原来逼迫他们的国教修好,和睦相处。波纳随身带一笔记本,随时记下灵感和诗句,他一生写了六百多首诗……

许闻达很想如同在别的教会里一样,来分享一下他所知道的圣诗的作者,然后说说诗歌给他的感动,但显然这里没有让他说这些的氛围。他们中似乎没有一个人是在唱别人写的圣诗,他们唱着,仿佛只是在述说自己的心事。

主,我余生的小杯,求你随意倾注,

或是喜乐或伤悲,求你随意做主。

一切痛苦都甘甜,若知是你意思,

一切享受成讨厌,若非你所恩赐。

求你为我做拣选,健康或是疾病,

或是笑容或眼泪,美名或是恶名,

不论事情大或小,拣选或是不要,

不要自己的感觉,只要你的荣耀。

……

歌有好几段,渐渐地,许闻达唱着也安静了下来。然后就唱完了,没人说什么,就开始祷告。六个姊妹轮流祷告着,也不是按顺时针或逆时针的方向,而是忽儿这个,忽儿那人,此起彼伏地交错,仿佛是很美的和声。

许闻达听着祷告,不由地在心里赞叹,看来跟随李述先的都是些优秀的人,她们的文词和灵魂都美极了,并且显然都是大家闺秀。

李述先慎重地擘开饼,递出去,大家一起吃了。然后,他托起了那只盛了葡萄酒的杯子,杯子是只广口矮脚的水晶酒杯,是王慕真从家里拿来的。杯里的酒鲜红略深,像极了血。李述先托着它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耶稣又拿起杯来,祝谢了,递给我们说,你们都喝这个,因为这是我立约的血,为多人流出来,使罪得赦。现在让我们各人自己省察然后吃这饼、喝这杯,因为人吃喝,若不分辨这是主的身体,就是吃喝自己的罪了。

他说完,便棒着那杯,沉默了许久。这沉默就把人带到了一个无形的审判台前,连许闻达也禁不住回想了一下这一个星期自己的心思和言行,然后因为大家还是静默着,他又省察起自己的上一周、整个月、今年……当水晶杯和一张洁白的手绢递过来时,他看着杯中的血一般的酒竟然有点不敢喝了。他又在心里认了一遍自己的过犯,并对上帝说,求你也赦免我一切隐而未显的罪。然后,才轻轻喝了一口,并用手帕擦了擦嘴唇碰过的杯沿。

那次聚会中,许闻达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是个罪人,这种对上帝感到的愧疚是他不熟悉的。一直以来,他都是个积极为上帝做事,向上帝奉献的人,他从来没觉得欠过耶稣什么。他不喜欢这种欠债的感觉,于是当他离开时,他拿出车钥匙放在桌上,就把外面那台心爱的老爷车捐给教会了。

王慕真她们很感动,李如是却是淡淡地旁观着,李述先收下了车钥匙,但一句谢谢都没说。不过,许闻达还是很高兴,当他走出大门,从他心爱的,如今不再属于他的车子边经过时,他抬头望了望天。他很高兴自己向上帝奉献了他的最爱。他想上帝是会喜悦的,更会大大地赏赐他。《圣经》上不是说人若奉献什么给上帝,上帝就会让他今生就得着百倍吗?自己在上海的业务刚刚开始,真的很需要上帝帮忙。

主,我余生的小杯,求你随意倾注,或是喜乐或伤悲,求你随意作主……

他在弄堂的阳光中哼唱着,却渐渐唱不出口来,好象歌里的字一个个被急冻成了冰球,含在嘴里,卡在喉咙里化不掉。

天真是太冷了,估计要下雪。

许闻达觉得是译成中文的歌词不顺口,或者是有点突兀,让他莫名其妙地有点不舒服,他决定以后这首歌还是唱英文的好。这样一决定,他就轻松了,拐到哈同路上时,他招手叫了辆黄包车。快过新年了,接着就是春节,他为自己在这么忙的商业旺季,还来参加人这么少的聚会而感动。

太阳,却突然阴了脸,化成了飞飞扬扬毫无表情的雪,落下来。

3、

新年刚过,文德里又空出了一幢房子,李述先就顶下(沪语:租下)这房子搬了过来。他的衣物和日用品都很少,家具也很简单,但他从福州的家里和朋友处,还有上海弟弟家,运来他这些年存放在各处的书籍。这些书堆得屋里到处都是,于是他就暂时用书砌成了楼上卧室和书房里的桌子,和放杂物的台子。可是,一旦要看某本书,这砌好的“家具”就要拆掉。

不久,许闻达就送来了床和书桌等家具,另外一个新来聚会的医师又送来了整面墙的书架。

擘饼和查经聚会的地方就搬到了李弟兄的楼下,因为每周都有聚会,李弟兄解经又很有亮光,所以来聚会的人很快就多了起来。爱主的姊妹们就买来了聚会要用的长板凳,一条上挤挤可以坐四个人。

椅子买好后,不久,在这里举行了一次近五十人的聚会,其中有一半人都是从浙江和苏北来的,这些人原来都在各自所属的西方宗派的公会教会里。有的之前看过李述先在福州时办的不定期的小报《基督徒报》,接受了他的教会观。认为一个地方就只能有一个教会,就是基督徒聚会的地方,而不应该遵循西方的传统,分成各个派别的宗派教会,并且由西方差会来决定所有中国教会的事务。于是,他们纷纷从宗派教会里出来,自行擘饼、查经聚会。

来参加这次会议的也有仍在公会里,并担任重要职务的长老和传道,他们对李述先的观点是疑虑的,收到邀请信后只是想来听一听,以便了解了回去汇报。还有几个却是来挑毛病的,他们不满意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如此狂妄,竟然敢批评整个新教的传统,否认西方公会的正统性,他们要来找出他讲道中的问题,以便进行反驳。为此,这几个人竟然租了小舢板,一路划着来到上海。

不管来的人是出于什么目的,不管他们走进文德里,走进这平平常常的居家小客厅时,是如何地用眼睛和心挑剔着物和人,但最后他们都坐下了。这个瘦高的年轻人相貌平常,声音和表情都似乎是平淡的,让人无意中放下了戒备,跟着他的声音走进他的灵的世界。

他的世界里灵的流动与悸动都是真实的,好象变慢了节奏,在空中留下运行的弧线,让人可以细察、思考、体会。他说“世界”,世界就可见可闻可嗅地浓缩在面前;他说天堂,天堂的每束光就似乎都碰着了你的皮肤;他说上帝,每个人就都被愿意或不愿意地单独带到了上帝的面前,在震惊又平静地状态中认识这位有位格的神。

等第一次进入文德里的人发现这个年轻人讲道的不平常时,他们已经走不出来了。他们甚至无法注意到面前这个讲话的人,无法注意到身边同坐的人,无法注意到这间小客厅里的任何一件东西。他的声音像一种隐隐约约的旁白,或说是一根根无形的细细的绳索,捆着他们,穿越物质世界与灵界的通道,进入了灵界的至圣所。

这位有位格的上帝是希伯来旧约《圣经》里多次描述的,是被他们用理性和神学反复讲解的……却完全不在他们感性认知中。当他们在完全的漆黑中,或是完全的光芒中,感受到他时,上帝的喜怒哀乐如同旋风般略略扫到他们,就一下子让他们俯伏了。他们这才发现自己对这位信了一生,甚至一直服侍着的神只是风闻,是没有真看见过,更是缺乏体验的。

他们在这次特别聚会中被大大地震惊了,也被大大地复兴了。第一天聚会刚到午餐休息时间,赵心洁就看到那些新来的人在弄堂口的小店里买手绢。看着这几个刚才还一脸审判气概的大男人,拿着手绢偷偷擦眼泪,她心里自豪极了,忙跑去和李姐说。

李姐却仍是淡淡地微笑着,说这是圣灵的工作。她又特别嘱咐她不要去告诉李述先,以免影响他在圣灵里的谦卑与顺服。她说,这次会议神要作大工,我们静观就好。

不过,跟了她那么多年的学生赵心洁,还是看出李姐淡然表情中的钦佩。一直以来,她对李述先身上发生的事都是静默的,甚至是有点诚惶诚恐的心态。她仿佛是借着李弟兄的一行一言,观看上帝的作为,揣摩上帝的旨意。活泼的赵心洁虽然也崇拜李弟兄,却并未视他为天人,在她心里他是一个既智慧卓越,又有俯身之温柔的王子。

李述先讲道并不大声,但他所讲解的《圣经》经文,让听的人觉得就像是第一次听到和读到的。他的解经是智慧而感性的,带着权柄也带着体温,好像一听进去,就实实在在地融到了他们的血肉里、灵魂中,容不得他们拒绝,甚至容不得他们保持一点点距离或是时间,来想或分析一下。

神在万世以前,有一个永远的计划。神这个计划,有两个目的:一是叫万有显出基督;二是叫人类像基督,就是有基督的生命和荣耀。神要达到这两个目的,就遇见两个难处:一是撒旦的背叛;二是人类的堕落。

宇宙中是个大一。科学告诉我们说,一点灰尘错乱了它的地位,全宇宙就要紊乱。今天的万物,虽然显出神的荣耀,却不能显出神的自己。

……

随着他安安静静的讲述,圣灵像热风般在客厅里快速地流动,又像火一般在他们每个人的头顶和心里燃烧,虽然外面正下着冬雨,屋里却如盛夏。其实他的话若写下来,也并不新奇,但他谈论上帝和天国的那种确定和敬虔,就让这个小小的客厅仿佛成了先知以赛亚在异象中进入的圣殿:

当乌西雅王崩的那年,我见主坐在高高的宝座上。他的衣裳垂下,遮满圣殿。其上有撒拉弗侍立。各有六个翅膀。用两个翅膀遮脸,两个翅膀遮脚,两个翅膀飞翔。

彼此呼喊说,圣哉,圣哉,圣哉,万军之耶和华。他的荣光充满全地。

因呼喊者的声音,门槛的根基震动,殿充满了烟云。

在这充满烟云的殿中,也有听却听不见,看也看不见的,他们似乎是幸福的,心蒙在宗教安慰的脂油中,愉快而享受地坐在聚会里。但有更多的人因为走进了至圣所,见到了这个一直渴望见到的上帝,而感到大祸临头。他们是一些预尝了末日审判的人。

以赛亚惊恐的呼喊声充满了绝望的懊悔:祸哉,我灭亡了!因我是嘴唇不洁的人,又住在嘴唇不洁的民中。又因我眼见大君王万军之耶和华。

此刻坐在烟云中的人甚至无法像他那样呼喊,在荣耀和光明中的敬畏是人所陌生的,却又是人内心本能的渴望。他们开始流泪,仿佛决了堤般将自己的一切倾倒出来,一点都不可惜,因为此刻他们不仅仅是感到自己嘴唇不洁,而是里面从心思意念到肉体完全的不洁。这一刻,耶稣的呼召“弃绝自己,来跟随我!”才不再是让他们舍己的要求,而真正成了一个大赦令,一份无与伦比的恩典。

有一撒拉弗飞到我跟前,手里拿着红炭,是用火剪从坛上取下来的。将炭沾我的口,说,看哪,这炭沾了你的嘴。你的罪孽便除掉,你的罪恶就赦免了。

那次的特别聚会中,在文德里的小小客厅和走道里挤着的人们,都听见了上帝的声音。他问,我可以差遣谁呢?谁肯为我们去呢?他们分别各自都回应上帝说,我在这里,请差遣我。

于是,那次所有参加特别聚会的人,都赞成李述先的不分宗派,一地一个教会的思想,他们将那次聚会中对上帝呼召的回应,落实为各自离开了原先的公会教会,成为李述先的同工。并且,由此开始,不断有人离开公会来文德里聚会,包括几个已经被公会按立过的华人牧师。

人们很难分清来自上帝的感动和呼召,与传达这些的器皿,人又怎么可能真的能把李述先这类被上帝大用的人仅仅看作传声筒般的器皿呢?

然而,公会和宗派教会依然存在着,李述先的理念是对的,只有一个教会,基督的教会。但他的实践结果是多了一个类别的教会,他们没有自行解散,也不会真相信可以将所有的宗派教会合并,他们只是坚持了自己对真理的领受。其实,当我们回顾天主教和基督新教的教会史时,就不难看到,所有的宗派都是这样形成的。不过,上帝对此似乎是允许的。

在上海和江浙一带,开始有宗派教会的牧师指责李述先“偷羊”、搞分裂,这种指责在客观上是事实,但若站在一地一教会的神学立场上,文德里只是让更多的羊离开宗教的羊圈,来到有上帝同在的聚会中。他们自己不称自己是教会,而称文德里是聚会的地方“聚会处”。西方宣教士们分成了两边,大多数的人开始注意到他,并反对他,甚至认为那些离开公会的人都是背叛者。相对应的就是文德里的人开始认为,在公会中的基督徒是不能得救的。也有一些对上帝极为敬畏、谦卑的宣教士,虽然被挑战、被反对着,却持宽容查看的心,要看看上帝会藉这个年轻的中国人做些什么。

但接下来,李述先却什么都不能做,他又病倒了。

那年上海的冬天格外冷,肺病没有完全痊愈的李述先从南京回到上海后,一边仍在写作《属灵的人》最后一卷,一边又要忙碌文德里的事,加上这次特别聚会,完全耗尽了他的体力和心力。这次肺病复发,来势汹汹,他一下子就躺下了,起不了床。

从灵力体力的极致一下子跌下来,身体突然完全地垮下来,在一个毫无生气的皮囊中互不相干地散开来,七零八落。每一个零部件都各自疼痛着、呼喊着,或是死一般的毫无知觉。但在这一动不能动的身体里,灵仍活跃地冲撞,不能立刻与身体一样瘫软下来。

李述先的目光从窗子望出去,上半截是片并不太高的天,冷清的灰蓝,略略泛着和自己嘴唇一样的苍白。下半截比上半截宽些,是一片屋顶、屋檐连成的人间,其间偶尔有几小片白墙,墙上偶尔有窗,有一扇小窗的窗台砌了红砖的窄窄的花台,里面是什么花?他怎么用劲也看不清。

天虽冷,却一直没下雪。深深浅浅的黑屋顶就显得干硬,象是一个个黑石棺木。李述先以为总该有些炊烟,或是烧壁炉的烟,却没有。他想,也许有吧,只是那热气没能冲出来。就像是此刻的自己,自己这肉体也像极了黑沉沉冷硬的棺材,活泼的灵总是冲不出来……

这些天他心里又开始无意识地期待赵心洁,期待她明朗的笑容,她却没有了。她的眼睛总是红红的,看他时里面有了千言万语,这就让他像被烫了一下般避开去。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自己是要死的人了。他虽然这样说,但目光还是爬过这片黑黑的棺材盖,去看那个有花坛的小窗户,他并没有去想这么冷的天为什么还会有花,没有想那些他看不清的彩色花瓣是真是假……

一天他在阳光中醒来时,竟然看见那扇窗里有个小女孩,那个女孩有着胖胖的圆脸,他以为自己已经被主接到了天上。

这时门开了,廖文君走进来。李述先含着微笑,愣愣地看着她,有点诧异在天堂见到她,但也觉得自然而然,她就像是他的亲人……

文君见他面容更苍白了,甚至泛青,脸颊上却是两朵病态艳丽的红晕,便走过去摸摸他的额头,烧得厉害。他们离得那么近,她突然注意到他的眼神,那么温柔,甚至有种迷离……仿佛是要把她也带入一个燃烧的梦境。

他在她面前始终都是高高在上的,不苟言笑,如同神一般的人物。此刻这眼神,这烧热的手……她猛地颤栗了一下。她想回避看见他如同隐私般的软弱,但她又舍不得离开。

你看,那里有个女孩,是天使吧?

廖文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窗口是黑黑的空洞。也许刚才是有个女孩,刚离开吧?

她低头看他时,他已经又沉沉地昏睡过去。

她双膝一软,跪在他的床边,但她一句祷告的话也想不出来,只是呻吟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述先没有死也没有起来,他始终在死亡的边缘徘徊,服侍他的几个女人都几乎要崩溃了,他却似乎适应了这种虚弱,他安安静静地躺在死神和上帝的面前,开始学习将生命交托给主。

一天晚上,王慕真来文德里看望李述先,上了楼却犹豫了,一来是觉得今天时间有点晚了,好像不便来探望一个生病的男子。二来,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当她走进他房门里,忽然没了勇气。她是极想去关爱病中的他,但同时她又极害怕去面对病中的他。她习惯于在心中仰望那个讲道时的李述先,习惯有一种距离地来欣赏甚至敬佩他,但若要独自面对他的病容,面对他因高烧而汗湿的头发和衣服……

王慕真在楼梯口依着墙坐在了木板楼梯上,心里甚至不敢问自己为什么惧怕,她只是一个劲地祷告,却并没有祷告词。不过,她本能地觉得一个独身姊妹不适合这样靠近一个弟兄,不适合这样看见他的日常……但其实,她也不止一次去探望生病的弟兄,并照顾他们。

正在王慕真努力清理情绪,要决定是离开明天来,还是坦坦然然走进李述先的卧房时,突然看见廖文君端着便盘从李述先房里出来,她站起来想上前问问他的病情,却看到她一下子冲进了隔壁的卫生间,并反手关上了门。她在门外,听着里面传来压抑着的号啕痛哭声,就愣在了那里。

许久,门都没有开,哭声也没停,她抬手想敲门,又停住了。

当她走下楼,路过李如是她们家时,想和她说一说,但说什么呢?说廖文君这样哭太反常吗?她们三个和李弟兄的感情非同一般,如今他病到这个地步,难过似乎也是正常的。只怕李如是反而会用探究的目光看自己了……那么自己的直觉不正常吗?

她就没有去见李如是,而是一个人沿着弄堂走出去,不过,她心里还是想到她们四个都是单身女子,服待卧床不起的李述先实在也是不方便的。

第二天,王慕真去了杭州,请一个过去认识的,也听过李述先讲道的姓张的传道人一家搬来上海,与他们一起同工,也好照顾重病的李弟兄。没想到张恩荣祷告后觉得这是上帝的带领,就真的全家从杭州搬来了上海,一家人挤进文德里的一间暂借的前楼房子里,也没一点怨言,就开始服事李述先,并且帮他整理屋里堆积如山的书刊。

灵修、解经类的宗教书刊大多是英文的,有许多是李述先托老师和母亲等亲朋,找人从国外旧书店买了运回来的,还有一些是他写信去向外国出版社和教会机构订购的,还有的就是他从各处搜罗来的。凡是知道有宣教士要回国,他都会千方百计去把别人的书买下来。

张恩荣信耶稣之前是一个在当时很了不起的邮政局局长,他的故事可以自成一本书,就不在这里说了。他的英文很好,就很仔细地开始编辑整理这些书的目录并分类。

虽然李弟兄仍是卧床不起,也无法参加聚会,但聚会的人却仍是越来越多,李如是和王慕真轮流讲道、带聚会。除了和大家一起有擘饼聚会,她们几个每主日的晚上还是会到李述先的病床边,与他一起擘饼喝杯。

每一次喝杯,李述先都在流泪,他不停地认罪,不停地求圣灵光照他是否还有什么隐而未显的罪。他祷告说,不知道上帝的手为何不离开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得罪了神的地方……

她们都说不出话,只能陪着流泪,其实泪也不敢全流下来,只能竭力温柔地沉默着,想用一种爱的静默来拥抱这个不停地认罪祷告的人。她们实在觉得他是无罪的,他是没道理这样被攻击的,上帝为什么不医治他呢?

请求为李述先祷告的信,向全国各地发出去很多,但一点也不见上帝伸手医治,所有哭泣、禁食的祷告都像是扔进黄浦江的小石子般杳无痕迹。这其中唯一不太哭,也不常去看望他的就是李如是。每次她来看他,她都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先是默默地祷告,然后就与他核对《属灵的人》书稿里的问题。

李如是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帮他整理书稿上,她越整理越觉得李弟兄就算是这一生只写了这一部书,现在就被主接走,也是值得了。她不对着他哭泣,甚至不想以安慰的眼神来鼓励他,她觉得来自人的同情和怜悯只会让他陷入自怜。她好像是在陪着他,甚至是架着他与时间赛跑,那根死亡的红线已经清晰可见,她觉得与其陪他瘫在求医治的祷告中,不如陪他奋力跑完这“当跑的路”。

不过,有时凌晨,她从书桌前直起腰来时,望着漆黑的夜空,会深深地向主叹息。哦,他才二十五岁啊!

这种磨人的日子一直拖到了四月,枝头萌了绿芽,李述先的屋子里却仍是阴湿的。窗帘拉开了,阳光却进不来,贴在玻璃窗外看着里面。即便是在无风的日子,打开了窗户,外面的空气也不肯进来,里面的空气也出不去,好像是被一道生死线隔着,两下无法往来。

屋里草药煎熬的味道和旧书散出的霉味混和着,浮在满是病菌的空气里。每次有聚会,他就竭力地听那隐隐传来的歌声,赞美诗的声音却远得像是与他隔着阴阳两个世界。

李述先不明白上帝为什么要让他困在床上,他希望能走进弟兄姊妹的聚会中去,能走进歌声中去,就像走进热哄哄、干燥的阳光里。他觉得自己的床仿佛是块长满苔藓的青石,而且是在深深的山谷里,幽暗的阴湿渗进了他的每一根骨头。

这些日子,对他来说,唯一的阳光就是赵心洁了。虽然廖文君对他的照顾体贴入微,但她那林黛玉似的身子,忧愁的表情和微红的眼睛,渐渐地已经与这屋子里的气味、缠绵不去的病,烧热、咳嗽,还有令他惧怕的湿冷都融成了一体,这一切都像沼泽般困住他,并拉着他不停地陷进去。他挣扎着,但毫无果效的祷告,也成了抓不住东西的两只手,徒劳而疲惫地在空中挥舞。

只有书稿的进展,和赵心洁的笑是他能够抓住的,他起初病倒时,赵心洁几乎快成了文君,但病得久了,她竟然也和自己一样地坦然了,终于在流泪的同时,有了越来越多的笑容。每次她走进他屋子时,都会带进来一股室外清新的空气,是一种凉凉的却夹着春天青草树叶气味的空气。

赵心洁邀请李述先去无锡老家静养一段时间,并说已经征求了母亲的意见。一来书稿基本上完成了,二来上海的天气和文德里的生活条件都不适合养病,而赵家是座大庄园,又坐落在太湖边,四五月春暖花开实在是个好去处。于是,李如是也十分赞成。

王慕真心里却觉得不太好,毕竟李述先是个单身的年轻人,去未出嫁的姑娘家里养病,这关系似乎有点太私密了?但想想心洁是个长不大的小姑娘,整天嘻嘻哈哈地没什么心思,倒是廖文君……这样一想,又觉得李述先离开一段时间也很好。

赵心洁陪李述先去无锡了,王慕真仔细观察廖文君见她并无异常,仍是安安静静、勤勤恳恳地在教会里做所有交给她的事,心就放下了,想着之前是自己多心了。

后来见许闻达来得很勤,前前后后地跟着廖文君忙这忙那,显然是喜欢她。心想许闻达又能干又爱主,实在不错,若是文君嫁给他,两个人就可以一同追求一同服事,岂不是极美的美事。于是,她就找个机会试探着问问文君,她觉得许闻达如何。

没想到廖文君的反应却很大,她双眼直直地瞪着她,雪白的脸上竟显出羞愤。她没有让眼泪溢出眼眶,而是一动不动地过了许久,让眼泪缓缓地渗回去,然后她的眼神和表情都灰下来,一种绝望的灰。淡淡地说,慕真姐,我守独身。

虽然嫁给耶稣是美的,我和李姐也决定要嫁给耶稣的。但你还年轻,不必那么早决定,其实若嫁个好弟兄,一起服事主也很好啊!你是不喜欢许……

廖文君打断了她的话,急急地说,我谁也不嫁,守独身。说完她就扭头走开了。

这以后挺长一段时间,她都避着她。但王慕真想来想去都无法理解她对此事为何会有这么大的抗拒。她和李如是聊起过,李姐却不在意。她认为廖文君的性格极柔顺,心地清洁,学问和修养都很好,一般男子是配不上的。所以,若是为主守独身,不被家庭捆住,把一生的才华和精力都献给主,也未必不是上好的选择。再说她才二十岁,以后遇着她喜欢的人,估计就变了,现在何必操这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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