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叛教者
金陵的月光
4、
南京下关一带是混杂的,小商小贩乞丐们占据了路的两边,把马路挤成了一条巷子,即便是巷子,也非平直清爽,而是弯弯曲曲地像一段丢失在井市里的昆音。旅客、商贩、乞丐,纷纷在路上窜来窜去,就算在马路正中走着,也不奇怪,因为实在是路中和路边的差别有限。
唯有不时开过的一辆汽车,在喇叭的炮火中,如坦克般履出一条平路来,不过,很快就被回流的人流抺去了路的痕迹。
廖文君一边闪避着从不同方向撞来的人和物,一边有点后悔来这里。出生于姑苏深院的她,虽在繁华都市上海长大,却同样是躲在梧桐树荫的法租界里。独自离开奶奶来到南京后,也来过下关码头,却从来没有走出过小轿车。
廖文君一边慌乱地避着人,一边努力在尴尬中保持着幽静的仪态,但等她抬眼看了眼跑在前面的赵心洁时,就不由地放松了,并浅浅地笑起来。
活泼的赵心洁同样出生于官宦人家,估计平时也没机会到这样的地方来,但她却并不在意撞上身来的各种人。她快乐地笑着,向一个个泥塑般的面孔点头,完全不在乎污脏的行李或货担蹭脏身上粉色的衣裙。她像个第一次玩泥巴的孩子般,一会儿扶起被她无意踢倒的乞丐要钱的破铁罐,一会儿看着被小男孩故意蹭上鼻涕的裙摆大笑,一会儿又吵着要吃碗鸭血粉丝汤。
李如是只是笑望着自己这个过于天真活泼的女学生,见她已经坐到鸭血粉丝汤的摊子前了,就轻声提醒了一句,别要鸭血了。
对对,我不要鸭血,但鸭肠、香菜你是要多多放的哦!
赵心洁向那个胖阿婆嚷着。
也许是她的笑容实在是可爱,那胖阿婆给她盛了非常货真价实的一碗,她又拿了胡椒粉的小铁罐来用力地洒了几回,这才香香地呼哧呼哧吃起来。她又招呼廖文君和李老师也来上一碗,她俩都拒绝了。
她们正看着她吃,神学院收发室的校工却跑了来。
啊呀!李老师,你可真是通神的人啊,你怎么就知道李弟兄今天船会到呢?
李如是虽然觉得他说这话怪怪的,倒没有表示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微笑着等他喘匀了气走近来。见他手上拿着张纸,就问,福州来的电报?
是啊,不知是谁收了这电报,放在收发室里耽搁了,今天被我整理信件时看到。一看啊,就是今天船要到,急着找贾院长,他人不在。去“灵光报”找你们,你们也不在,幸好碰到买菜回来的老阿娘,她说你们已经来码头了。这不,我就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还好,还来得及!马尾过来的船还没到呢。
赵心洁放下碗回头就嚷,就你在收发室,电报来了除了你还有谁会收?还不就是你耽误了?
姑娘你可不能这么说,我,我也不是二十四小时守在那里的……
校工的脸上有点尴尬,轻声嘀咕辩解着。
李如是忙接口道,没关系,神是不会误事的!谢谢你跑了来,你先回去吧,有没有叫车的钱啊?这个你拿着。她把几张零散的纸票塞到他手里。
谢谢!谢谢李老师!校工一边谢一边返身快速地跑走了。
他怎么不叫车呢?赵心洁一边抽出手绢擦着油亮亮的嘴唇,一边疑惑地问。
听说他乡下的妹妹来投奔他,还带了个没爸的孩子,孩子又病着……
李如是的脸上是慈爱的,她侧头望了一眼这个心急的学生,笑容中略含了一丝责备。
那一定是他总往家里跑,耽误了电报……
赵心洁噘了一下嘴,随即也觉得自己这样想实在没有爱心,便脸上带了羞愧微低了低头。
廖文君看在眼里,想这丫头今天接人实在是太心急。不过,这一年中不仅听李姐讲,又从各处听到他的事,特别是他的歌,自己其实也和心洁一样,急着看看他是个怎样的人。
李述先还站在甲板上等着下船,就一眼看见了李如是。身材极为娇小的她,站在人群中是那样地与众不同,他仿佛又看见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和她的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圣洁、严肃的宁静,这种气质和自己属灵母亲和受恩小姐非常像。一种温暖而踏实的感觉从心里迅速地溢开,他庆幸自己这次决定来南京是对的。
他收到贾院长的邀请后,曾再三犹豫,一方面自己现在正处在混乱的情况下,另一方面也考虑到了他们公会的背景,但圣灵给他的感动是要来学习编务出版等文字事工,于是他就回应邀请,尽快起程了。
码头上混杂的人群中站着李如是和另外两个年轻的姑娘,整个世界仿佛不能丝毫打扰她们的宁静,她们站在那里,冰清玉洁,真像是这个世界不配有的人。这两位应该是她的学生或同工吧?显然都是大家闺秀。他看着她们,不由地心中闪过惠雯的身影,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喜欢这类有学问的洋派的大家闺秀,而他自己却是一个要做穷传道的人。
见到李述先实实在在地站在面前后,赵心洁和廖文君两个姑娘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李述先比她俩其实也只大了几岁,但他却显得很老成,个子很高,长相却有点平庸。这与赵心洁心中那个传奇人物真是有着不小的距离,她以为二十出头的三一学院的风云人物,应该是个充满青春朝气的,魁梧伟岸的,新派的年轻人。
却没想到他高虽是高,比常人高出一个头来,却极瘦长,穿着蓝布夹长衫,面容甚至略有病态。过厚的嘴唇包住福州人特有的外突的门牙,一幅敦厚的样子,这与她常见的潇洒健淡的新派有识之士大相径庭,甚至就是他的长衫,穿得也不如家里访客中几位旧派的才俊。
廖文君原本就没有在心里预想他的样子,乍一见面,看见的竟就只有他的眼睛,甚至也不是眼睛,而是眼睛里的那股若隐若现的灵与思。有一瞬的时间,她几乎迷失在那眼神中了,待到回过神来,突然就似乎是懂了他,懂了他也就懂了那些让她窒息的歌词。
她们三个带李述先回到大锏银巷,刚刚安顿好,贾院长就派人送了几本书来,又说当晚做东要请李述先吃饭,并特别嘱咐让廖、赵两位也跟着李如是一起去作陪。
饭桌上,李述先讲了一个连李如是本人也不知道的“相识前奏”。
前年底,当李如是所乘的轮船即将抵达马尾港口时,弟兄们就要李述先作为代表去马尾迎接她,并陪她一起搭小船从马尾到福州来。起初他不愿意,一来是他觉得有许多大事需要办;二来也是觉得实在不必浪费精力在这种迎来送往的小事上。他们却笑称,既然他俩都姓李,正好一路上他可以认个属灵的姐姐,李述先对此很不以为然。
但就在船到马尾的前夜,他作了一个梦,那梦非常清楚,以至于后来真发生时,一切的人和景,事件中的话和动作都像是重演了一遍。
梦中他去接她,两人在轮船上相遇,她的样子被他看得真真切切,醒了以后想想,也一点模糊不了。当时他还没见过她,甚至也没见过照片或听别人描述过她的样貌,对于这位金陵城里出名的女才子,几位在一起聚会的年轻人有兴趣谈的当然是她的文字和布道的恩膏与能力,就连见过她,听过她讲道,这次又邀请她来福州的王君也从没有提及过她的样貌。
李述先瞪着窗外的月亮,愣愣地想了一回,思想着这个梦是不是来自圣灵,难道上帝要借着这个梦让他去马尾接她?
等他再度睡着时,他又梦到了她。这次梦里见到的是自己送她离开福州去马尾换大轮船回南京,在小轮船上,她送给他一个不太大的淡蓝和淡紫线格子的布包,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包大洋。她对他说这是为了他开展文字事工用的,他就当她面数了那些大洋,并特意地记住了那个数字。
第二天天一亮,没等几位弟兄再劝,他就爽快地答应去接。当天上午他有考试,他以最快的速度做完了考卷,就奔出校院到了码头。当他赶到马尾后,一切就如同梦的再现。在船上看到她的第一秒,他就惊呆了,她与梦中见到的她竟然一模一样,不仅样貌,连气质和声音都是一样的。
为了看看下半截的梦是否会应验,李姐走的时候,他极力争取要送她。这时却不容易了,因为她在福州布道所带起来的属灵复兴,因为她睿智、深刻、而又充满激情的教导,太多人希望送她了。但这次李述先坚持自己接来的也要由自己送走才行,为了这事甚至让邀请李如是来福州的王君微微沉了脸,但他还是让李述先作代表去送她了。
从福州到马尾的水路不算太长,那一次李述先却觉得特别长,梦里她是在这艘小轮船上给自己那个包裹的。他倒并不是在意那笔款子,而是很好奇这究竟是不是上帝给他的异梦呢?若是,就一定还会丝毫不差地实现,而且若是,就不单单是让他接送她那么简单了。
眼看小船就要靠近停在马尾港口的大轮船时,李如是果然拿出了一个布包,包袱皮的格纹和颜色与梦里看见的一模一样,只是他不便于立即打开来数一数。李如是安安静静地说,这款子是为你文字工作用的。那情景和她的话都与梦中一模一样。
轮船一开走,李述先就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裹来数数里面的银元,果然不错,数目与梦里也完全一样。
……
李述先刚说完,快人快语的赵心洁抢着说,哇,这么神奇啊!这次来之前有没有异梦啊?有没有梦见我和文君长什么样子?
十八岁的廖文君顿时羞红了脸,心里暗暗责怪赵心洁口无遮拦,借口去看看外面有没有下雨避了出去。赵心洁却完全没有任何不妥的感觉,仍睁着一双天真无邪又有点顽皮的大眼睛盯着李述先。
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反倒被她看得有点尴尬了,厚嘴唇微微开启着,半笑不笑地吐出两个憨厚的字,没有。他说没有时倒好像对赵心洁有一丝抱歉,虽然他很清楚异梦只能来自圣灵,而且是不会随意常做的,也不能随随便便对待,但面对这个无邪的女子,他还是有份普通的年轻人的自然反应。
没有就没有呗,呵呵,异梦又不是你想做就做的。
李述先没想到赵心洁反而这么一说,顿时更觉尴尬了。
贾院长和李如是并没在意他俩的对话,反倒各自把这事记在了心上,心想着以后倒是要留意看看上帝要做些什么。但他俩谁也无法想到,在之后的三十年中,李述先和李如是相互成全了对方,演绎了一段标榜史册的辉煌;之后,又相互成了对方的拆毁,并留下心灵中极深的伤痛。
5、
李述先这次来南京住的时间并不长,这期间他与大他九岁的李如是朝夕相处,情同姐弟。李述先心中对李如是极为钦佩,她不仅性格安静,为人正直,没有结过婚却溢出一份母性。
而这种母性与李述先自己的母亲却完全不同,他自己的母亲也是有学识并且爱主的,但她总是风风火火地要把自己的学识和热心发挥出来,她似乎没有一刻不在发出声音,无论是在教会里,还是在社会上,甚至是在政治和革命的风云里,都有她的声音和身影……李如是的才华和学识在自己的母亲之上,但她却是极安静的,她似乎不做什么。虽然她是声名远播的《灵光报》的主编,但当他住在这里后,他发现她每天只是安静地灵修、读书、处理编务,几乎不出门,也不常见有访客来。
但当他与她谈起许多对教会和信仰的看法时,却发现她不仅思考得深,而且逻辑严密又灵动,最为难得的是他俩在许多问题上的看法是那么地一致,并且因为她天然地考虑问题周全缜密,给了他不少的帮助。他甚至觉得自己对她有了一种知己间的依赖,这种依赖更是因为得到李如是在文字编辑和生活料理上的帮助而加深了。
一晃数月过去,福州方面一封封来信催他回去,他倒是不在乎是否在三一学校毕业,但却为王君要去上海接受了宣道会守真堂的美国传教士按立成为牧师的事,决定马上赶回福州。他坚定地认为,中国教会应该以使徒时代的教会为榜样,严格按照《圣经》中的真理来建造,而不应该背上西方教会的宗派包袱。
临行的前一个晚上,李如是和廖文君说要带他看看南京的夜景,李述先却说不用雇车了,就随便走走。
六朝古都金陵实在是美丽的,傍晚的细雨像是把房子和马路都抹上了香油,面摊子、馄饨摊子,还有炸臭豆腐和卖松糕的,各有各不同的香味。只是也不抢戏,淡淡地、远远地、互相融合着、谦谦虚虚地发出自己的香味。
油亮亮的地面,没有任何一大块高调地裸在月光下,总披着或密或疏的枝叶的影子,像极了江南美人的娇羞。月光下的飞檐、窗台上的花,还有露出一鳞半爪的白壁……在斑驳的夜色中,闪现,或流星般滑过。
这让二十一岁的李述先不禁生了感慨,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竟也如这夜色般,总有些不能明白的情绪像狐影、像丝弦,像流星……只是它们真得能一闪而过吗?还是不动声色地隐身在看似纯净的夜色中?
这样想着,他又定了定神,再看这些幽静的美,遗憾自己怎么就已经不能单单纯纯地赏景了?李述先内心是多情的,甚至是有点文艺的,只不过他一直不知道拿这份文艺的情绪怎么办……
今晚月光真好!
仿佛是要斩断自己危险的遐想,李述先抬头看着月亮,感叹了一声。
李如是和廖文君并没有回应这个其实也不需要回应的感叹,但她俩不约而同地有点怅然。
李述先收回望月的目光,这才发现他们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走到了玄武湖边。见她们没回声,想是她们走累了,便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说,累了吧?歇歇。
前面有个亭子,里面有石凳的,而且那边能看到古城墙。
文君轻声说了句,却只等在一边,待他俩向那边移步了,她才如影儿般地悄然随行。
在亭子里的石凳上坐下,三人就都很自然地沉默了。月光被亭子一遮,不能再直接淋在他们头上了,却从亭顶花边似的八条边檐上雾帘般地泄下来,好像是江南雨中撑着的一把伞,伞边流下的雨水,时而是一颗颗一条条的晶亮,时而却如烟雾般飘来飘去。
李述先透过烟雾状的月色看出去,又掠过镜面般的湖面,对岸古城墙起伏的黑影让他突然想念起福州。福州城也有城墙,城墙总是在暗夜里凸显出来,让看见它的人感觉到一份安全,就像守更者的竹梆声,也总是在暗夜里让醒着的人听见。
李如是的目光却停在了湖面上,停在湖面上,就感觉到了湖水的波动。月光造成的镜子,早已在人不经意间龟裂了。这鳞皮般的微波突然让她心中一惊,竟然觉得像是藏身于黑暗水面下的一只巨型怪兽的背脊。待她再想看时,水面上月色的反光却又眩目地连成了一片,拒绝她的探究。
廖文君的目光却并没有走出这个亭子,她的目光安安静静地停在面前的石桌上,石桌的桌面并不平滑,粗糙的纹理间有些灰土,她本能地想伸手把桌面拂净,但她找不到可用的布或纸。好在亭子边的桂花树将影子投了进来,在桌面上划着诗意的线条。
离桂花飘香的日子还很遥远,她却悠然地坐在他俩身后的影子里,闻到了桂树枝影带来的香气。
那天晚上,李述先向李如是说起了他的母亲祝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