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叛教者
才子的生死
在听八十岁的张茂良回顾那些事、那些人时,我记住了一个人,就是康慕灵。虽然他每次提到他,总是一闪而过,但我还是感受到了他对于他的少年式的崇拜。可是,对这个在他一生中的几个重要环节都起了决定作用的人,他却不肯多一点描述,即使我追问,他也只当没听见,不肯给我讲讲他的故事。
从历史资料中我知道康慕灵是个了不得的才子,文学和音乐的修养都很高,但对于这个才子的一生,正史、野史、官方、地下的评价却都不一样,而且闪烁其词。这人的面目就在我心里忽而清晰、忽而模糊起来。虽然张茂良说“那些人都过去了”,但在我心里,这个才子却过不去。何况他活到了九十年代,那时我应该正在上海和北京写着诗句乱飘,可惜却没见过他。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收集李夜声的故事,康慕灵总是如影随行地在白纸黑字间浮浮沉沉,许多事与他有关,但又好像只是与他的名字有关。作为才子的他对我有着极大的吸引力,我渴望能直接面对这个人,而不是透过李夜声和他的事。
去年,我遇到了两个人,一个是从上海到美国来读神学院的年轻传道人,说年轻,其实只是相对这段“历史”而言。他认识这故事中的许多人,并从小跟着他们长大,最后看着他们回天家。他让我资料中的人都一个个地活了。前后七次采访他之后,那些原本活在我精神世界里的人,就一步跨了出来,有血有肉、又哭又笑地出没在我面前,不分白天和黑夜,也让我难分是梦非梦。
当他说到康慕灵时,他的眼睛是发亮的,他和张茂良一样,面孔上散发着少年人痴迷的倾慕,他说他这一辈子都没见过像康慕灵那样讲道的人,他是那样地才华横溢、仪表堂堂,并且他的每个姿势都流露出敬虔与谦卑。他写的赞美诗歌至今流传,让无数信徒感动流泪……他说着,就忍不住唱起了他的歌:
咒诅他受,祝福我享,苦杯他饮,爱筵我尝。
如此恩爱,盖世无双,我的心哪,永志不忘。
看哪神子,身钉十架,代我罪人,备受刑罚。
以血以命,作我赎价,神人和好,称神阿爸。
并非因我,有何特长,也非因我,脱离死亡。
愿献此生,全归我主,任他支配,是我所慕。
主爱激励,主爱催促,我的心哪,惟有顺服。
他唱着,他哭了。我听着,我哭了。
那一刻,我们都被这首诗歌的词和旋律带到了自己的心中,带到了替罪羔羊的面前,也带到了写这诗歌的年轻的康慕灵心中。那一刻,唱的、听的、写的,我们向着上帝的心是完全的,谁能否认这一刻的完全呢?有什么能隔绝基督的爱呢?时空的变迁,命运的波折,人性的软弱……
然后,他向我说起了他的一生。
诗歌的旋律仍在我的心中、耳边回旋,在这个背景下,听康慕灵的一生,听他的跟随与背叛,听他的执着与妥协……
当我听到康慕灵人生的最后八年是瘫在床上度过时,我的震惊、愤怒、质疑和分析……也都一同瘫了下来,瘫在十字架的荫下,不能起来。
哦,上帝啊,面对真实的人生,除了你,谁能评判?
他是一个叛教者吗?
我想问,却已经无法问出口。但他却仿佛听见了,他挣扎着抬起头来,看着我说:
他……他是被他的学生任崇心利用了!
他的语气努力地坚定着,但他的眼神却犹豫了,掠过我的注视,飘向远处。
1、
康慕灵是苏州人,出生在一个牧师家庭,从小就接受了西式教育,对文学和音乐有特别的爱好。二十年代末,他从东吴大学毕业,就开始在上海的一个中学执教。他弹得一手好钢琴,会用江南人中极少有的标准普通话讲课,并且用中英双语朗诵那些美妙而圣洁的西方圣徒诗歌。
于是,这个年轻的才子教师就成了青年学生的偶像,在他的学生中有好几位都跟随他进入了文德里,成了上海聚会处的重要同工,甚至是长老、负责弟兄。其中有一个学生就是任崇心,他原本并不在康慕灵所教的中学读书,但他是康慕灵的弟子黄愚志的好朋友,也是远房表兄弟。
康慕灵和黄愚志的父亲都是公会的牧师,中国公会的牧师由西方总会发工资,所以他们父母家的生活很稳定,基本上属于小康,两个人都蒙了上帝的呼召,决心事奉主。从父母和亲朋看来,他们无论是在社会上工作,还是进入公会当牧师,生活都是有保障的,并且前途平坦。但这对师生却在三一年,去了文德里的那次特会,他们听了李夜声的讲道,当时他还没改名为李夜声,而叫李述先。
李夜声的教会观震动了他们。是啊!为什么教会是基督的身体,却要分成各种宗派?为何中国人信上帝拜上帝却要在西方人的公会里?教会就是一群被呼召出来敬拜上帝的人聚会的地方,为何要被冠以各种宗教的名称?
他们离开了原先所属的临理会(现代称卫理公会),来到文德里,坐在简陋的木条凳上,追求脱离宗派的,更纯洁的信仰生活。
父亲们非常失望,因为儿子脱离了他们所认定的正确轨道。何况,他离开了“名门正派”、有根有基有历史的西方公会,却去跟随一个被人质疑,且无出处、无根基、无遮盖,比他仅大了三岁的“李弟兄”。
母亲们也很失望,并且极为担忧。她们担忧的不仅仅是儿子走的路正确与否,更是担心儿子以后的成家和生活。父亲们并没有赶走儿子,但母亲隐忍的哭泣、哀伤忧郁的眼神,终于让儿子们逃离了家。康慕灵和黄愚志都搬到了文德里,暂住在张恩荣家的亭子间。
就是在那间小小的、冬冷夏热的阁楼里,他们这对年轻的师生合作完成了《论宗派》,来批驳那些抵毁李夜声和文德里聚会处、反对脱离宗派的论调。
黄愚志也为此与其父亲有过激烈的争论,他灵里的敏锐一丝不掩地如火焰般烧着。康慕灵喜欢这个学生的忠诚与勇气,甚至内心有点自愧不如,但他还是一再地劝他要学习谦卑柔和,否则会得罪许多人,甚至会造成教会和同工团队的分裂。
黄愚志非常尊重自己的老师,但他学不会他谦卑柔和的样子,他是个简单的人,他喜欢《圣经》里耶稣的那句话:你们的话,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若再多说,就是出于那恶者。
起初几年,黄愚志随老师一起在文德里服事。才华横溢的康慕灵和李如是一起负责福音书房的文字出版,同时因为他总是能直能曲、语言柔和,所以康长老也就渐渐成了文德里聚会处的“外交家”,专门负责与其他公会、政府,还有一些西方差会和传教士的交往。
但耿直的黄愚志在协助他做这些事时,很受了些磨练。他不擅长这些,更无法胜任当李弟兄的秘书。二年后,等他从东吴大学毕业了,那时他父亲已经正式同意儿子来当李弟兄的同工,善于用人的李夜声就将这位如疾风烈火般燃烧的人派往各地。他也不负所望,分别在福建、广州、香港、新加坡等许多城市,建立了基督徒聚会处,也就是后来被称作“地方教会”的各分会。每到一处,他都严格按照他从李弟兄和《圣经》中的所领受的教会观,来建立一城一个教会。
黄愚志离开上海前,曾将自己的远房表弟也是好朋友任崇心介绍给康慕灵。康慕灵和任崇心见了几次后就很惊讶他的才华,甚至认为任的文笔比自己还要好。他一心想邀任崇心离开所在的公会,进入聚会处,来当李夜声的秘书。但任崇心虽然每次都赶着来听李弟兄讲道,读李弟兄的每篇文章,但就是不肯从公会转到聚会处来。
对此,康慕灵是百思不得其解。虽然任崇心不肯进入聚会处,康慕灵却还是忍不住多次在李弟兄面前提起他,夸赞这个年轻弟兄的才华在自己之上,说上帝一定会大大使用他,每次他都很惋惜地遗憾他不肯来文德里与他们同工。
随着文德里聚会处的不断扩大,并且各地的聚会处也纷纷建立起来,报纸、书刊等文字事工,成为联结各地聚会处,统一并提高负责弟兄和同工观念,推行李弟兄的神学思想和教会理念的重要管道。李夜声对文字人才的重视和渴求越来越强,他看了一些康慕灵推荐给他的任崇心的中英文文章,决定要和他见一面,谈一谈。
康慕灵知道李弟兄愿意自己和任崇心谈谈,心里高兴极了,觉得这下子这个人才就肯定会进入文德里了。
那时已经到了四零年,全国范围的聚会处系统已经不再仅仅是基督徒擘饼、祷告、赞美的聚会地,而成了外人眼里最大的一个新宗派,并被称为“地方教会”。聚会处的核心人物,李夜声已经不再仅仅属于上海的聚会处,他从三五年结婚后,就不曾再住在文德里,谁也不能确知他的行程,即便是张恩荣、康慕灵这样的长老,也不是常常能见到他。
这些日子李夜声在上海,他连续传讲“基督身体”的信息,任崇心听了很激动,当他和康慕灵一起讨论“教会是基督的身体”这个“合一”的原则和启示时,康慕灵忍不住再次邀请他来一起跟随李弟兄。任崇心这次好像动了心,但最后却还是犹豫着,仿佛有道难以逾越又难以言明的坎。当康慕灵说李弟兄要见他时,他想了想,像是下了个决定,说明天就去见他。
第二天,李夜声约他们去江西路刚开张的生化股份有限公司办公室见他。他俩一路走去时,心里都各怀了忐忑。
康慕灵对于李弟兄不是约在文德里教会见面,而是去生化办公室见作为董事长的李夜声,心里有点不舒服。自从听说李夜声要和他弟弟李怀先一起办化工药厂,他心里就不赞成这事。
虽然他也知道各地聚会处的同工们和负责弟兄们的生活大多很困难,因为没有像西方公会那样固定发工资,而是完全靠信心生活,所以就有孩子上不起学的,有病拖着耽误的等等。但奉献给上帝不就是要走这么一条绝对的路吗?跟随耶稣不就是要走一条贫穷、孤独、牺牲的路吗?为什么要用属于世界的方式,来解决教会的事呢?但以康慕灵的性格和情商,他是不会当面对李弟兄说什么的。
他们走进董事长办公室时,见李夜声正坐在大办公桌后面,他的桌上一如继往地堆满了翻开的书和稿纸,以至于桌子显得就不那么大了。任崇心留意看了眼桌上的书,有化工和经营方面的,但更多的还是基督教方面的英文书籍。
李夜声穿着哔叽呢的高档西装,但那身笔挺的西装在他身上也就像是便装,他身上发出来的气场,完全压得西服和豪华的家俱都失了色、遁了形。只有他的眼睛睿智而朴实、犀利而平和,这双眼睛把各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和特征都纳入其中,并搅在一起,既不是融在一起,又相互交织着、重叠着难以分辨。
他请他们坐下,康慕灵迟疑了一下,用眼睛看了看李弟兄和任崇心,表示自己可以回避。虽然他这样表示,但他心里其实并没有觉得有回避的必要。李夜声没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任崇心。没想到任崇心却回头感激且恳求地看着他,说了声“谢谢”。
康慕灵只好走出门去,他从外面带上门。走了两步,在走廊靠窗的那头,一张小沙发椅上坐下。随手从小茶几上拿起一本袖珍《圣经》,打开了,只是把目光放在上面却没看,耳朵跑去贴到三步远的门上。什么也听不见,其实他也没打算听什么。只是,他为什么要单独和他谈话呢?
李夜声等康慕灵走了出去,就把目光放在任崇心的脸上。任崇心心里上上下下得更剧烈了,想想刚才实在不该要康老师避开,这多没礼貌啊,何况还是康老师竭力推荐自己给李弟兄。这下,康老师会怎么看自己,李弟兄又会怎么看呢?
他的心后悔得摇摇晃晃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满屋子扫了一圈,目光就还是被吸了回来,直直地对着李夜声。李夜声的目光极为安静,没有任何杂质,好像静静的高山湖,此刻什么想法都没有地等待着他。任崇心就安静了下来,心里像有道晴天的光吹散了刚才的种种顾虑。
李弟兄……我很赞同您的教会观,我觉得上帝的灵在你们中间。我去过文德里很多次,同工们和弟兄姐妹们真是热心爱主,祷告、读经、追求圣洁……和公会里的属灵气氛完全不一样。
李夜声不答话,既没有谦让的意思,也没有得意的神情,只是安安静静地听他说,这让他一下子就觉得再说下去就是费话了。
康老师也曾邀请我来文德里一起服事。
好啊,你很有文字恩赐,事工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
但,我有困难。
有困难就说。
李夜声的回答简单而平静,让任崇心无缘由地产生了一份信任。他忐忑的心终于也安静了下来,以同样平和的口气,说出了心里一直纠结,却无法说不出口的话。
我知道聚会处奉献出来全职服事的同工,都是过信心生活的。但我身体不好,常常要去医院,药也没停过。我,我过不了信心生活。
李夜声没有想到他会说这话,他看着他,任崇心的眼睛是坦白而诚恳的。所有从公会转入聚会处的传道人、牧师和全职同工,都知道聚会处是不发工资的,新约《圣经》里描述的教会其实也是这样,传道人是自己做工,或依靠上帝感动会众捐献钱和物来生活。
这条信心的道路应该是一个传道人必须经历的,但李夜声自己一路走来,深知在今天的中国是很难的,中国人仿佛天生就是守财奴,把钱看得比命重,即便是信了上帝,也总是最好握紧自己手中的钱财,仿佛信仰的人生是比不信的人多了一种保险。会众舍不得奉献,不肯心甘情愿地按《圣经》中规定的十分之一来奉献,这就让传道人常常陷入经济,甚至是生存的困境。
李夜声看着任崇心,他心里十分爱惜这个有点病弱的才子,他想一个人信仰生命的成长岂是由人来决定吗?还是让上帝来决定他的时间吧。李夜声因为惜才而决定妥协,他说:
好,相信上帝会带领你,聚会处可以给你发工资。
任崇心总算说出了他心里的挣扎,他并没有想要李弟兄答应自己的请求,因为他知道他是一个在属灵的事情上非常严谨的人,一直传讲的就是“绝对”。他说出来是因为他无法自己战胜自己,他甚至暗暗希望被李弟兄严严地痛斥一顿。但他却同意了。任崇心有点发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去请康长老进来吧!
康慕灵进屋后,任崇心留在了外面。
李弟兄对康慕灵说了三件事:
第一件,安排任崇心负责整理自己的讲章;第二件,安排会计给任崇心每月定时发工资;第三件,给任崇心的工资从化工厂的账里出,不必和其他同工说了。
李夜声原本不必将第二第三件事告诉康慕灵,只需自己安排化工厂的会计就行,但任弟兄是康长老推荐的,他不想瞒着他。康慕灵自己是没有工资的,他虽然有点诧异任崇心会提这个要求,而李弟兄竟然愿意在这么重要并且基本的事上妥协,但他丝毫没有为自己感到不平,因为走这条信心的路是他自己的选择。
并且,康慕灵也是个极爱才的人,还没走出江西路办公室的楼,他就完全理解了李夜声。